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爱,却也可悲。
所有人都是被操控思想、牵着鼻子走的木偶。
“桑觉。”霍延己眼底翻腾着桑觉看不懂的黑色海浪,哑声道,“我不能说。”
霍延己说的已经太多了。
不过既然发现了这本笔记,有些事迟早会被揭露。
桑觉表示理解,把之前霍延己说的那通话重复了一遍:“我明白的,每个人都有秘密,哪怕是朋友也不会完全坦诚相待。”
他捧着笔记,继续读伊凡的笔记:“它们回来了,却也没回来。无论我问什么,他们都不回答我,没有表情,不说话,活像被魔鬼附体的怪物。
地上多了一摊液体,我有点分不清是吓尿还是吓she了。”
“……”霍延己捏了下眉心,“别读了,我自己看。”
桑觉说:“可是我也要看的。”
霍延己说:“可以一起看。”
桑觉问:“读出来更有感觉——我读得不好吗?”
“……好。”
桑觉问:“那我能继续了吗?”
“……可以。”霍延己看了看时间,“他们回来后就结束。”
守在几米之外的士兵早被霍延己调到门口去了,桑觉表情纯然,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用平静纯真的语调读这些带着色气的句子,会让别人、特别是男人起什么心思。
虽然即便桑觉什么都不做,也能轻易地勾起别人的心思。
他的脸蛋并不稚气,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浅笑的时候眼睛会弯成月牙,细密的睫毛是天然的眼线,唇色绯然,很有色泽。
男人的劣根性而已。
都喜欢如白纸一样的纯洁食物,可以轻易掌控在手里,任意蹂躏,再在弄脏后弃之如敝履。
桑觉不知道霍延己为什么这么说:“为什么呢?不能让他们知道笔记的内容吗?”
“不。”霍延己淡道,“这会让别人想欺负你。”
桑觉发现了盲点:“你也想欺负我吗?”
霍延己提醒道:“还读吗?”
“读……”
桑觉继续翻开下一页,继续道:“说是怪物也不尽然,他们只是失去了‘人性’,失去了欲望。
和地表的那些怪物不同,他们似乎对生物没有污染欲,他们无视了我,像原来一样坐在各自的办公位上。
我状起胆子弄来一些老鼠,送到他们面前,他们还是无动于衷,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只是看着我……看着我。
我彻夜未眠,听着地表传进裂缝的轰隆巨响——末世彻底来了。
也许下一刻就会有陨石砸进裂缝,而我会死在一片火光中,只要一秒,没有痛苦,没有煎熬。
但即便没有陨石砸进下来,我也很快会因为辐射死去,毕竟基地就在裂缝的边缘。
我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会儿,再醒来回归的‘同事们’都不见了,地上散落着他们的衣服,像是突然被风化了一般。
我找遍基地的角落也没有发现,他们都去哪了?怎么会凭空消失?”
……
“他们又回来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不不,是它们回来了……还带回来了更多的人,永生,果然是永生!不死不灭的‘肉体’,不败不弃的‘灵魂’!
哈哈哈哈哈哈……也许,也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如果人类注定灭亡,这才是最好的延续方式!
可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不要我呢?
为什么要我独自清醒独自疯魔?该死的卢斯,变成怪物都不愿意带我进入你的团队?
虽然变成了一个模样,但我还是能认出它们分别代表我的哪位同事,从身高,从形态。
卢斯,你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你。”
……
“我决定要在死前做点有意义的事情,我找出了一套防护服,跟在它们身后去了地表。
地表布满弥漫着烟雾与污染的味道,伸手不见五指,横尸遍野,遍地哀嚎。
一只手冷不丁地抓住了我的脚踝。
是一个幸存者,他的半边身体都融成了液体,与一旁的枯木黏在一起,却仍然不屈地恳求:‘救救我,救救我……你是军队怕派来救我们的对不对?我可以活下去的,别放弃我,求求你……’
我知道他死定了,他的血肉骨骼都因为辐射开始融化,与大地融为一体只是时间问题。
我不能跟丢它们,可这个幸存者抓得格外有力,我挣脱不开,只能残忍地告诉了他真相:‘你们被抛弃了,没有人来救你们,真正可以活下来的人都已经躲进了地下城,你们都是弃子,是对延续人类文明毫无意义的存在。’
果然,听完后他就呆滞地松了手,不敢相信曾经一直强调‘坍塌之下没有国家之分、没有种族之分、没有性别之分,众生都是不可分割的集体,要共同走向黎明’的最高议庭,会做出放弃数亿同胞的决定。
他的精神支柱崩溃了。
我何尝又不是呢,我说着‘你们’,其实我也是被抛弃的一方。理智与愤怨相互交织,一面清醒的知道议庭做出的决定是对的,末世之下,必须要有取舍,可一面又憎恨地想,不是你们曾经高高宣扬‘每条生命都是等价的,不可比较’的吗?
我们在鸡汤中长大,在理想乌托邦的破灭中死去。
活在史前文明的那些人可能永远不会知道,他们追求的理想国就是他们自己,他们的时代就是最完美的乌托邦。
而我们,再也回不去曾经的明光。
世界彻底坍塌了,溢满哭声,辐射使受难者们流不出泪水,但他们的精神世界在疯狂下雨。
他们保留清醒,异变成了可怖的样子——
有人脊背长出骨刺,全身都是恶臭的脓包。
有人骨瘦如柴,眼眶拉长,脸部削尖,像电影里丑陋的外星人。
还有人骨骼软化,四肢拉长,就像我玩过的一个末世游戏里的怪物,我曾经在游戏里拿着子弹对这些怪物们肆意地突突突……却不曾想过,有朝一日我会在现实里见到。
可我的手上只有一把手枪,不能像游戏那样用无尽的子弹替他们解决痛苦。
我是个吝啬鬼,我只想拯救自己。
枪里的子弹是留给我自己的,未来某一天必然会用到。”
……
“我的‘同事们’并没有成群行动,而是分散开来,朝着不同方向走去。我咬咬牙,还是跟上了昔日最嫉妒的卢斯。
我嫉妒他的才华,嫉妒他的纯粹。
他满心激情,会在有新发现时激动得像个孩子,我曾觉得他很虚伪,说什么不能辜负对他抱有期待的十几亿同胞,他要用毕生时间研究污染本源,他要拯救大家。
但看到眼前的一幕,我才知道他并不虚伪。
他是认真的,即便他变成了怪物,依然孜孜不倦地拯救人类。
数条触手从‘卢斯’身体里窜出来,像新品种的污染怪物,用细长的尖端刺穿了那些哀嚎的同胞身体。
‘他’同化了这些饱受辐射痛苦的同胞。
我明白了。
原来‘卢斯’不是不要我,而是他出去一次,只能同化一次,所以必须选择集体,要解脱更可能多的人,把他们带回裂缝,带回那个被‘卢斯’当成家的基地。
回到基地,它们似乎就放松下来了。不再维持诡异的无脸人形,化成一瘫类似水银的液态物质,所有人蠕动地接近彼此,彻彻底底地融为一体,不分你我,不分头足。”
……
“我开始研究它们。
每次出去,他们必然带回新的一波‘同伴’,但这瘫液态物质并没有变大,数量也不会增加太多,只是质量会乘以几倍的壮大。
但每一次出去再回来,它们都会变得虚弱,也许是将地表上的受难者们同化需要耗费大量能量。
等到休养足够,它们才会重新幻化出人形,继续同化更多的受难者,带他们回来。
它们到底算什么?从生死与时间中彻底解脱、得到永生的高级人类?
它们毫无杂质,没有欲望,没有复杂的思想,目标纯粹而单一——
解救地表痛苦的人们。
或许这不算解救,这只是怪物们想要更多同伴所做的努力,就像繁殖是所有人类与动物的本能。
可是看到地表那些惨遭抛弃、备受辐射疾病折磨的受难者们,我宁愿相信这是解救。
我越来越理解不了,周围这些对我视若无睹、已经脱离了生物范畴的液态物质,究竟只是一种新的怪物,还是神明对人类的馈赠?
究竟是我的同事变成了它们,还是它们变成了我的同事?
随着它们数量增多,我逐渐认不出卢斯是哪一个了,谁让它们都没有五官,没有特征,甚至没有性别。
我的身体也出了问题,我开始咳血,皮肤慢慢荧光化,我眼下的眼袋堪比电影里的吊死鬼,皮肤在慢慢下坠,我将要融化。
也许我该再去一次地表,混进某个受难者群体中,等待它们之中的某一个将我同化,跋山涉水后带我回家。
我想,它们应该还是我的同事。它们对天上飞的鸟,水里游得鱼,森林里的各种动植物都没有任何兴趣——
唯独对人类执着。
唯独对‘集体’执着。
卢斯与其它同事们,在得到神的永生馈赠后,依旧不忘外界的十几亿同胞,它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做一件事,替受难者解脱。
我想,裂缝深处可能住着神明。
我大概是疯了吧,我是一名科学研究者,我怎么能奉信神学?
可坍塌之后我们研究的每一项东西,都在告诉我们曾经引以为傲的科学是多么可笑,这颗星球上就还存在太多无法理解的物质,我们就妄想将手伸向宇宙。
人类不堪一击。
人类所拥有的能量,不过是冰山一角下的一块碎冰。
也许这场污染,就是星球因我们的自傲而产生的蔑视。
祂要我们谦卑。”
……
“我迟迟做不了决定,要不要成为它们的一体。
或许还是有所恐惧,我边爱抚自己的彻底萎缩的老二,边写下最后这段日记,当我享受完最后的快感,就将举枪杀死自己。
我仍不甘愿成为它们的一员,之前的我确实疯了,死前回归清醒的我,以一个人类的骄傲放下狂词——
非我族者,皆是怪物。”
……
伊凡的字迹到这里戛然而止,虽然语序还算通讯,但总觉得夹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癫狂。
他最终还是用一颗子弹,解脱了自己的肉体与灵魂。
基地外的岩洞里逐渐出现了一些人影,却不是出去的水鸣众人。
它们跌下深渊,又孜孜不倦地走上来,回到‘巢穴’之中。
第38章 霍枫
桑觉有些疑惑:“笔记里的‘它们’是指那些类人生物?”
霍延己嗯了声:“目前看来是。”
桑觉唔了声:“伊凡死的时候, 精神状态感觉有点不好。”
这是正常的,任何一个经历过陨石季的人,精神状态都不大可能好。地下城曾派遣过一支敢死小队在陨石季时期回到地面, 为记录下地面的惨状。
如伊凡看到的一样, 外界布满浓雾, 伸手不见五指,你看不清周围的景象,却能听到哀嚎遍野。
走着走着, 可能会有人突然出现,吓你一跳,或变成全身脓包, 或长满瘤子,他们用满是水泡的口腔发出哀求的声音,说的不是救救我,而是杀了我。
求求你,杀了我吧。
他们甚至用满是浓疮的手抓住你的枪口,怼进自己嘴里,用殷切的眼神祈求你扣下扳机。
让我从这无尽的痛苦中解脱吧!
拜托了。
最可怕的不是死亡, 而是在痛苦煎熬中永生。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伊凡才把‘它们’的所作所为神化成拯救。
陨石季结束二十年后, 人类回到地表,确实发现大多数人都不见了。就算死完了, 起码也要有尸骸才对。
看过敢死小队录制的影像的人们, 都抱好了接受惨烈画面的心理准备,却发现地表十分干净, 少有人类尸体。倒是受到辐射的污染物们变多变强了,侵占了每一片土地, 而他们只能从残垣断瓦中窥探昔日的辉煌文明。
从那时来看,‘它们’确实拯救了数亿生不如死的受难者。
桑觉记忆力不错,他回想着刚刚读过的文字,发现了一个问题:“伊凡见到的‘它们’好像没有消化尸体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