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延己随意道:“也许它们也在‘进化’。”
陨石季的受难者们不会反抗它们,甚至期待它们的感染,但二十年后才地下城回归地表的幸存者们只会把它们当成怪物,所以它们需要伪装、欺骗,才能拥有更多同伴。
从这点来看,它们也不是那么纯粹,还是有些狡猾的。
“为什么它们对集体这么执着呢?”桑觉甩甩尾巴,“又为什么只对人类感兴趣?”
桑觉想起之前被吃掉的武克。
那只类人生物被带到了实验室,还会带着思念一直叫着希尔的名字。
难道‘它们’真的继承了部分人类的意志?还是说是人类变成了它们,失去了人性,生前执念却残留下来,根深蒂固地操纵它们的行为?
就像伊凡所说,他的26个同事都是历史上伟大的研究者,他们究其一生都在追寻本源,而其目的是为了救赎身后的十几亿同胞。
议庭在坍塌初期,将集体一心的概念灌入得深入人心,每个人都觉得彼此平等,需要所有人一起努力,才能重现黎明。
他们带着这样的期望变成‘它们’,行为单一而纯粹的,想要更多的同伴,带回巢穴,融为一体。
桑觉抖抖尾巴尖:“我不喜欢它们。”
霍延己问:“为什么?”
桑觉说得很认真:“它们的所作所为没有经过别人的同意,这不好。”
如果有一天他要回母星了,一定会征求霍延己的同意再吃掉他的。
霍延己眼里滑过一丝淡淡的笑意。
明明是个很沉重的话题,但总能被桑觉变得稀松寻常——他有种让人平静的神奇能力。
可能桑觉性格的本质就是平静,任何惊天动地的事情都不能让他为之震撼。
和霍延己一样,桑觉并没有被笔记字里行间的癫狂影响。
比起其他无法断定的零碎信息,桑觉更好奇另一件事:“老二是什么部位?”
霍延己已经习惯了桑觉的‘无知’,淡问:“你的监护人没给你上生理课?”
桑觉眨眨眼:“没有。”
但道理他都懂的,只是这个星球的生理知识有点超纲,例如为什么雄性和雄性可以在一起?他们用什么部位交配?还是只接吻拥抱,不做其它呢?
霍延己捏过桑觉的下巴,指腹轻轻蹭过他的嘴唇:“知道这个动作代表什么吗?”
桑觉乖乖由他捏着,微微偏了下头:“代表你想打我吗?”
霍延己道:“这种程度代表调情。”
桑觉睁大眼睛:“你为什么想和我调情?”
“……我在示范。”霍延己说,“指腹是一个很特殊的位置,它外露却又私密,是人体触觉最为灵敏的位置。当它触碰你身上的任何地方,意味着这个人在感受你,在抱着不一样的心思与你调情,明白吗?”
桑觉眨了眨眼。
“想打架的人只会挥来一个拳头,不会用指腹触碰你。”
霍延己淡淡道:“而最不可以让人触碰的位置就是‘老二’,它是你作为男性最私密的位置。除了你的伴侣,不应该让任何人看见它,触碰它。即便只是碰一碰你的嘴唇,你也要拒绝或制止,否则只会纵容别人更过分地欺负你。”
桑觉暗自想,可是霍延己看过他身体的每一个地方。
上次泡澡泡醉了,是霍延己把他抱回床上的。
霍延己瞥他,问:“记住了吗?”
桑觉乖乖点头:“记住了。”
士兵的出现结束了这堂生理课,他们神色紧绷:“中将!那些东西回来了。”
经历刚刚那一幕之前,他们还能把那些东西当做类人‘生物’,现在却真有一种面对魔鬼的错觉。
从科学角度来说,这是一群非有机生命体、形态类人、行为具有目的性的不死物质,比人类强大得多。
它们的存在已然超过人类对生命的认知。
桑觉放下笔记,立刻跳下床:“我可以把它们赶走。”
‘赶’这个字十分微妙。
霍延己只来得及拉住他的尾巴:“桑觉——”
“你不要怕,己己。”桑觉认真道,“我可以保护你。”
“……”
灵活的尾巴从掌心溜走了。
对于桑觉来说,现在的霍延己实在太脆弱,不保护好真的会死。
再强大的人类还是会受到肉体的拘束。
基地外依旧昏暗,没有脸的液态生物们站在那里,因桑觉的突然出现止步不前。
桑觉看着他们,如是想——如果他的朋友们变成‘它们’,就都不会死了。
但变成‘它们’以后,老卡尔还能教他打游戏吗?霍延己还可以摸他的尾巴,给他准备好吃的三明治吗?博士还会给他讲故事吗?
好像都不可以了。
‘它们’没有感情,很无趣,不会对他好。
桑觉第一次认识到,人类虽然脆弱,但却是一种特殊且具有唯一性的生命,不可替代。
“你们可以换个巢穴吗?”桑觉打着商量,“我的朋友需要在这里休息,他们不喜欢你们。”
类人生物们‘注视’着它,全身的液态都在向后波动,似乎他只要上前一步就会逃离。
“为什么要怕我?我又不会吃掉你们。”桑觉很苦恼,他只是一只人畜无害的小恶龙而已呀。
……
霍延己倒是不担心桑觉出事。
之前石崖上的那一幕再次证明,类人生物对人类个体没有兴趣,正如伊凡的日记所说,它们只对‘集体’执着。
他拿起桑觉留下的笔记,注视着伊凡写下的最后一行字。
‘非我族者,皆为怪物。’
霍延己淡淡地嗤笑了声,带着几分嘲弄的意味。守在身边的士兵目不斜视,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刚要合上笔记,却不经意瞥见笔记后面的星点字迹。
他翻到最后一页,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落款——
霍枫。
【卢斯、伊凡,这些被派到各个裂缝专研的上百个研究者们,终究还是被历史抹去了名字,只在机密档案里寥寥记载了几笔。
我等都是棋子,只为黎明。
没有后人记得他们,也许有一日,我的名字也会消失在历史河流中。
应该的。
谁让我同那些人一起,冲所有人类撒下了弥天大谎。
我是一个卑劣的‘神明’,哄骗信徒献祭了自己的肉体与灵魂。
也许三十年前,经历了地底那一切,仍从裂缝里爬出来的那个我并不是我。
到底是怪物披着我的人皮来到了人间,还是我成为了怪物的信徒?
我不知道,我时常认不清自己。
我‘杀死’的人类与怪物一样多。
这一切真的对吗?
这是我于自己的意志所做出的决定吗?我是在拯救一切,还是在毁灭一切?我等迎来的将是黎明,还是永夜?
我的信徒们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的‘神明’这样迷茫、恐惧,像个疯子。
我时常怀疑,这一切只是自己癫狂的幻想。也许我一直在那里,不曾逃离。
……
‘神明’末路已至,却不能在信徒们面前倒下,这会使信仰崩塌。他们要利用‘神性’的余温,继续献祭新的信徒。
我将彻底失去立足之地,成为新的怪物。
所以我回来了……回到噩梦初始的地方,用眼睛看、而耳朵听,到底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妄。
我要再见祂一次。
愿祂赐我安眠。
——霍枫】
这是六十年前,霍枫失踪时留下的最后文字。
霍延己的视线停留在‘我等皆是棋子,只为黎明’那行字上,许久才合上笔记,看向一旁为了给伤口清创才砸碎的火石。
他握着笔记,停留在火石上方,微弱的滋啦声响起,笔记底部冒出了轻微的烟。
火星子烧起的前一刻,霍延己伸出手,将其碾灭。
他保持这个姿势良久,仿佛感受不到灼热,直到外面响起嘈杂的声音。
他丢开笔记,撑起身体离开,旁边的士兵见状要扶:“长官!”
霍延己抬手示意不用,光看走路姿势,完全看不出腿有重伤。
门外的类人生物都不见了,只剩下站在崖边的桑觉,还有扒在石崖边缘一颗脑袋。
桑觉正在跟那颗脑袋对话:“你还活着呀?”
对方说:“怎么听你的语气还挺失望?”
桑觉背着手:“没有的。”
“你刚刚在吃什么?给我来点,快饿死了。”
“没……没吃什么。”
“真的?”
桑觉不确定地说:“真的……”
他真的!没有!想吃它们!!
只是刚刚驱赶类人生物的时候,不小心扯掉了它们身上的一小块,肚子又适时地咕了一声,就……
它们和宝石有点像,都能提供他所需要的能量,甚至比宝石提供的能量更多。
桑觉咬了下唇,再次确认自己可能和‘它们’一样,不属于生物的范畴。
所有生物都以肉类或植物为食,获取活动的能量,只有他不同。
熟悉的气息传到鼻尖,霍延己的体温逼近他的后背。
桑觉回首仰头,看着霍延己,此地无银三百两地重申道:“我真的没有偷吃什么。”
“嗯。”
霍延己搭着桑觉的肩,对石崖边的脑袋说:“这么喜欢扒着,就别上来了。”
对方连忙抓住崖壁的凸起,撑起身体爬了上来,艰难地行了个礼:“长官,科林归队!”
然后往后一倒,瘫在了地上。
他的双手双腿都在打颤,身上背着安全绳,全身力气都耗空了。
他想站起来,但身体不允许:“对不起,长官,我……”
霍延己扔给他一瓶水和压缩饼干:“坐下休息。”
“是……”科林实在顾不得什么军人形象,狼吞虎咽地咬了几口饼干,结果噎着了,却手抖得连瓶盖都拧不开。
桑觉好心地给他拧开了。
科林:“……”
他仰着头直接往喉咙里灌,一时间昏暗的石崖上就只有咕噜咕噜的灌水声。
等水见了底,他才扔开瓶子,喘着粗气道:“长官,我有重大发现。”
“什么?”
科林可能是摔得最深的那一位,关键时刻,他织起了绿色菌网,兜了一下身体,这才免于一死。
周围黑漆漆一片,幸运的是旁边就是一个军需背包,里面有手电筒和安全绳钩之类的设备。他原本想尝试从岩洞里走上来,但发现里面根本和迷宫一样毫无规律,差点缺氧而死。
巧合之下,他又回到了摔下来的石崖,决定一层一层地爬上来,现在四肢抖得跟涮子一样。
初步估算,他应该爬了有四五百米。
手电筒已经在爬到一半的时候掉下去了,背包太重,是攀爬的负担,早早被他放弃,唯有一样东西被牢牢抓到现在,都在掌心磨出了血痕。
——一枚枫叶勋章。
科林下意识递给霍延己,却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是畸变者了,勋章上染了自己的血,就不能与作为普通人的霍延己有直接接触。
“长官,您的手套……”
桑觉帮忙接了。
他还记得上次去灯塔登记勋章,那个工作人员告诉他,每个人的勋章都是独一无二的,侧面有每个人的名字缩写。
“huo……霍枫?”
桑觉再次回首,看向霍延己。
科林深吸一口气:“没错!这是霍枫上将的勋章!”
六十年了,他们第一次发现了有关霍枫的线索。
霍枫可能永远不知道,他失踪的前二十年,安全区有多动荡不安。
那时一场大规模的污染物突袭刚结束,因为霍枫的消失,导致那一战死伤惨重,三分之一的人类就此长眠。
越苦难的时期越需要灵魂支柱,而这根灵魂支柱陡然消失,导致众人一时都陷入了迷茫的境地,无所适从。
幸存的人们疯了一样的祈祷,甚至咒骂,用数年的时间寻找霍枫的踪迹,但了无音讯。
也许是突然没了信仰的方向,也许是人们在那场战役中失去了太多,总之那段时间秩序坍塌,乱象平生……他们尽情发泄着压抑崩溃的情绪,全民疯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