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之前相亲时,太多次毫不避讳地介绍自己的职业,发出法医两个音节已经形成不过大脑的肌肉记忆。
如果,如果孟远岑也嫌弃这份职业,那就当他沈浔今日看走眼了,回去睡一觉,从此彻底遗忘今天无理可循的心动。
“法医啊。”
听孟远岑的语气似乎有些惊讶,沈浔双手藏在桌面下,手指向掌心收拢,攥紧,指尖刺进皮肉有些疼。
“我觉得法医是一个很酷的职业。”
手霎时松开了。
沈浔蓦然抬眼,有些恍惚,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评价。
不仅是在相亲市场,在日常生活中,很多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在知道他是法医之后,一边讪笑着虚伪地夸他厉害,一边躲避他伸出的手,躲避触碰。
因为经历过太多次偏见的审视,沈浔的思维已经默认排斥的反应才是正常的,如此一来,对比之下,孟远岑的回答更像是异类。
但是那又怎样,反正他也是异类。
沈浔第一次由衷地笑了,“谢谢。”
那也是孟远岑头一回见到沈浔笑,沈浔原本的面部称得上冷艳,拒人于千里之外,在此时此刻却有种惊艳的生动,还有几分镌刻在骨子里的高傲和张扬。
他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童话故事里睡美人被吻醒的那个瞬间,像是忽然拥有了鲜活的灵魂。
孟远岑眸色因此沉了几分,很快又变回最初的浅淡,“所以你在桦沣市公安局工作?”
“准确的来说是桦沣市公安局聿海分局。”
“那我们的职业其实是有交集的。”
孟远岑道:“我呢,其实是法学专业的大学老师,咱俩的职业里,都有一个法字。”
沈浔觉得有些好笑,“都有一个‘法’字也算有交集吗?”
“不啊,你听我继续说。”孟远岑头头是道,娓娓道来,“你们公安局的卷宗移送到检察院,我做诉讼代理人的时候,我得到检察院查阅案卷材料,这也算间接接触了,对吧?”
“法院有很多是我的同学,他们说,之前法院因为法警不够,还总向你们公安局借警察,这不也是交集吗?”
沈浔闻言嗤笑一声,一针见血道:“这是你和公安局的交集,不是你和法医的交集。”
孟远岑被怼也不恼,他很快就想到了新的角度,“法医有的时候需要作为鉴定人去法庭作证,我作为辩护律师也要去法庭作辩护,这算我和法医的交集了吧?”
这话倒是无从反驳,不过沈浔注意到了另外一点,“你们做大学老师的,还能在外面接案子吗?”
“当然可以,只要符合《律师法》里明文规定。”孟远岑笑道,“我好歹是教法律的,肯定不能知法犯法。”
第四章 “送你回家。”
醺黄的吊灯落下朦朦胧胧一层软纱,食物的香气从服务员手中的小推车上飘来。
奶油鸡酥盒、海鲜汤、腌三文鱼、惠灵顿牛排、华尔道夫沙拉、葡萄干布丁被端上餐桌,环绕着玫瑰和蔷薇的插瓶。
郁金香形的杯壁托起红葡萄酒,酒水像是堆砌的红宝石。
孟远岑用手指夹住透明的杯脚,举起酒杯晃了一圈,渐变的酒香萦绕后扩散,略过鼻尖。
他的半边脸都浸润在暖色灯光下,温和的惬意,“你今天是开车来的吗?”
沈浔摇头,一时不解对方发问的意图。
近在咫尺的孟远岑笑了笑,已经将酒杯伸到眼前,倾斜几分,一个干杯的姿势。
沈浔急忙低头,拿起酒杯又抬头,和孟远岑的杯壁轻轻地碰了碰。
“叮——”
杯壁震颤,十指连心,沈浔缩回手,仰起头抿了几口。
浓郁的酒香在舌尖翻滚,他不知餍足地又品,品着品着他掀开眼帘,却见对方无声地打量自己,嘴角似乎噙着笑,酒杯就立在手边。
沈浔觉得不自在,又讪讪地把酒杯给放下了,“你怎么不喝?”
孟远岑笑答:“开车不喝酒。”
沈浔这才明白孟远岑那一句关于自驾的询问。
从开胃菜到主菜很快落入腹中,期间两人偶尔交谈几句,你来我往。
等到只剩最后一道甜品时,沈浔终于有些着急起来,他还是有些不死心,想要孟远岑的微信。
最理想的状态应该是,不着痕迹地找个合理的借口,一个可以互相加微信的借口,但他暂时想不到。
可他也不像孟远岑那样,能够熟练引导话题的方向。
于是谈话内容仿佛脱缰的野马,早就跑到离“孟远岑的微信”十万八千里的地方。
你一句我一句的对话推拉过几轮。
沈浔用布丁匙舀葡萄干布丁,每一次舀的都比上一次少,他想吃慢一些,也成功做到了,只是没想到,对方先吃完放下了布丁匙。
靠在椅背上的雨伞摇摇欲坠滑倒在地,孟远岑注意到动静,站起身。
沈浔还以为孟远岑准备离开,也跟着站起来,他再也做不到无动于衷,抿了抿唇,故意用很冷静的、听不出起伏的语调,“孟远岑。”
孟远岑扶好伞,又慢悠悠地落座,“嗯?”
……原来他不是要走啊。
沈浔又慢慢坐回去,但既然已经起了这个头,就不要放弃这次机会,人总要勇敢地主动一次。
“我们——”沈浔说,“可以加个微信吗?”
孟远岑静默一秒,然后掏出手机,“可以啊。”
沈浔闻言顿生出一种千帆过尽的喜悦感,其实只是要了个微信,可能人得意忘形时说话就容易不过大脑,他又添了一句,“既然你是孟远柠的哥哥。”
天地良心,沈浔只是想尽量合理化自己要微信号这个行为。
却不知这话落到孟远岑耳朵里,又是另一层意思,才找到微信二维码名片,孟远岑手里的动作顿住了,掀起眼皮看了沈浔一眼,挑了挑眉,直言道:“你很喜欢我妹妹吗?”
沈浔被问到一时哑然,孟远岑问的喜欢到底是哪个喜欢,是不是男女之情的喜欢?还是普通的朋友之间的喜欢?
但是他就算再没有情商,也不可能当着孟远岑回答不喜欢,无论是哪一种含义的喜欢。
想到这,沈浔连忙点了点头,因为犹豫的时间太长就显得不够真诚,“嗯。”
附带上一句万能夸赞句式,“她挺可爱的。”
孟远岑眯起眼的同时推了推眼镜,好像把嘴角的笑容也推散了,但他还是把手机放到沈浔面前,温声说道:“我的二维码。”
添加成功。
备注“孟远岑”。
沈浔看着通讯录里的新朋友,又没忍住低头笑了。
孟远岑瞥了一眼沈浔的笑,“我下午还有事,那么今天就到这里吧。”
沈浔抬起头,整个人还沉浸在无形的快乐泡泡之中,连告别都不觉得伤感了,“哦哦好的。”
孟远岑拿起自己的黑色雨伞,“再见。”
沈浔站起身朝对方挥手。
孟远岑跟着挥了挥手,转身走了几步,却停住脚步折回头,只见沈浔又坐回木椅上了,“你……还不走吗?”
沈浔讪笑了一下,“我忘记带伞了,等雨停了再走。”
正巧这时,窗外。
“哗啦啦啦——”
雨突然变大了。
沈浔现在心情好,人也变得非常乐观,看了一眼窗外不为所动,“看样子,可能要……多等一会儿。”
他想,就孟远岑的朋友圈,也够他边等雨停边打发时间了,前提是孟远岑喜欢发朋友圈。
孟远岑见状,不禁微微蹙眉,“我送你回家吧。”
沈浔觉得他俩还没那么熟,太麻烦人,下意识地推脱,“不用了,谢谢。”
孟远岑沉默几秒,然后问道:“天气预报说这场雨会下到晚上十点,你打算等到晚上十点?”
“啊?”沈浔惊了,“真的?”
“啊什么,和我走吧。”
沈浔看看窗外的倾盆大雨,又看看孟远岑,将手机往兜里揣,“好吧。”
他快步走到孟远岑身边,补充一句,“谢谢。”
“不用谢。”
推开花海餐厅的大门,孟远岑撑开伞道:“来吧,委屈你和我挤一把伞了。”
沈浔默默靠近了一些,双手环胸裹着外套,缩起脖子站在伞下,心想,倒也没有那么委屈。
秋风把垂直的雨水全部挂斜了,伞只好跟随风向调整,可还是挡不住全部的湿意。
孟远岑没有伸手去搂沈浔,只是用胳膊紧贴着对方的胳膊,伞面朝向对方倾斜,遮不到的皮鞋和裤脚被雨水洇出更深的颜色。
两人终于走到电梯间,进入停车场,坐上主驾驶和副驾驶。
车驶离停车场,晦暗的环境变得明亮,轮胎轧过路面的积水,车前玻璃上的两条雨刷器有一下没一下地刮着。
“你家在哪?”
“在青荷路那边,有一个小区叫翡翠花园。”
“听上去很高级,很富有。”
“富有什么?”沈浔戳破了孟远岑的幻想,“因为我们小区的玻璃都是绿的,又种了点花花草草,所以叫‘翡翠花园’。”
果然中华文化博大精深,孟远岑忍不住清笑几声。
结果没过多久,太阳在云层后若隐若现,积水开始蒸发,雨水慢慢没了踪影。
孟远岑顺手把雨刷器关停了。
原本在视线里左右摇晃的黑色条状物体,忽然间一齐规规矩矩地靠在窗边,沈浔透过车前玻璃看了半天的天空,又将目光投向侧窗盯上一会儿,终于确定自己的结论无误,“那个,雨好像……停了。”
他皱着眉迟疑道,“不是说这场雨要下到晚上十点的吗?”
孟远岑心说这是我编的,要是真下到晚上十点才怪呢,但他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地甩锅,“天气预报总是不准。”
沈浔恍然大悟,十分赞同地附和,“确实。”
第五章 “彩色图谱。”
十几分钟后,车上了高速,窗外的风景在飞速地变换,沈浔渐渐地开始不说话,将头扭向窗外。
孟远岑一瞥沈浔的侧脸,只能看到半边干净分明的下颌线条,对方似乎没有想搭话的兴致,他也不再开启话题,只专心开车。
二十五分钟后,翡翠花园,八栋。
车平稳地停止,孟远岑正准备关空调,却又福至心灵地瞄了沈浔一眼,可能是身旁的人过于安静。
睡着了。
好像是。
孟远岑哑然失笑。
无瑕的皮肤,像是染过一层胭脂釉色的白瓷,脸颊处透露出微微的粉色,唇线宛如画家精心设计过弧度,海棠红从画笔笔尖过渡到唇瓣,冷艳又性感。
那一刻孟远岑眼里的沈浔像是老照片里的影像——五官线条因为劣质像素而朦胧不可辨,只剩下发色的黑、肤色的白、唇色的红,冷冽地交织,明艳地对比,再悄无声息地入侵视线、占领心脏。
在短短几个小时之内,他已经连续两次被美色蛊惑,后知后觉意识到这点,孟远岑眼珠转了半圈,暗中掐断了这条单线思绪,出声提醒自己,也提醒对方,“到了。”
等了几秒,没有反应,孟远岑只好伸手轻轻拍了一下对方的肩,“沈浔?”
沈浔蓦然惊了一下,神色还带着几分初醒时的迷茫,他扭头看孟远岑的同时,用指骨揉了揉眼睛,瞳孔才渐渐地恢复清明,“到了?”
孟远岑耐心地再重复,“到了。”
“谢谢。”
沈浔强颜欢笑,暗道自己竟然能够在孟远岑车上睡着,也是尴尬,睡着的时候没出洋相吧?
要怪就怪空调的暖风吹得人迷迷糊糊,昏昏沉沉,而且这个点临近午睡时分,更何况,自己今天还早起了——在双休日的早上八点起床绝对可以算作早起。
现在就是想赶紧转移话题,沈浔从肚子里挑挑拣拣,拎出了一句万金油式的问句,“你要来我家坐一下吗?”
只是礼貌性地客气一下,甚至在问出口的时候,就已经做好被拒绝的准备。
结果没想到,孟远岑欣然接受,“好啊。”
沈浔有些出乎意料。
两人一起下了车。
沈浔在前面领路。
孟远岑大步跟上,直到走到和对方“并肩作战”的位置,不过很可惜,“同一战线”的布局最终被逼仄狭隘的楼道分隔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