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觉抿了下唇:“我不知道。”
男人捂着脸,苦涩道:“你也是畸变者吧?看你的年纪,刚选择进化不久?”
桑觉没回答,无法对男人的痛苦感同身受。毕竟他不是人类,更不是畸变者。
桑觉的寿命很长,长到在休眠舱里沉睡了很多年,依然是十八岁时的容貌。他一直在长大,却不曾变老。
从而就无法知道,当得知自己生命只剩下短短十几年甚至一两年的时候,应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应对。
桑觉想安慰几句,在脑子里搜刮半天,却没找到合适的词。
此时此景,好像说什么都不太合适,只能安静离开,留下男人独自冷静。
……
拉架快要拉不过来了。
桑觉并不在意这些人打架,可是打得太凶的话,会让己己苦恼的。
远处,一道声音传来,是包沧在阻止群架:“别打了,冷静点!他们也不知道真相!!”
缘由是几个普通人看了那个畸变者一眼,而畸变者立刻骂了回去,被几人嘴了几句,然后就打起来了。
但包沧这样的人到底是少数,制造矛盾的远比拉架的人多得多。
一部分畸变者用拳头发泄着恐惧与迷茫,还有一部分畸变者在一旁红着眼睛,冷眼旁观。
一时间,偌大的主城到处都是这样的情况,没什么战斗力的普通人顿时人人自危,对周围的畸变者唯恐避之不及,这样的态度再次加剧了矛盾的激化。
恶性循环。
桑觉路过的时候,听到两个普通人战战兢兢的谈话:“霍中将的罪名不是洗清了吗?怎么还没出来维持秩序?”
“不知道啊,他再不出来要乱套了……”
有事霍中将,无事霍延己。
哼。
桑觉勉为其难地对他们说:“你们快回家吧,这样最安全。”
通讯器滴滴两声,是诗薇打来的。
她声音中透着疲惫:“你听到了吧?”
桑觉点点头,他看着周围的乱象,诚实道:“我觉得公布真相不太好。”
那边传来一道勉强的笑声,诗薇声音哑得厉害:“我知道,真相会让安全区会陷入混乱,秩序坍塌……可过去死于谎言的上亿畸变者不无辜不可悲吗?如今这些遭受不公待遇的畸变者就活该吗?”
桑觉道:“他们确实很可怜……”
可即使知道真相也改变不了结局,只会在痛苦与愤怒之中沉沦。
清醒痛苦地等待死亡,或是无知麻木地献出生命,说不上哪个更好。
“民众有知道真相的权利,不论是畸变者,还是普通人。”诗薇平静且坚定道,“人们不该在谎言中付出生命,过去的畸变者理应知道真相,未来的畸变者理应在明白利害之后再选择是否牺牲,普通人不该再心安理得地受到保护,更不该加以异样的目光与歧视。”
“——他们理应得到牺牲者该有的尊重。”
桑觉小声问:“可是你是从哪里找到的《黎明》呢?”
这份文件在主城的网域中都已经销毁了,007修复了好几天才看到了内容。
诗薇沉默了许久才说:“昨晚你走之后,我在老赫家坐了很久……准备离开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一个藏文件的地方。”
桑觉问:“哪里?”
诗薇轻声道:“遗物管理处。”
桑觉一愣。
诗薇继续道:“我连夜去查了,果然发现老赫在很久之前就做了遗物委托,就在小仓库的128号格子里,我在里面发现《黎明》和《黎明2号》,这些年最高议庭带动舆论的证据,畸变者各种数据的造假,还有他自己构陷霍长官的录像视频。”
桑觉不明白,老赫尔曼留着自己陷害霍延己的证据干什么。
“老赫是故意留着这些东西,让我发现的。”诗薇轻声道,“虽然不明白具体缘由,但我知道,他将这些东西留在遗物整理处,就是要让我发现,让我公布。”
通讯结束前一刻,桑觉听到诗薇的最后一句话:“他是我的父亲,我理应继承他的意志。”
桑觉能理解了。
就像他来这颗星球,并不是真的想拯救世界,只是在继承安娅博士的意志。
他漫步在街道,目睹了一场场矛盾与混乱。
刚经过老卡尔的酒馆,一个酒瓶横空砸出,阻拦了他的脚步,玻璃碎片落了一地。
喝了酒的人本就比平日冲动易怒,更别说刚得知这样残忍的真相了。
酒馆里能砸的基本都砸了,新老板也是个普通人,他沉默地靠在吧台,一时间找不到阻止他们泄愤的理由,也无力拉架。
通讯器又滴了一声。
桑觉看到来电人,立刻接起:“己己。”
霍延己问,语速很快:“桑觉,你在哪儿?”
桑觉说:“老卡尔的酒馆。”
“站在那别动,别打架,等我。”霍延己冷声叮嘱,“如果别人先挑起矛盾,那不用避讳,直接打回去。”
桑觉乖乖定在原地:“知道了。”
不到十分钟,霍延己就出现在桑觉的面前。
他吩咐示意身边的监管者进酒馆,阻止矛盾的升级。
对视很久以后,霍延己才问:“受伤了吗?”
桑觉摇摇头,弯弯眼角:“我没有打架,还帮忙劝了好几场架!”
霍延己没有像平日一样顺势夸奖桑觉,而是沉默地摘掉手套,摸了下桑觉的头发。
他面色平静,声音却哑了些:“之前不是刻意隐瞒,只是觉得,你开心活着比较重要。”
桑觉眨了下眼。
忽然意识到,自己在霍延己眼里也是个畸变者,同样是《黎明》计划的受害者,只剩下三十年不到的寿命,理应会和其他畸变者一样愤怒,难过,恐惧。
他迟疑一瞬,道:“我没有什么概念。”
霍延己轻轻搂了下桑觉,抚着他的后颈,没说话。大概在他过去乏味的三十多年人生中,安慰人的次数屈指可数。
因此到了这一刻,显得格外生疏。
桑觉圈住霍延己的腰,疑惑抬头:“你很难过吗?”
难过得都主动要抱抱了。
“……没有。”霍延己抚了下桑觉下巴上不存在的脏污,微微一顿,道,“接下来这段时间会很不太平,你可以在家待着不出门,或者——”
“我可以跟着你。”桑觉补充道,“不会给你添乱的。”
霍延己应得很快:“好。”
酒馆的矛盾很快平息——
倒不是劝住了,而是直接击晕了。
霍延己踩着玻璃碎片进来,只见倒了一地的人。
监管官问:“长官,怎么处理?”
霍延己道:“确定没有感染后送回家,拘禁。”
“是。”
按照平时,这么严重的寻衅滋事是要进监狱的,但接下来这段时间闹事的人会一波接着一波,全抓进去的话恐怕不切实际。
找到桑觉的霍延己又立刻赶往了行政大楼,在二十分钟前他就通知了主城全体高层前来开会。
虽然他不是主城最高掌权者,但现在乱成了一锅粥,有人主动揽下这波烂摊子,其他人自然求之不得。
电梯门一开,顿时无数道视线投来。
所有人都在,执政官,副执政官,三名中将,七名少将,议庭全员,监管者各区执政官,研究员院长……唯独缺了老赫尔曼。
霍延己的视线扫过众人,并没有太意外。
桑觉往霍延己身后一躲,龙龙祟祟,悄咪咪地打量着这些大人物。他还瞧见了那个被他吓尿了的兰斯,脸色臭得要命。
兰斯一上来就愤怒地质问:“霍延己你什么意思?限制直升机出行!?”
霍延己从早已等候的张副官手里接过食物与水,递给桑觉,随后才冷漠回应:“各位议员是怎么来的就怎么走——如果不怕一出门就被人撕成碎片的话。”
现在,行政大楼、监管中心,还有议庭成员暂时居住的大楼下面,都聚集很多要求一个说法的畸变者。
就是不敢乘车出城,兰斯才想乘坐直升机出城,回地下城。
宗姆倒是没说什么,转身走向会议大厅:“开会吧。”
众人跟上,对桑觉的存在也没什么反应,毕竟早就听说了霍延己多了个小情人的传闻,照片身份暗地里都摸清楚了,只是第一次见到本人。
见他开会都把人带在身边,众人心里又多了计较——恐怕不止小情人这么简单。
“坐这里等我。”
“好。”
桑觉进会议大厅不合适,不过没关系,有007在,里面谈了什么他都会知道。
他只是没想到这场会议结束得那么快。
众人还是从前的位置,最高议庭居上,霍延己与执政官随后而坐。
进去没多久,霍延己直接扔出去几份军令文件,冰冷道:“从这一刻开始,一区全城封禁,城内只许进不许出,民用讯号封锁至内城。淡水湖、人工地底水井、电厂、农业林场、补给站都会在一小时内由军队接管。”
宗姆猛得抬头:“你想干什么,趁乱造反吗!?”
这些设施都是城内命脉,被同一人掌控意味着所有人的生死都掐在了对方掌心,别说全城封禁了。
霍延己掀起眼皮,嘲弄一笑:“不然呢,普通工作人员能对抗暴乱份子吗?”
众人皆是一滞。
他们清楚,接下来要面临的不只是普通冲突,真相的公布直接导致了矛盾的升级。
目前城内的畸变者约莫占了总人数的四分之一,其他人都在外面出任务。光是想想,城内至少四分之一的人都处于极端的愤怒之中,都能感觉到其中的恐怖。
现在大家都还没缓过来,等情绪再酝酿一天,极端暴|乱,抢劫,无差别袭击,甚至会出现畸变者大面积恶意污染的情况。
毕竟不是所有畸变者都还剩下虚无缥缈的三十年。
很多人已经‘进化’十几二十几年了,他们离变成怪物不剩多少时间了。
“既然我都要死了,那谁都别想好过”。
——恐怕这一刻,已经有不少人起了这种心思。
所以年少时,霍将眠霍延己,薄青姫枍四人得知真相了那一霎那,产生了不可避免的争论。
霍将眠与姫枍一腔热枕,难以接受这么残忍的事实,想要公开。
薄青则反对,也最痛苦。他预料到一旦公开真相后,人类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薄青一面无法接受这么多人向死而生,一面又知道公开后,好不容易树立起的新秩序会毁于一旦。
霍延己保持中立,可那时年少张扬,一腔愤意难以宣泄,最终在公众面前留下了那么一段有歧义的发言。
四人在清醒中痛苦地挣扎,寻不出最好的结果。最后分道扬镳,各自远去,生死别离。
前人和高位者造下的孽,却要他们来承担恶果。
“这不是商议,这是通知。”霍延己冰冷道,“或者各位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一区执政官伏栖皱了下眉:“封城会不会过了?”
霍延己反问:“不封城,你们是打算让居民把消息带到其它安全区,引起全局内乱?”
伏栖迟疑了下:“你的意思,继续瞒着其它区吗?”
“瞒不住的。”研究院院长疲惫地闭了闭眼,身上的负罪感积压了太多年,他也累了。
“当然瞒不住。”霍延己平静道,“但不能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公开,真相要由官方公开,而不是小道消息。”
这样引起的愤怒值会截然不同。
“可全城封禁会不会引起我区畸变者的逆反心理?不能想办法安抚吗?”
“安抚当然要,但不是现在。”霍延己勾起一抹讥讽的冰冷笑意,“如果各位长官能找一个有效安抚畸变者,将他们从愤怒中抽离并冷静的好办法,也可以当我前面在放屁。”
无人应声。
霍延己第一次说粗话,可想而知他此刻积压了多少情绪。
……
会议半个小时就结束了,快得离谱。
说是会议,其实就是霍延己的一言堂。议庭的人被他变相地软禁在城内,除了兰斯反应激烈,另外三人都沉默不语,没有反驳。
大部分人都对霍延己下达的各项命令无异议,谁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在场的军官除霍延己以外,只有一位普通人,名为元德丘,已经五十多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