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只有魔鬼才能如此,如此……”
霍延己无视他的疯言疯语,沉声问其他人:“知道该怎么办了吗?”
阿芹坚定地点点头。
十七岁、刚失去父亲的女孩格外坚强,她像刚刚的所有士兵一样,以最短的时间调整着自己与类人生物的站位,直到她面对悬崖,而怪物正相反。
霍延己走到岩石边,与无措的桑觉对视。
很明显了,只有桑觉没有对应的类人生物,只有他什么都不需要做。
桑觉抿了下唇,一时想不出更好的解释。
许久,微凉的声音响起:“看来你不需要救我了。”
“因为你太厉害了。”桑觉决定做个乖巧的夸夸机器。
但一口气还没松完,就听那边吓瘫的居民大喊:“只有他没有,只有他没有……他不是人!他是怪物,他是个魔鬼!!”
桑觉:“……”
好像被骂了,但又好像骂得八九不离十。
这人已经崩溃了,恐惧萦绕心头,突然疯了似的冲上来,手握寒刀。
霍延己毫不犹豫地掏出枪,黑洞洞的枪口抵住对方前进的脚步,道:“是不是人不是那群怪物的数量说了算,也不是你说了算。”
那人确实停下了,桑觉在他身上看到了‘害怕’的标准体现,或许还要更上一个层次,应该是惊惧到精神恍惚的地步了。
“是我错了……是我手上沾染的鲜血过多,所以才让魔鬼找到了我……我知道该怎么做,我知道该怎么做……”
他望着桑觉,目带悲戚地后退,直到脚踩崖壁边缘。
他往后倒去,替那只类人生物坠入地底。
也许没到地底,裂缝并不是垂直的——众人很快听到“砰”得一声,仿佛看到他被砸成肉泥的样子。
阿芹捂住嘴,眼眶瞬时间红了。
霍延己视若无睹,问一旁桑觉:“能起来?”
桑觉点了点头,腿部的僵直已经好了很多。自发热背心确实很好用,不过它似乎是一次性的,一经使用,只能维持六小时的暖度。
他借住霍延己的手站起来,尾巴微微耷在身后,对刚刚的一幕有些茫然。
他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要跳下去。
小恶龙的肚子咕了一声。
霍延己掏出兜里的三明治,递给桑觉:“你的。”
有人颤抖地怒喊:“你的职责不是保护居民吗?为什么要拿枪对着我们!果然之前说的安全区生活都是骗我们的吧!?”
“哈利刚刚说了,这个男孩是怪物,他本身就是魔鬼,才没有魔鬼找他……”一个社区居民开始后退,“这个男人也被魔鬼蛊惑了,他不会保护我们的……”
阿芹无措地劝道:“大家冷静点,中将会保护我们的,你们应该照他说的做!桑觉被困在这里很久了,下肢失温,肯定比我们更需要保暖和食物——”
那人咆哮道:“你闭嘴!”
霍延己冷眼看着。
他依旧维持着与桑觉拉手的姿势,说:“于军队而言,我区居民的保护优先级在废墟反叛者后代之上。”
“你凭什么这么称呼我们!?我们又没杀过人!!”
“但你们喝着你们父辈猎杀的受难者‘血液’长大。”霍延己残忍撕开他们的遮羞布,冰冷道,“要比无辜,这里的每一只类人污染物都比你们无辜。”
这些自以为无罪的年轻人也许是被激起了负罪感,也许只是单纯地被吓到,嗫喏半天说不出话。
只有阿芹真心地感到痛苦——她知道霍延己说的没错,在那个叫薄青的放逐者来到社区之前,她们每天的食物与资源都是用鲜血换来的。
之前在车上她已经听爸爸说过当年薄青死亡的真相了。
薄青不小心闯了进来,以为他们只是普通的流浪者,所以才留下教他们生存之道,教他们种地、教他们发电……可最后却被狠狠背刺了一刀。
当知道自己尽心爱护的人们昔日都是刽子手时,昔日的青年是什么心情呢?他死前想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在想不该帮助他们吗?
还是觉得自己就不该出生在这个没救了的世界?
“你们可以自行离开,寻找出路。”霍延己握着桑觉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向基地道:“反之就要服从我的资源分配。”
桑觉跟在身后,尾巴勾起一个疑惑的“?”。
霍延己之前并不是这个态度,好像从提起全民审判起,他就在强压冰冷的怒火于深海之中。
剩余的四只类人生物依旧不断地跟随居民,做出各种不带情绪的动作,沉默而寡言。
比起怪物,倒更像是在模仿人类的外星生物。它们旁观着这场闹剧,不发一语。
桑觉乖乖拉着霍延己的手,单手别扭地撕开袋子,边咬三明治边问:“你吃过了吗?”
霍延己嗯了声:“吃过了。”
第35章 朋友
“还有三个月我们就可以去基因检测, 选择继续做一个普通人还是畸变者了……”
“前提是我们能活着离开这里。”
火光冲天,浓烟四起——
正在燃烧的不是是一栋房子,不是一个社区, 甚至不是一座城, 而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远古森林。
霍延己走在森林里, 腿伤刺痛。
不远处的狭小山洞传来零星的交谈声,他缓缓走过去,身后的灰烬伴随浓烟飞舞, 不断有烧焦的枯木倒下。
他视若无睹,毫不在意。
山洞里藏着三个年少的人,他们背靠背, 用打湿的衣服捂着口鼻,躲避山火。
左边瘦瘦小小的女孩低声说:“最后一个信号弹了。”
弯腰走进山洞的霍延己面无表情,静静看着年少的三人,在心里读出了他们的名字。
姫枍,霍将眠……还有薄青。
他们仿佛看不见山洞口的不速之客,自顾自地交谈着。
“再撑一阵,还没人来救我们再用。”薄青摸摸姫枍的脑袋, 叹了口气,“早知道哥不带你出来了。”
霍将眠笑了声:“没有姫枍的信号弹, 我们烧成灰都不可能有人发现。”
姫枍抿唇一笑:“如果活着回去了,你们想进化还是继续当普通人?”
薄青笑了声:“那得看我基因检测通不通过。”
“假设通过了呢?”霍将眠勾过薄青的肩, 勾勾他的手心轻笑, “我也想知道。”
薄青道:“那当然是畸变者,生在这个时代, 不在史书上留下自己的名字可太遗憾了。”
霍将眠叹了口气:“完了,看来我们以后得分手——我想做监管者。”
薄青啧了声:“你就是闲得蛋疼, 非要干吃力不讨好的勾当,以后历史就是这么评价我俩的,臭名昭著霍将眠,声名远扬傅薄青。”
霍将眠闷笑:“然后他们开始考究这段历史,发现这两人表面针锋相对,实则暗通款曲、狼狈为奸。”
“傻缺,能不能用点好词?”
三人笑成一团,完全没有濒临死地的绝望。
姫枍扬着笑容,突然看向洞口站了好久的霍延己,问:“延己呢?”
“……畸变者。”霍延己说出了当年一样的回答,还有同样的反问,“你自己呢?”
“我也不知道……”随着烟雾蔓延,姫枍咳嗽了几声,“有时候我在想,可能我们自己也决定不了自己未来的样子。”
“自己都不能决定谁能决定?”霍将眠跟薄青换了块捂鼻子的布,他这块要湿一点。
“大概是由时代、社会形态,还有掌控人类命脉的那一小波人群决定的吧。”姫枍认真道,“但如果可以,我既不想‘进化’,也不想做监管者,我想去医院或研究所工作,像希尔那样。”
霍将眠就着薄青的肩膀,弹了下她脑壳:“我们姫枍还是太乖了,不想杀人也不想看别人死掉。”
姫枍不满道:“瞎说,医院不是天天死人吗?”
“不会的。”霍延己垂眸道,“真正会死的人都进不了医院。”
霍延己高大的身影堵住了山洞口的光源,导致面前三人都被阴影笼罩。
姫枍脸上的笑意突然淡了,她叹了口气,突兀地抱怨道:“是啊,你杀了那么多人,我都救不过来。”
薄青也突然扭头,手还圈着霍将眠的腰,看着他说:“延己骗了我们啊……你没成为畸变者。”
“我们都没能得偿所愿。”
他这样回答。
倏然间,面前的一切像风沙一样消散了,先是山洞消失,他们暴露在熊熊山火中,耳边全是“滋啦啦”的树木燃烧声。
姫枍化为了灰烬,漫天飞舞,随后是看着他、一语不发的霍将眠,最后是薄青。
薄青站起身,每朝他走一步,身体就会随风化一部分。
他笑了笑,问:“我们延己如今很孤独吧。”
“还好。”
话音刚落,眼前的一切彻底破碎。
映入眼帘的是二号裂缝地下两千米的石崖上,类人生物拉长四肢,长出五官,变成了薄青的样子。
他站在深渊边缘,回首看他。
耳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过的对话,是姫枍在问:“要是我哥跟你弟同时掉水里,你先救谁?”
“两个都不救。”霍将眠呵了声,“先去把出这问题的人暗杀了。”
“哎呀,无聊问问嘛。”姫枍又问,“那要是世界和我哥走向了对立面,你会站在哪一边?”
“怎么着,你哥会变成什么绝世大反派?”
“那不可能,如果我哥和世界站在了对立面,那一定是这个世界坏掉了。”
少年颀长的身影靠着残垣断瓦,侧眸发笑:“坏掉的世界还能怎么样,毁掉呗。”
耳边是嘻嘻闹闹的声音,隔着一层纱似的,嗡嗡的,眼前只有站在裂缝边缘的假薄青——那张脸上没有恣意的笑容。
一抹光打了下来,照亮了薄青一半眼眸,藏在阴影里的嘴唇张张合合,无声地说了几个字。
“世界没坏,坏的是你们……是所有人。”
他闭上眼睛,向后倒去,抛弃了微弱的光,自由坠进无尽深渊。
霍延己伸手,抓了个空。
他又一次没能抓住薄青,没人抓住了薄青。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站在了裂缝边缘,一点光都没有,只要再向前一步,他就会掉下去,安眠于此。
安眠这是这个时代最奢侈的馈赠。
下坠的薄青轻笑:“你要来陪我了吗?”
“不”字还没说出口,耳边就似乎有谁在叫:“己己……”
耳边是薄青打趣的声音:“己己?谁给你起的昵称,这么有趣?”
……
“有反应了有反应了!”水鸣激动道,“继续叫!”
二号裂缝地下两千米的人类基地中,霍延己躺在布满灰尘的床上,双眼紧闭,眉头微蹙,氧气罩也没能挽救他微弱的呼吸。
小恶龙难得感觉到什么叫做羞耻。
特别是有人给他解释了一下己己是什么的谐音以后,再当这么多人面叫这个昵称……好奇怪。
他凑近霍延己耳边,小声道:“己己。”
“你要是也死了,我就不想交朋友了。”桑觉选择性忽略了科林,“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这个称呼了,等你醒了我就会换。”
他征求意见:“霍霍怎么样?”
“唔……好像还是己己顺口一些。”
“你怎么还不醒?”
桑觉盯着霍延己好看的睡颜,突然伸手,揪住他黑长的睫毛,并凶狠地威胁:“吃掉你。”
霍延己的呼吸突然急促,氧气罩里全是雾气,他猛得睁开眼睛,胸膛剧烈起伏。
“己己!”
“嗯……”霍延己哑声道,“你压到了……氧气管。”
桑觉呆呆地看看胳膊,后知后觉地站起来,双手背后,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