愣了几秒,纪驰立即站起来,走到窗边,往熟悉的地方看。北方冬天的早八点,天还没亮,楼下几乎没有行人。昨天半晚下过小雨,路面是湿漉漉的黑色,反射一点路灯的光,感觉有种能钻到骨缝里的凉。这种环境看不清什么,纪驰只见到一个静止的人,仰起一张模糊的脸往上看,迎着灯光,暖色的。
纪驰还是那么站着,没有躲开。
隔这么远,又是单面玻璃,那人根本看不见自己。
这时候有人敲门,纪驰多看了两秒楼下,转身去开门,门外竟然是早到的赵钦。
“纪总,”赵钦递给他一个挺大的木色纸盒,绳结打得像蛋糕盒,很方便拎,“物业说有东西转给您。”
给纪驰送东西的人太多了,能让赵钦这个人精拿到纪驰面前,说明这东西被提前核实过来源、安全性和重要性,是他觉得有必要送到纪驰手里的东西。
纪驰收下来,挺沉的一个盒子,他提到茶几上先放着,没着急打开。又走到窗边,那个人已经慢慢走远了,潮湿的暗色逐渐将他高瘦的身影吞食,像某个文艺电影的经典片段,雨后的拂晓,昏幽的路灯,落寞的拉长的影子。
直到那人变成一个点,点又在街口拐角消失不见,纪驰才收回视线,回到茶几边坐下,若有所感地盯着那个袋子。
像在做心理准备,好一会儿他才动作,把盒子拖到面前,缓慢地解掉绳结,打开它。
淡雅的花香扑鼻而来。
透白的包装纸,明亮的浅黄色,一束冬日少见的清新花束。
纪驰看了好久,眼睛都没眨一下,视线又移到纸盒的另一边,把花束旁边的东西拿了出来。
一个保温杯,一个保温盒,打开一看,里头装的早餐还热着,是他们在一起时常吃的豆浆油条。
这时候花香和油条香交杂在一起,竟然诡异的柔和。尝也不用尝,纪驰知道,这一定是他们小时候吃的那家油条。公司离那地方有点距离,就算路上不堵车,来回也得要一个小时,加上这么早要找开门的花店买花,不知道费了多少功夫。
想着想着,纪驰眼前晃过刚才那条背影,单薄、落寞。他心里突然冒出句话。
外面好冷,可他没戴围巾。
顿了片刻,纪驰把花也从纸盒里抱了出来,他知道夏安远的审美一贯很好,这束花包得特别漂亮,是他会喜欢的风格。
盯着累累叠叠的花瓣,很久,纪驰才发现花束边竟然还有东西,他伸手去够——巴掌大小的相框,藏得隐蔽,因为被相框裱起来的东西这么看着也是花的颜色,如果不仔细一点,根本发现不了。
他把它拿了出来,没意识到自己呼吸的频率在加快。
那是一面镜子。
准确来说,是一面破碎的镜子。
细碎的镜片分开又重组,被拼成完整一朵玫瑰的形状。
夏安远又刷到给他推送的追人技巧博文,虽然知道这些网络文章翻来覆去讲的都是差不多的东西,但他还是没忍住点了进去。
“大大方方,主动出击,一开始接近对方时,不必掩饰对对方的好感和兴趣。”
“在我们主动付出的同时,不妨适时地向对方请求帮助,让对方感觉被需要,或许更能赢得对方的好感。”
“感情里面,如果付出热情太多,容易成为惹人厌烦的讨好,时而对他好,时而冷漠一些,比如你每天跟他道早晚安,当他态度有松动时,再缓下来攻势,欲擒故纵、若即若离最能吸引对方的注意。”
“其实,人类天生有着对于未知的着迷。追求过程中允许不确定性的存在,不仅不会伤害彼此,还会勾起对方探索未知的好奇心,从而赋予关系一种充满神秘感的张力,而保持不确定性需要做的,就是避免在关系中过于频繁地表露心意。”
读到这里,夏安远皱了皱眉,后面两条他尤其不赞同,保持距离不打扰到纪驰是应该的,但他不认同若即若离欲擒故纵是个好法子,既然他已经表明了自己的心意,那么无论纪驰态度怎么样,他都应该一直坚持下去,坚持一辈子都是应该的,而不是用这种投机取巧的法子。
后面还有好多,“不经意的肢体接触在关系还不明确时,或许会成为彼此拉近距离的催化剂……”
这个他没办法做到,他连见纪驰一面都好难好难。
这段时间他工作安排得太紧,只能趁每天早上起床的时间给纪驰送花送早餐,日日都是一把黄玫瑰。在之前他在纪驰公司隔壁遇见的那家花店里买的,几大百一束的花,价格不便宜,一段时间下来,他都已经成了那儿的vip。
夏安远还从没这么盼着算过公司发钱的日子,他想,纪驰不会猜不到黄玫瑰的花语,如果他收下了这些花,偶尔愿意回他一个早晚安了,自己就把黄玫瑰换下来,每天送他不一样的花,最贵最高档的花。
长出一口气,夏安远还是关掉了手机,网上这些没有一条是他能用上的。其实他要是不受药物影响,头脑再清醒一点,该知道其实现在他应该搜索的关键词不是“如何追求心仪的人”而是“分手之后应该如何挽回”。
贴满创口贴的手指夹了根烟,他盯着桌上一堆图案发呆,玫瑰、蝴蝶、月亮、钻石、星空……他用镜子碎片拼了好多,藏在每天的花里送给纪驰,也不知道纪驰有没有发现……想着想着,厨房突然传来“滋滋”的响声。
刚听到时他还有点茫然,几秒后才反应过来,他煮了一包方便面,开火的时间大概在十多二十分钟之前,到厨房一看,锅都已经烧黑了。
因为每分钱都得省着花,夏安远这天午饭没得吃了。好在下午付向明联系了他,把他其他工作都调开,给了他一个酒店地址,让他晚上赶到那里的饭局——他得在开拍前跟之前说好了的那个电影的导演编剧见个面。
饭桌上人并不多,只有导演编剧和他们各自带来的几个朋友。再加上付向明坐在这里,他人本来就和善,跟几个导演又熟识,开场只是必要的几圈敬酒,大家就开始聊正事儿了,倒没有其他那些酒局的老毛病。
导演对夏安远这个形象挺满意的,他手上现在筹拍的这个项目,说是微电影,其实更像记录片一点。
主角是个在十八线小城市里长大,长相成绩都不错的男孩子。高考时父亲意外去世发挥失常,只考上一个末流本科,因为从没到过大城市,加上那时候情绪低迷,他一上大学被花花世界迷乱了眼,就此荒唐多年光阴,母亲再婚后因此和他断绝联系。主角在办公室上过班、干过销售、送过外卖、陪过酒、做过混混……出于对金钱的渴望和更上一层阶级的向往,最终一步接一步走向了深渊。
故事结局是什么样的,他们没说。导演年纪并不大,说话时架势却老成,夹着烟对夏安远笑,说他这个形象和气质都挺对的,也不用增肥减肥什么的,到时候跟表演老师学几招,头发再剪剪直接上就行。
其实夏安远还没跟他们见面时觉得挺奇怪,规模和投资都不怎么大的一个纪录片式电影,怎么付向明一个大老总这么上心。聊天的时候才知道,导演是他大学时候的师兄,导演当时为了帮付向明拍他的毕设,两人困在无人区好几天才被人救出来。生死之交的情谊自然不同别人。
“安远,床戏能接受吗?”付向明开他的玩笑,“你听听这剧情,后半段我估计少不了。”
被这么一问,夏安远有些懵,他不清楚娱乐圈拍戏的套路,迟疑地问:“……是真做吗?”
付向明乐了:“真做你就不接了?”饭桌上的人都哈哈笑,“怕什么,为艺术献身嘛。”
听他们这么说,夏安远松了口气,也跟着淡淡一笑。
“放心,也就是意思意思,”付向明笑着笑着低下声,小声问,“要不然回头先把剧本给你,你给纪总报备一声?”
吃了两筷子菜,见他们师兄弟几个聊得开心,夏安远打了声招呼去了洗手间,抽完一支烟正要出去的时候远远看见一个挺眼熟的人,他愣了愣,才记起来这人是那天和纪驰一起打高尔夫的那位刘总。
想起那天他看着自己一脸笑眯眯的样子,夏安远就觉得浑身不适,他不想跟他正面碰上,但人快要到跟前了,他只能退回洗手间去,找了个隔间进去反锁了门。
隐约听到脚步声,不止一个人,紧接着是放水的声音,把他们交谈声掩盖。夏安远只隐约听到一点,但其中有乔家两个字,他听得更仔细了,艰难地拼凑出信息来。
“是嘛,他们家现在这局势可有意思得很,那乔家……他想让我们站队,也得拿出诚意来你说是不是。”
“三瓜俩枣地就想……他给陈家开什么条件,又给咱们开什么条件?今晚这局……还美名其曰……我看呐,其实他最看重的只是你们家南边那条航线,其余……”
“没关系,”这两股水声停了,另一阵水声又响起来,“东西我都准备好了,我外头生的那个也……老哥,看你的了……事成咱们……”
脚步声又走远,夏安远过了好几分钟才悄悄开门出去。
虽然那两个人没有提他们家是哪家,这个“他”又是谁,但不知道怎么,夏安远直觉他们说的是纪驰和纪家。
东西都准备好了……
什么东西准备好了?他们想对纪驰做什么?
夏安远忧心忡忡地想着,要不然先给纪驰发条短信提醒一下?但如果不是他猜想的这样的话,会不会对纪驰的生意有影响?
不知不觉间他到了走廊尽头,站了片刻,还是决定先给纪驰打个电话说一声。正要拿出手机,听到有人叫他名字。
“小远?”
抬头一看,竟然是好久不见的齐铭,“你怎么在这儿站着?来找驰哥?”
一听这话,夏安远心脏就突然跳起来:“驰哥也在这儿?”
“在啊。”齐铭笑笑,“我刚才还问他呢,怎么这么些日子没见着你了。今天跟几个老总谈生意,我来溜个边儿认个人儿,差不多就准备走了,没成想碰着你。怎么,要我带你进去吗?哦对,你别担心,这会儿他们该聊的差不多都聊完了,你去没事儿。”
看来齐铭这个粗神经并不知道他跟纪驰的事情,夏安远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带着夏安远往包厢走,很是豪气地一推门,笑道:“驰哥,你看谁来找你了?”
第111章 “酒有那么好喝?”
和纪驰对上眼的那刻,夏安远浑身没来由地一抖。
他没想到今天能在这地方见到纪驰,根本毫无准备,这时候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才好。
纪驰像是喝多了酒,隔了这么远,夏安远也能看到他眼睛里的沉色。他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让夏安远不敢叫他,却也一点舍不得避开视线。
两人像在僵持,不知道过了多久,几秒钟或是几分钟,和心念之人猝不及防见面的时候,时间总是令人难以感知,夏安远忽然被齐铭笑着往前推:“愣在这儿干什么啊,坐。”他手撑在夏安远肩膀上,将他按到纪驰旁边的位置坐下,“我还有点急事儿要先走,小远,你看着驰哥点儿啊,他今晚喝太多了。”
说完,齐铭打了圈招呼,真就这么直接走了。
夏安远坐得很僵,他不懂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人神经粗到这种地步,明明他跟纪驰两个人处处都是不对劲,齐铭竟然一点儿也没看出来。
但他要谢谢齐铭的粗神经。
有那么几分钟的安静,纪驰没说话,桌上也一直无话。夏安远先嗅到酒的味道,再然后是纪驰身上的香味——他们坐得太近了,他也太长时间没有离纪驰这么近过,纪驰的身体仿佛带有磁力,都不用夏安远往那边偏,好像他只要心念一动,他们就能自动而契合地贴到一起。
“小纪啊……”桌上终于有人开了口,那人坐在刘总旁边,调侃地笑,“不给我们介绍介绍?”
闻言,夏安远垂下眼睛,他想起纪驰曾经对他的称呼,“屋里人”“男朋友”“爱人”。
现在他算什么身份?什么身份打头都得加个“前”,纪驰会这么介绍自己吗?又或者会不会像他们最初重逢时自己定义纪驰那样,介绍他是“老同学”“陌生人”。
片刻后,纪驰低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来。
“夏安远。”
他这么给几个人介绍自己,语气淡淡的。
等了又等,再没有用来定义关系的下一句,夏安远心口发紧,手不知不觉攥成了拳。
“这后生看着好眼熟。”
夏安远抬起头,撞见了刘总打量他的视线,“嘶——我记起来了,咱们见过,打高尔夫那天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