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串问题问懵了蒋怀军,他楞了两秒道:“警官,您……您慢着点,我这脑子转不过弯来了。”
“不急,你慢慢想,慢慢说。”江起云说完,和虞归晚抬腿走进村落,村子的主干道是条较新的水泥路,吸收了阳光的热量后微微有些烫脚。
此时正值下午烈阳正盛的时间,室外几乎没什么人,只有几只趴在屋檐下套着绳索焉焉的田园犬,道路两侧的建筑大多是低矮平房和二三层的小楼错落而立,看屋瓦都是装葺过的,看得出来,这个偏僻的小村子因为景区发展也还是获利了不少。
蒋怀军跟在她们身边介绍道:“咱们这村子现在常住人口也就十几二十户人家,总人口不过五六十人,以中老年人为主,年轻人都进城去了,至于警官您要的什么性别比例,年龄分布,这您得去村委会问问咱村长才知道。”
“那带我们去村长那吧。”
蒋怀军引路,将她们带到了一个三面围墙,院里立着红旗杠的二层小楼前,蒋怀军熟门熟路地推开门,边往里走边喊:“老幸,快下来,有警官来找你问事。”
二楼传来一道男人的声音,“来了。”
蒋怀军拿过两条长板凳放在江起云虞归晚身前,“两位警官请坐。”
坐下后没多久,楼梯间响起脚步声,江起云侧头看去,一个戴着圆眼镜气质斯文穿着polo衫的男人正快步走下来,看长相顶多不过三十岁。
“这就是我们村长,幸志,老幸,这是来咱们村走访调查的警官,这位是江警官,这位是虞警官。”蒋怀军介绍双方道。
幸志笑着上前,“二位警官好,你们先坐,我先去给你们切点冰西瓜消消暑,这一路走来肯定热坏了。”
江起云开口想回绝,幸志却已经走进了一侧的偏屋。
蒋怀军大咧咧地坐在马扎上,屋里没空调,就一架大电扇,吹出来的风也是燥热的,他冲幸志在的屋子抬抬下巴,解释道:“两位警官可别看咱们村长年轻,他可是城里来的高材生,下乡扶贫助农来的,在咱们村子呆了也快十来年了,吃苦能干,要不是他牵头和景区那些老油条交涉,咱们村子也保不下来,家里的祖坟都得被人掘了。”
江起云不免对幸志高看两眼,能放弃城里舒适优渥的环境来到穷乡僻壤做实事的人,通常都是有着远大理想和信仰的人。
而在这个普遍缺乏信仰的时代,这样的人尤为难得和可贵。
过了小会,幸志端着两盘水亮亮的西瓜出来放在桌上,“二位警官请,咱们边吃边聊。”
蒋怀军起身拿了一块西瓜往门边走,“那你帮我继续接待二位警官啊,我回家看我鱼塘去了。”
幸志点头,待蒋怀军离开后,他主动问:“二位警官是想了解点什么?”
“你们村都有哪些人和景区有合作关系?”江起云拿了一块西瓜递给虞归晚,自己则没有吃,开始询问情况。
“有两家农家乐,刚刚那老蒋就是其中一个农家乐老板,还有村西边的耿麻子,也是做农家乐的,然后还有三户人家在景区贩卖点有摊位,其中两家卖特色农产品,另外一家主要做文创纪念品这类的,按人头数的话,总共十来个人吧。”
“这些人都常出入景区吗?”
“两家农家乐还好,因为和景区签了套票协议,只能通过景区购买了套票的游客能到农家乐食宿,不能私下拉客的,那三家卖东西的倒是天天都会到景区贩卖点去。”
江起云点点头,表示了解,看虞归晚在一旁已经安安静静吃完了西瓜,被烈日晒得绯红的脸颊也渐渐恢复了如常的肤色,她起身道:“那麻烦村长带我们去这几户人家看看吧。”
幸志放下西瓜皮,擦擦手道:“好,走吧。”临出门前,他顿足问:“这会太阳正毒辣,路上没什么遮荫的地方,二位警官要不要打把伞?”
江起云常年出外勤,夏天没少晒太阳,对此倒是无所谓,但思及虞归晚,还是点点头:“好,谢谢村长了。”
幸志折身回侧屋拿了一把遮阳伞递给江起云,江起云拉过虞归晚手腕,“你过来点。”
走出室外,伞下空气虽仍燥热,但少了直接的太阳光照射在皮肤上,还是好受许多。
三人走了十来分钟后,到达了村西的另一家农家乐老板耿麻子家,正门里边是个水泥坝停车场,现下是空空荡荡,只停了一辆拉货用的小型面包车。
停车场旁,是个外观修作酒楼一般的三层小楼,此时大门紧闭,瞧着无人在的样子。
小楼后面有一排的棕榈树,棕榈树每间隔几米就有一幢小的吊脚楼,供游客住宿。
幸志介绍:“吊脚楼后面还有个鱼塘。”说完,他站在坝子中冲楼上喊了两嗓子,无人应声,“他们夫妻俩可能是带孩子上镇去见爷奶了。”
“二位警官要去后边瞧瞧吗?”
江起云远眺了一眼,收回视线,“不用了,先去其它家吧。”
三人掉头,出了农家乐,往下一户人家去的路上,经过一片竹林,林子间突然窜出来一个女人,双臂大伸扑向虞归晚,江起云眼疾手快将虞归晚拉到身后,横立伞杆挡住了女人的攻击。
幸志反应过来后,立马上前拉住披头散发疯癫的女人,“常姨,你怎么又跑出来了?!”
女人披头散发,乱蓬蓬泛着油光的黑发盖在脸前,虽看不分明她的五官,但能从她有些下垂的脸皮和凸出的颧骨看出她的健康状态和精神状态都不好。
女人嘴里一直含糊不清地吐露着什么,身上穿的衣物勉强算得干净但十分老旧,左脚挂着一只凉鞋,右脚却是赤脚踩在发烫的水泥地上。
女人身材极为消瘦,但力气却好似十分大,幸志一个成年男人都有点些拉不住她。
“怎么回事?”江起云皱眉问。
幸志一边禁锢住女人一边解释道:“两年前她孩子失踪了,一直没找回来,之后就疯了。”幸志拍着女人的背安抚:“常姨,我带你去找雯雯啊,我带你去找。”
听到问雯雯两个字,女人立马安静了下来,嘴里重复地低喃:“雯雯,我的雯雯,找雯雯。”边念边拉着幸志胳膊,声音和语速都在加大加快:“带我找雯雯,找雯雯,她在等我带她回家。”
幸志拿出哄孩子的态度:“好,好,我带你找。”说完,她扶着女人手臂转身,准备带她离开,临走前,转头对江起云两人小声道:“我打电话叫她家里人来接她,二位警官等等,我马上回来。”
虞归晚:“需要帮忙吗?”
幸志摇头,“不用,她见着陌生人容易受刺激。”
虞归晚没再坚持,看着女人背影佝偻蹒跚走远,从对方的外貌和声音来看,女人至多中年,可神态却已像垂暮,某种程度而言,至亲的不知所踪甚至比明确的死亡还要令人难以接受和释怀。
失踪即代表着你永远无法知道对方还活着还是已经死去,每次陷入绝望时,又总会生出一丝希望,认为对方还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
然而这种希望又大多只是自欺欺人的逃避。
看着女人渐远的背影,虞归晚目光微恍地说道:“看到她……让我想到了当初tana的父母,他们的眼神是一样的,空洞的、绝望的,好像整个世界都在他们眼中分崩离析了。”
江起云用没拿伞的那只手牵住虞归晚手轻轻握了握。
虞归晚微微笑笑,转而拍了拍她的手背,“我没事,上次把一切和你说了之后已经好了很多了。”
十几分钟后,幸志回来了,脸上汗涔涔的,身上的polo衫被汗水浸得半湿。
江起云问:“刚刚那人到底是什么回事?”
幸志叹气:“哎,说来也是苦命人,那女人叫常俪,一家五口原本在镇上开了个餐馆,随着景区发展起来,游客多了,餐馆生意也蒸蒸日上,上初中的女儿也听话懂事,成绩优秀,特别懂事听话,一家子也算是幸福美满,结果前年冬天常家小妹放学后一直没回家,报失踪后派出所立案调查,查了一两个月也没查出来到底怎么回事,就这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常姨接受不了,精神状态慢慢的就不大好了,餐馆生意也不做了,天天到处找女儿,她老公劝不住她,后面两人就离婚了,离婚后,常姨的病情恶化得更厉害,连生活自理都成了问题,她家里也没兄弟姐妹什么的,父母都是年逾七十的老人,怕她出去发疯伤了人,只能把她锁在家里。”
“可叹呐,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挑苦命人,去年她爸不小心摔了一跤,在医院没挺过来,直接就去了,家里就剩她跟她老母亲相依为命,她老母亲身体也不好,两人只能靠低保和一些补助度日。”
江起云心下有些沉重,她是一个共情能力比较强的人,这是一个优点也是一个缺点,优点就是同理心共情能力是身为警察必不可少的品质之一,她记得在警校时,老师就说过,以后你们成为警察会见到各种各样残忍的罪犯和命运悲惨的受害人,但你们永远都不能对此麻木,愤怒与怜悯是正义的基石,我们要永远做一个有温度的人。
江起云在心里打算好了,等手里的案子结束,她会抽时间去看看这个女人,看是否给予一点力所能及的帮助,她准备告诉虞归晚她的想法时,虞归晚也开口似有话对她说。
两人都楞了一下,江起云道:“你先说吧。”
虞归晚:“等案子结束,我想帮刚刚那个女人找找她的孩子,虽然过去两年,找到的希望已经很渺茫了,但我觉得应该再试试。”
大概这就叫心有灵犀吧,江起云勾唇道:“好。”
之后,幸志又带着江起云走访了那三家在景区售卖农产品的摊贩,通过筛查这三家的家庭成员,询问案发当日他们的行程,几乎排除了这三家人的嫌疑。
不过此次走访也并非一无所获,在走访最后一家商贩时,女主人蒲凤提到了一条重要线索,那就是村里人上山几乎不走主要的路线,因为很绕,土生土长的村里人都有自己熟悉的上山小道,比如她们去景区内的贩卖点,就是抄的小道近路。
江起云当即决定由女人引路,走一趟上山路线。
幸志仍然陪同着她们,一行四人从村尾绕过一片水田后到达了山脚,远方是茂密山林,眼前却是有一条被人长期踩踏出来自然形成的上山小路。
上山前,江起云左右打量了一番,突然看到百米开外还有一处远离村落的单独农房,她抬手指过去问:“村长,那儿也是你们村范围内的吗?还有人住吗?”
幸志看过去,回:“是,是咱们村的,戚家三口。”
江起云脚步一顿,临时改变了目标,“我们先去那看看。”
前往这偏僻农房的路上,幸志介绍起这户人家,户主姓戚,早年就和妻子离了婚,去城里打工,家里留了一对儿子和一个老人,大儿子是先天的智力障碍,智力和行为能力只有五六岁小孩的水平,老的又得了老年痴呆,一大一小全靠家里的小儿子照顾。
小的那个也才十四岁,初中上了半学期就没读了,家里完全靠哥哥的补助金过活,他自己也会经常出去捡废品卖补贴家用。”
江起云步履稳健地走在凹凸不平的田坎上问:“他们叫什么?”
“大的叫戚昊,小的叫戚冀。”
江起云没再问什么,走了十几分钟后到达了戚家所在,两幢平房,门檐上挂着早就干掉的玉米和辣椒,窗户和房门都紧闭着,房门上贴的对联也不知是哪年留下的,金字都已经褪色发白。
幸志走到门前,拍响木门,“小冀,是我。”
过了一会,门开了,屋里站着个瘦高高的少年,上身穿着宽大的褪色的白背心,露出干瘦清晰可见肋骨形状的小片胸膛。
少年留着偏长的黑色碎发,刘海盖在眉眼前,显得脸更小,脸上的肤色和身上的肤色相差无几,黝黑而发黄。
少年看到屋外站着几人,楞了一下后问向他最为熟悉的人,“志哥,什么事?”
幸志温和地笑笑:“没事,这二位是市里来的警官,例行走访询问,你别紧张。”
戚冀点头,拉开大门,让几人进去。
平房里高度比正常房间的高度要低,加之角落又堆积着踩憋的易拉罐和捆扎好的纸板,所以显得空间尤其逼仄。
江起云脸颊滑落汗珠,顺着颈部线条向下,她随意打量了一下屋内,唯一的降温工具只有屋顶摇摇欲坠的吊扇,发出内部老锈零件的刺耳摩擦声。
其它的家具电器也少得可怜,正屋就一张高脚方桌,两条板凳,以及一个掉漆的矮柜,柜面放着一些生活起居的杂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