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浔:“谢谢。”
这句是真心的。
“我不知道。”
这句是假的。
沈浔想当法医,他的答案早就已经变得毫不犹豫,但是他不敢和班里的女生关系变得很好。
其实沈浔是缺朋友的,在初二下学期期末考试结束之后,沈浔在班里仅有的一个要好的朋友,梁砚,转学离开了。
离开的前一天,梁砚还特意来找过沈浔,祝福他能有一个顺利并且快乐的初三,以及能有更多的朋友。
初三意味着中考的大山压在肩上,倒计时在身后追着跑,估计很难快乐,而且沈浔清楚,他应该也不会有更多的朋友,“班里的人际关系早就定型了。”
梁砚闻言,觉得沈浔有点太清醒了,只好安慰他,“不是你的问题,是你太优秀了,站在你身边就像是陪衬的绿叶,你明白吗?”
“人们总是喜欢和差不优秀的人做朋友,谁也不想当谁的绿叶,你成绩好又长得帅,很多女生都暗恋你,和你交朋友会有压力,会被比下去。”
他故意说了一些缓和气氛的话,“也只有我这种优秀的人,才敢和你成为交心的朋友。”
沈浔垂眸静静道:“你不用安慰我,是我的性格问题,是我太闷了。”
不过这场谈话让沈浔意识到,即便他什么都不做,优秀,也足以成为别人对他产生敌意的原因。
他知道班里有不少女生都向他抛出示好的橄榄枝,但是其中不乏有人企图来一场不被父母看好的爱情。
沈浔一是不想早恋,二是他难以分辨出真正想和他做朋友的女生,尽管他相信男女之间存在真正的友谊,于是他采用了看上去不够聪明但是足够保险的方法,和女生一律保持距离,所以对主动安慰他的夏芙珊,沈浔也是这样。
有“妇女之友”美称的梁砚曾经调侃他,说他是男德班出身的,如此拘谨。
但是沈浔有他的想法,他听到过一些背后议论梁砚的说辞,类似于渣男,花心,招蜂引蝶,因为和梁砚玩得好的女生很多,沈浔说:“我不想因为和女生多说几句话,就要在背后被人议论上半天。”
“他们骂我的那些我都知道。”梁砚不以为意,“你管别人怎么说呢?朋友是你的。”
沈浔抿了抿唇,“我做不到,而且我好像已经有点习惯孤独和享受孤独了。”
不过是孤僻没朋友,再扣上一个“变态”的帽子也无妨。
本来以为就只是被非议几天的事情,时间一长说不定大家都忘了,可是沈浔没想到,三天后,班主任知道把他叫到了办公室,因为这本书。
初三的学生情绪崩溃后有轻生的念头过于常见,班主任提心吊胆地问他:“你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
沈浔被问的莫名其妙,摇头说:“没有。”
班主任又说:“听说你有一本《法医学彩色图谱》,你很喜欢看,对吗?”
沈浔仰头,对视,他看到班主任看他的眼神,也有点像在……看一个异类。
可能初三对法医感兴趣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吧,沈浔感觉他心底蛰伏的、叛逆的神经开始跳动,撺掇他直言道,“我很喜欢看。”
班主任的眼神逐渐变得疑惑,眉毛和眼睛纠缠在一起,“你怎么会喜欢看这个?”
沈浔说:“我以后想当一个法医。”
班主任听到沈浔的回答,一时间未发一言,他的神情似乎在说不信,可能是因为见过太多初三学生大放厥词地谈论自己未来的梦想,等到填志愿的那天再将它抛在脑后的先例,他话锋一转,问道:“书现在在书包里吗?”
沈浔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撒谎,“在书包里。”
班主任问:“能给我看看吗?”
其实就是没收的意思,沈浔很聪明,他明白。
回到教室里,从书包里掏出彩色图谱,再拿着它去办公室,有同学注意到他这边的动静,已经忍不住在他背后指手画脚,沈浔听不清交织在一起的窃窃私语,但是想来不会好听到哪去,他现在更关心的是,这本书还有拿回来的一天吗?
班主任接过沈浔送来的书,塞到抽屉里,再将抽屉合上,语重心长道:“不是不让你看,你初三了,当务之急还是好好准备中考,少看闲书,而且这里面的图案确实过于血腥暴力,不适合在班级里传阅,总之我先替你保管,等你中考结束之后,可以再问我要。”
沈浔点了点头,他忽然想到什么,“老师,这件事能不能,先不和我父母说?”
第七章 “听你的。”
说完,沈浔有些紧张收拢手指,还好,班主任的回答是:“可以。”
离开办公室前,班主任又不放心地重复,“我不是不让你看这种书,你看这种书也没有错,只是现在不是看的时候,等你中考结束后的暑假,有大把的时间去了解你感兴趣的职业。”
“你成绩一直都很优秀,也很稳定,初三才更加不能放松,其他事情都应当稍微往后放一放。”
这番话确实顾及到了沈浔的自尊心,起到一些微末的安慰作用,至少班主任说他没有在做错事,但是很快,这些作用又被班里的流言蜚语轻而易举地击碎侵蚀,毕竟在同学们的眼里,书被班主任没收,等同于坐实沈浔在看不能看的东西。
回到家,沈浔默默地仰头,看向斑驳的白墙上悬挂的日历。
班主任说中考结束就可以把这本书拿回来,中考在遥远的两百多页日历纸之后,到那时候,班主任还能找得到这本书吗?
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希望渺茫,攥紧攒上的零花钱,沈浔又一次钻到那条偏僻的旧巷里。
同样的书店,书籍已经更新换代过一次,与上次来时大不相同。
沈浔先是钻到上次发现《法医学彩色图谱》的位置,没有这本书,不免失望。
只好开始地毯式搜索,从第一排书架看到最后一排书架,视线掠过书脊上的名字,一本接着一本,每一本都不放过。
来来回回、仔仔细细找了三遍都确定没有,沈浔抿了抿唇,只好选择求助于书店老板,“请问,还有《法医学彩色图谱》吗?”
书店老板是个年过七旬的老爷爷,初秋的温度还包含夏末的酷热,他身穿白色老头衫和黑色短裤,一副方形老花镜配乌色羽毛扇,总爱笑眯眯地挥着扇子和客人打招呼。
老爷爷闻言,花白胡子跟随嘴唇一起动了动,他眯眼,定睛看,老花镜后眼角的皱纹也堆砌起来,“你就是上次买彩色图谱的那个小男生,我记得你,哈哈,你不是买过一本了吗?”
“被老师没收了。”
“那就没有咯。”老爷爷无奈道,“这书绝版了,没有出版社再印刷了,因为太血腥。”
沈浔有点失望,“好的,谢谢您。”
“这么想要这本书?”
“我想当法医。”
太坚定的回答,让老爷爷嘴角的笑容忽然变得深邃几分,“你让我想到了,我的一个朋友,年轻时候也是想当法医。”
沈浔便问:“然后呢?”
老爷爷摇着扇子笑,“然后就当了公安局的法医,他的解剖在局里是出了名的,他姓楚,后来大家都叫他‘楚一刀’,不过现在已经退休了,开了家书店养老呢。”
沈浔说:“他好厉害。”
“书你是买不到了,不过我可以给你说几个法医有关的故事,听吗?”
“听。”
“作业写完了吗?”
“早写完了。”
羽毛扇带出的夏风轻柔软绵地绕过沈浔的发梢,又像是薄如蝉翼的解剖刀片。
老爷爷摇着头神秘兮兮地说:“先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法医怕鬼吗?”
“应该不怕吧,世界上没有鬼。”
“那你知道烈性传染病吗?法医不怕鬼,但是怕‘烈性传染病’,你知道吗,解剖尸体的时候,一不小心也会得病的,还有传染给家人的风险……”
羽毛扇伴随着起伏的语调在膨胀燥热的夏末空气之中挥舞,一个又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被艺术加工过后,被记忆偏差和语言描述夸张处理过后,先变成沉甸甸的旧事,又变成不足挂齿的回忆,再变成茶余饭后的谈资,最后依附在沧桑沙哑的嗓音之中,变得轻飘飘,羽毛扇只轻轻一扇,就被扇走了。
就是那一刻,沈浔忽然觉得——
做法医也可以拯救世界。
是超越生死的世界,法医是最后也是唯一能够听尸体诉说的人,听他们沉默时的千言万语。
从书店走出来的那刻,沈浔有些恍惚地仰头看向无垠的蓝天,透过纯洁无暇的白云,他好像看到了另一面。
回到家之后,沈浔用线上工具,和远在另一所城市的梁砚,分享了最近发生的事情,包括挑衅的男生,收书的班主任,讲故事的老爷爷。
得到梁砚的回复是“说你闲话的人都是傻逼,你管别人怎么指手画脚,你想做法医就去做,没有人能够干涉别人的人生”,沈浔就这样释然了。
班主任也没有骗他,中考结束后,沈浔成功地拿回了自己的书。
拿回书之前,他为这件事写过日记,拿回书之后,沈浔又一次打开日记本。
他用活页本做日记本,带孔的活页纸被抽出两张,沈浔写了不少中二又肉麻的所思所想所感,写了他对法医的所谓见解,写完顺手夹在书里。
结果后来搬家,活页本丢了找不到,唯有夹在《法医学彩色图谱》里的那两张活页纸得以幸存。
上面的笔迹和思想一样稚嫩,可能因为沈浔念旧,直到现在,即便他已经成为一名真正的法医,也没有将活页纸丢掉。
又或者,字迹可以作为一种幼稚天真但是却充满理想主义的纪念,每当目光触及,就可以唤醒偶尔昏沉的、蒙尘的初心。
除此之外,书上还有各种便利贴,是大学时期留下的笔记。
沈浔不担心那些笔记,他一是担心孟远岑会被书上的内容吓到,二是担心孟远岑会看到他初中时期的日记。
他有些懊恼地垂眸,所以有句话说的一点没错,正经人谁写日记?而他更奇葩,还把日记纸拆下来夹在书里?
“孟远岑。”沈浔不知道该怎么委婉措辞,最终还是选择直说,“你手里的这本书,你还是不要看了。”
说完又觉得语气有些强硬,好像在凸显自己的不满,明明半分钟前说书架上的书随便看的也是自己,于是他又补充道:“因为,这本书太血腥太重口味了,如果不是要学习法医,一般人都不愿意看这些。”
孟远岑便把书合上了,“好,听你的。”
“我刚拿起来,只看了一个目录,还没有看到后面的图片,还好你提醒我,”孟远岑继续道,“我现在再想想,是法医学,又是彩色图谱,我大概能猜到后面的内容是什么了。”
“是各种典型的刑事案件尸体图片。”沈浔将其中一杯热水递给对方。
“我看这本书很老哎,九几年出版的。”书被放回书架,孟远岑一手握住玻璃杯。
“是我小时候买的,现在已经买不到了,绝版了。”水还有些烫,沈浔一边小口小口地抿着,一边慢吞吞地说,“某宝都搜不到这本书的实体书,只有各种扫描版的PDF,而且封面上通常都是,重口味,胆小勿入,仅供科学交流使用。”
“因为太血腥吗?”
“嗯。”
“那这样的话,只有你有这本书,你们专业的同学是不是会经常找你借着看?”
“这倒是,”说起这个,沈浔发觉自己的语气竟然多出几分莫名其妙的得意,“我记得大学那时候,我那些法医专业的同学们,其中有不少都不习惯盯着电脑屏幕看DPF,他们说还是纸质书看起来带感,于是排着队问我借书,我在班级里的地位因此青云直上,嗯。”
孟远岑闻言又笑起来。
第八章 “你的日记。”
沈浔原本也是跟着笑的,偏偏大脑在这时很不配合地分神了,眼前又开始闪现活页纸上的只言片语,情绪很快被日记带来的羞耻感所裹挟。
心脏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地挠,沈浔忍不住试探地发问:“你只看了一个目录吗?”
孟远岑不知为何沉默一瞬,他犹豫了,关于问题的答案。
沈浔心底已经开始有了不好的预感,果然,只听孟远岑继续道:“目录那里还夹着两张纸,我本以为是法医学相关的笔记,就读了两个自然段,然后才反应过来,原来那不是笔记,而是你的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