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延己道:“有一段地形很危险,飞行容易被攻击。”
桑觉慢吞吞地哦了声。
他们换上便装,随着人群在破败的城门口排队出城。
五区现在很危险, 东边城区一直处于和怪物的作战中,但仍持续有佣兵前往野外搜寻资源。大家都习以为常地做着该做的事,迎接不知何时会到来的死亡, 没人惊慌失措,也没人充满愤怒。
和主城相比,五区的日子显然更艰苦,排队的佣兵几乎没几个人穿着完整干净的衣服,有的野外作战服甚至已被血迹渗透,不像主城进城都需要全面清消。
“今天队伍怎么这么慢……”
“最近怎么回事,总感觉有些不对劲。”
“说不上来, 我眼皮跳好几天了。”
前面明显是一个队伍的佣兵窃窃私语,几人戾气很重, 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常年在生死边缘厮杀的人,个个身形高壮, 皮肤是偏黑的小麦色, 脸上疤痕更添凶狠。
发现桑觉在看他们,其中一个瞥来一眼, 倒没有轻视,只是不在意地说了句:“现在这世道, 什么小家伙都要被逼着出城了。”
“不出城就饿死喽。”
桑觉收回目光,往霍延己身边靠了点,抓住他的衣角。
五区的居民鲜明概述了一件事——
只有满足了基本需求的人才有精力追求其它利益,什么阴谋诡计,什么谎言利益,通通靠边站,连呼吸都成问题,哪还想得了那么多。
霍延己和桑觉都戴了半截面罩,五区奇装异服的人很多,倒也没引起太多注意。
出城队伍像一条长龙,以龟速缓慢前进,身后也不见缩短,不断有人挤到末尾排队。
前方的佣兵点了根烟,时不时就回头瞥上一眼。
虽然戴着面罩,但桑觉的眼睛确实漂亮,露在外面的皮肤白得不像话,像是那种活在史前文明社会的小少爷,矜贵又纯情。
被他抓衣角的霍延己又过于冷淡,配合桑觉依赖的小模样,很容易让人想歪。
佣兵眼里闪过一丝同情,主动搭话:“你们这是要去沼泽地?”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们野外经验丰富,光靠装束就能戴着面罩,沼泽地有瘴气,佣兵。
桑觉不清楚要经过哪里,他拉拉霍延己的衣角,示意他来回答。
霍延己声线冷淡:“经过。”
“两个人去这么远?最近外面乱得很。”这名佣兵看了眼没阻止的同伴,自我介绍道,“我叫裘岩,也要经过沼泽区,可以带你们一程。”
霍延己气质其实与佣兵格格不入,挺拔端正,但也没哪个佣兵会往军人身上猜,毕竟军人没空混在鱼龙混杂的佣兵群里,出城也有专用通道。
加上平日霍延己气场相对内敛,杀气没那么重,他和桑觉的组合就显得有些弱小。
霍延己道:“不用。”
裘岩瞥向桑觉的眼神更同情了,跟人也不找个厉害的,偏偏遇上这么自大的人。
“……”桑觉直白地问,“你在想什么?”
裘岩欲言又止半天,估计是怕说出来让桑觉被欺负得更狠,便作罢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大家目的地一样,一起也有个伴。”
“我有伴了。”桑觉认认真真地说,刚领过证呢。
他摸摸胸口的位置,那里有一张磁铁卡片。
桑觉记得在很多年前,人类的结婚证还是纸质的,如今都成了这种科技形式的磁片,刻着彼此的身份号与姓名。
也可以问登记处纸质版本的,但是要加钱。
纸贵得很。
桑觉没要,只把磁片打了个孔,用绳子套在脖子上。
别人都把结婚证物放家里,但他没有家,只能带在身上。
裘岩只能作罢,瞥了眼霍延己,为桑觉感到可惜。
“啊啊啊!!!!”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痛苦的惨叫鱼贯入耳,排队的佣兵如鸟兽散,顿时空出了最危险的地带。
桑觉动动鼻子——没嗅到怪物的味道。
气氛陡然焦灼,嘈杂四起,城墙边的士兵快速包围过来,霍延己余光一瞥,立刻捞起桑觉一个转身,堪堪避开冲刺过来的细长触手,转而便是“轰”得一声!!
身后的长柱直接被触手撞击得轰然倒塌,灰尘起了一地。
桑觉跟个假人似的,挂在霍延己的臂弯。怼进柱子的触手又以极快的速度收回去,稠浓的粘液滴滴答答落了一地。
沿着粘液望去,其源头是一个穿着破旧的男人,正浑身抽搐,发病似的,无差别攻击所有人。
那头已经倒地了两个佣兵,被突如其来的攻击刺穿了胸口,死不瞑目的眼睛注视着暗沉的天空,鲜血横流。
霍延己手一横,将桑觉搂正进怀里,他刚摸到侧腰,便敏锐感知到一颗子弹透风而来:“砰!”
子弹正中抽搐男人的额心,他应声倒地,砸中了受害者的手臂。
开枪的正是默菲尔少将,与大半年前七区的那次碰面相比显得更为凌厉。五区军官不同于主城的沉稳,从上到下都带着一股匪气,跟在她后面的科林也被感染了这种特质。
默菲尔上次的伤势应该挺严重,左侧的肩膀显得有些无力,她皱眉问:“怎么回事?失序了?”
前往检查的士兵回答:“报告!不像失序。”
科林也问:“感染者?”
士兵道:“报告,正在排查。”
因为前面的佣兵又高又壮,桑觉站在人群里根本看不见,便执拗地要霍延己抱。透过攘攘人头,一身军装的科林与默菲尔并肩站着,胡子干净了很多。
霍延己与桑觉隐匿在人群里,安静看着他们处理这一切。
昨天见到的科林还有点从前的熟悉感,今天隔着人群观望却觉得他陌生了很多。不仅成熟稳重了很多,褪去了从前的那股愤青劲儿,还老了……心理和身体都是,做事和发令也都更干练有气势了。
桑觉认真点评道:“科林长大了。”
霍延己:“……”
他无意识揉了下桑觉的屁股,把人放下。
“摸我要给钱的。”桑觉拧眉。
“我们现在是正当的夫夫关系,刚登记过——”霍延己淡道,“何况你不是要回地底了,要钱做什么?”
桑觉一梗,故意说堵心的话:“等下次上来再用。”
霍延己道:“下次上来安全区可能就换通用货币了。”
“那给我……”宝石两个字还没说出口,桑觉就感觉到不对,他倏地转头看向那个被子弹击毙的男人——
对方身体竟然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液化,很快就只剩下空落落的衣服,银灰色的液态物质蠕动着聚集到一起,引发了一众惊呼。
“类人生物!”
“怎么会有类人生物混进来!?”
虽然五区管理相对没那么严格,但让类人生物混进来也是重大失误了。
何况他们离各大裂缝都不近,很难碰上类人生物。
“怎么回事!?”
科林毫不犹豫上前,在液态物质凝聚之前再次将其撕裂打散。
他环顾四周,高声道:“所有人原地不动!要出城的即刻离开,留城的请配合接受检查!!”
在五区,出城只需要登记即可,进城的程序略复杂点。
一侧的裘岩等人立刻朝着城门涌去,不过还是回头看了眼戴着面罩的漂亮少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少年好像和旁边的男人咕哝了句:“我想吃。”
要是有人对他这么撒娇,还不得想吃什么都捧面前来,但那个态度冷漠的男人,显然不像会疼人的。
裘岩没空想太多,只感到一阵遗憾的怜爱,便被队友拉过了登记口。
霍延己看着桑觉:“难道我现在去找默菲尔少将,让她放着类人生物别动,你要吃?”
“……”桑觉抿了下唇,直白地对视着,“这可能是我的最后一餐了。”
霍延己轻吸了口气,喉结在对视中缓慢滚落。
桑觉甚至都不是故意的,语气没有故意卖惨扮可怜,撒娇的意思都没有,就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就让某颗心脏瞬间紧缩……千疮百孔中又多了一根新的刺。
霍延己发了条讯息出去,便拉着桑觉离开闸门。
他出示了一张特殊通行卡,士兵连身份卡都没检查,便打开特殊通道让他们出去了。
车辆需要去外圈的大棚里取,桑觉兴致不高地跟在身后。
直到坐上副驾驶,霍延己已经启动车子的时候,一只手突然敲响了车窗。
已经不是霍延己部下的科林行色匆匆赶来,递给桑觉一个玻璃器皿,道:“只能分你一小半,其它的还要拿去实验楼弄清楚怎么回事,这次的类人生物有点特殊,不像是外来的。”
收到消息后,科林便猜到是桑觉想要类人生物,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用,但霍延己需要它更没意义。
不过最后这句话就有点诡异了,不像是外来的,还能是内部的?
最后,科林深深吸了口气,看向驾驶座的霍延己:“长官,一路平安。”
霍延己颔首,没说什么昂扬的激励话语,只有淡淡的四个字:“好好活着。”
“……是!”科林郑重道。
他熟练地启动车辆,袭起一地尘土。
科林远远注视着,眼眶有些泛红,他抬起手,坚定敬了个军礼,一直到装甲车背影消失在视野中,他才缓缓转身,面朝破败的城墙。
不知再次相见又是何时。
可比起重逢,对于他们来说更多的可能性是在突然的某一天,从军内频道听到对方牺牲的讣告。
……
要求得到满足的桑觉没急着进食,一直盯着驾驶座上的霍延己看。
被这样幽幽的目光盯着,多少会有种诡异之感,但霍延己显然习惯了,表情没有一丝变化,方向盘也把得很稳。
只是苦了玻璃器皿里的类人生物,一直躲着桑觉手扶的地方,可劲儿往角落里缩。
“我知道。”桑觉收回目光,小声地自言自语道,“你是因为我要因为人类而回到地底,才满足我的所有要求……这叫内、愧疚,不是真正的爱。”
霍延己平静看着前方坎坷的泥路,他们先要经过一段地势缓和的平原。
“但是你不用愧疚,我是有条件的,也没有觉得这样不好,反正我也不喜欢安全区,只是回到原来的地方而已。”
“……只是回到原来的地方。”霍延己重复了一遍。
桑觉发出一声疑问的鼻音,等待霍延己的后半句话,然后却没有然后了。
他能感觉到霍延己的气息又绷紧了,好像在生气,好像又不是生气。
他没话找话说:“我和凌根他们谈了四个条件,他们都同意了。”
霍延己嗯了声,没有追问。
桑觉问:“除了去废水,你不想知道其它三个条件吗?”
霍延己道:“不用告诉我。”
桑觉抿了下唇,低头不说话了。
他打开玻璃器皿,给那团液态物质透透气,明明有缝了,它却不敢逃,只是往更里的位置瑟缩着。
桑觉把手伸进去,像揉橡皮泥一样把它一块块撕碎,看着它们本能地蠕动凝聚,再撕碎,再凝聚,周而复始。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天真又残忍的味道,但车里唯一的人类并没有制止。
辽阔的平原正在疾驰的车速中不断后退,远处的森林逐渐映入眼帘,周围躁动的怪物声律越来越多,桑觉习以为常无视着。
从显示盘来看,他们已经开出五区三十公里了。
倏然间,刺耳的急刹声响起,黑色的装甲越野车猛得停在森林与平原的交界口。
桑觉鼻子动了动,暂时没有怪物朝他们过来。
他又不确定地看了眼身后,平原深处确实有怪物的低吼,但和他们没什么关系。
桑觉自觉他们在冷战,不想主动开口说话,就把一旁的地图塞进霍延己怀里,以为他是忘路了。
然而霍延己只是顺势握住他的手臂,在他疑惑转头时捏过他的下巴,突然倾身吻了上来。
主城出发前没有得到的吻。
急促的呼吸交错着,霍延己很快克制地结束了这个匆匆的吻。
他托着桑觉的后脑,也没撤开,只是抵着桑觉的额头,闭了闭眼道:“桑觉,你还有后悔的机会。”
桑觉搅弄了下手指,反问道:“为什么要后悔?”
“……”
是啊,为什么要后悔。
最爱的博士已经不在了,喜欢的人类都会在不久的将来一个个死去。而作为伴侣的霍延己,永远不能把他放在第一要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