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是军队的各位将军,他们这些年用命搏出来的安宁与资源,不是用来内斗的,他们比谁都期望平和。
在这个资源匮乏人人自危的时代下,权利地位于他们而言还真没那么重要。
九十年来,一直都是军队稳外,监管者稳内,已经达成了不成文的默契,贸然改变现状,内部真的想不到会迎来怎样的动荡。
所以霍延己提交的解散监管者组织提案一直没通过,一大半安全区的高层都投了否决票,满心忧虑地让霍延己再斟酌斟酌,也许有更好的办法解决内部分裂问题。
*
即便是昔日的议庭,带动舆论的中心目的也是为了稳定延续《黎明》计划,剔除一切不稳定因素,也并不想在本就资源紧缺的当下发生内乱。
而最近发生的一切完全不同,一切纷乱仿佛都是冲着分裂与内战去的,有种势要让人类自取灭亡的架势。
张珉道:“我查了带动畸变者脱离主城的六个领头人身份,有三个曾是东南遗迹那边的‘流浪者’,赫尔曼·兰格执行官退任后曾任职过一段居民人事工作,并在不同时间内通过了这三人的入城申请。”
霍延己脸色一冷:“看来老赫一直有和她合作。”
东南遗迹距离主城有大几千公里,流浪者没必要放着就近的安全区不要,冒着生命危险长途跋涉入住主城,除非别有用心。
张珉成为霍延己的副官十年,刚好错过全民审判的那段时期,自然不清楚‘她’是谁。
不过从长官的语气来看,应该是个老熟人。
张珉继续道:“还有一件事,三十二区发来讯息,十九区全区沦陷,因为畸变型多头绒泡绿菌。”
霍延己眉眼间瞬间蒙上一层寒意。
之前十九区一直联系不上,便让最近的三十二区派人去看看情况,第一支队伍先是失踪了,三十二区察觉不对劲,立刻加大人手再次前往十九区。
结果发现全城一片死寂,所有城门被人刻意封锁,居民爬不出高大紧固的城墙,三十万人在城内被畸变型多头绒泡绿菌吞噬殆尽。
十九区的位置本来就偏,地理位置也不是很好,但那边有人类必须的矿物资源,天气环境还算不错,所以便在那里设立了一个中型安全区。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十九区都十分富裕,极少种植农业,只靠矿物资源就能与其它区换取丰厚的物资。
可十几年前,十一号裂缝蛇群暴动,尽管主城已经尽可能地给到了支援,最终还是死伤大半。
十九区从昔日的一百多万人凋零到几十万,且人数越来越少,地下城供给的人口完全不足以弥补他们伤亡的空缺。
人口资源也是有限的,且和其他可再生资源不同,其他自然界的可再生资源并不算缺乏,而是无人开产,而人口完完全全就是供不应求。
除了主城,没有哪个安全区不缺人口。
人口一缺失,管理和秩序上就会变得混乱,卫生环境也处理得不够恰当,很多小型安全区的清污染都达不到霍延己设立的标准,以至于有绿菌在城内分离繁殖都没发现。
张珉:“三十二区说,从高空看城内情况,绿菌至少已经繁衍开餐一个月了,问是直接放火烧城,还是先尝试搜救一下幸存者。”
“徒劳无功。”军靴踏下湿润的台阶,霍延己冰冷绝情的声音与寒风混在一起。
张珉默然:“明白了。”
其实三十二区未尝不这么想,但明面上还是得请示一下,如果主城愿意担上‘不搜救’的坏名声就更好了。
就算主城站着说话不腰疼,要他们前去搜救,那也最多做做样子。
毕竟山高水远,他们具体怎么做,主城又监督不到。
当前,已是晚上七点三十二分。
监管中心的隔离带外围聚了无数居民,他们高举牌匾,要求解散监管中心,监管者的存在就是在精神上凌迟畸变者。
平日他们必然不敢舞到霍延己面前,但现在有了受害者身份,理直,气也壮。
另外还要要求处决霍将眠的、要霍延己为伴侣是畸变者的事给个说法的,总之乱糟糟一团。
二十米外的人群一阵骚动:“最高执行官出来了!”
“解散监管者组织!!”
“交出议庭与霍将眠!!”
“一个对人类痛深恶绝的人竟然能坐到上将的位置,还是靠着霍姓吧!?”有人拉开嘲讽,“霍枫形象塌了,你们兄弟俩也该下台了!!”
“最高执行官公然违背《监管法典》,跟一个畸变者搞上床,真他妈可笑!”
……
霍延己无动于衷,走向装甲车的方向。
但一道由喇叭扩送的信息精准地送入他耳边:“请执行官留步!据说之前因《黎明2号》被议庭抓走的居民们现在在反叛者手里!对面已经来到了南门外,只要您交出情人就尽数归还所有居民,确有其事吗!?”
霍延己瞬间投去凌厉的一眼,问话的是个消瘦男人,是那种人群里极其不起眼的长相与性格。
他穿着格子衬衫,外面套了一个背夹,头发被小雨淋得湿漉漉,胸口挂着一个记者牌。
对上霍延己的视线,眼神有一秒的瑟缩,随后就以更大的声音喊道:“请问您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要交出您那位名为桑觉的情人拯救上千居民于水火之中吗!?”
人群一片哗然,不论来此有什么目的,都陷入了窃窃私语中。
张珉猛得一怔:“长官,我们没收到这个消息!”
霍延己坐进车内,却发现霍将眠也在后座。
他没理会,吩咐张珉:“控制住那个记者,查清楚他的身份与目的!”
“是!”
如果要求见霍延己的那个女人真的提了这个要求,守在城门的军方应该会第一个知道,并快速通知霍延己应对,怎么会从城内居民口中得知?
除非这个记者就是预谋好的,刻意提前在这种人群聚集的地方放出消息,让霍延己没有封锁的余地。
霍延己瞥了眼后面:“你在这里做什么?”
霍将眠笑了笑:“停职期间实在有点无聊,和你一起去见见老朋友。”
霍延己示意驾驶员开车,最后看了眼监管中心顶楼办公室的位置,即便很远,他还是看得很清楚,窗户边探出一个脑袋,正冲他摆手。
细节看不清,但是可以想象,不会大笑的桑觉一定是微微翘起嘴角,丝毫不在意城内的居民说了什么难听的话,尾巴开心地摆在身后,就等他回去睡觉了。
霍将眠透过后视镜看着围在监管中心外面的这群人,淡道:“虽然理智上明白他们也无辜,不过是被时代麻木得太久,失去了人格与思想,彻底沦为了棋子……可还是厌恶至极,喜欢不起来啊。”
霍延己没说话。
霍将眠勾了下唇,道:“不过我是真没想到,一向循规蹈矩的你会和一个畸变者在一起。”
霍延己冷淡道:“之前没有。”
霍将眠道:“就算之前没有,你也没打算割舍掉吧?否则何必把人带在身边同吃同睡,自掘坟墓?”
最初把人带在身边并不是因为这个,而是怀疑身份,不过霍延己没兴趣解释,问:“你来说教的?”
“怎么可能?你和谁在一起都是你自己的事,我倒是希望你任性一点,凭着喜好做事。说难听点,就算你不为那些人的命负责,无非就是在后世的名声差点,但你又不想千古流芳。”
霍将眠靠着座椅,半垂着眼道,“我只是想和你一起见见她……我们很久没聚在一起了。”
……
抵达南门之前,张珉拨来通讯,道:“记者叫卢克,已经抓到了,他在城内一直安分守己,没有犯罪史,甚至记录了很多人类相关的珍贵影像与高光时刻……但仔细调阅资料后发现,卢克是七年前从十九区申请调到主城来的。”
霍延己结束通讯,许久后,道:“她从很多年前就开始谋划了。”
霍将眠也不意外:“她最开始的计划,应该是想让我被千夫所指,彻底对人类失望与她联手吧,所以才给我安了那么多罪名。”
霍延己问:“你为什么去二号裂缝?”
霍将眠:“议庭发来的军令,上面只有一句话,让我先去二号裂缝待命,后面全是空白,只有一个红章。”
“他们是想强行将你拉进《黎明2号》的计划。”
“嗯——我收到你被逮捕的消息就反应过来了,可惜没来得及。”霍将眠嗤笑了声,“毕竟谁能想到这一代议员胆子能这么大,拿几万条人命去赌一个未知的可能?”
虽然已经解禁,不过因为畸变者被带动情绪想要脱离主城的缘故,城门都还没完全开放,和正城门一样,有不少人围在这里抗议。
“我们是自由的!凭什么限制我们的去留!!?”
“用畸变者的命换了这么久的资源与安宁,普通人也该尝尝被危险与污染物的感觉了!!”
“最好的补偿就是放我们自由!!”
……
装甲车缓缓停在了城门哨所,霍延己走出去,接过驾驶员递来的黑色雨伞。
城门已经打开了,几十米远,一个寸头男人撑着同样的一把雨伞,伞下站着一个短发落肩的女人。
她穿得干练利落,年少的稚气不再,成熟又漠然。
霍将眠现在情况特殊,不方便出现在大众面前,只是坐在车内,道:“变了很多吧?阿青要是在这,不知道该有多心疼。”
霍延己道:“我们都变了。”
霍将眠笑了声:“这么想来,薄青永远地留在了当年未必不是好事,至少不用见证如今的这些龌龊,看这些居民的丑陋面孔。”
霍延己没再说话,大步走出城门,和他一样冰冷的士兵们跟在身后,与城外以姫枍为首的反叛者对立相望。
“好久不见。”姫枍嘴角微扬,眼底却像染了浓墨一般,看不清分毫。
走近才看清姫枍如今的面貌,眉眼比从前细长锋利了一些,下颌清瘦,更显冷漠,皮肤也要比过去黑了些,大抵是反叛者聚集的遗迹废墟辐射太强。
霍延己举着伞,站在十米之外,回应道:“好久不见。”
姫枍算是他们终唯一一个曾圆过梦的人。
她确实成了医生,不过是军医,却在十一年前跟随军队支援十九区后被宣告死亡,再无踪迹。
和被所有人三缄其口的薄青相比,姫枍完完全全被所有人遗忘了,除了霍延己与霍将眠,没人记得她。
她成了一个死去的、没有姓名的人。
到如今,他们都三十多岁了,处于完全对立的身份。
确实是好久不见,物是人非。
可他们本该站在一个立场,为人类的黎明奋斗。
姫枍道:“恭喜。”
淅淅沥沥的雨幕将两人隔开,霍延己平静问:“恭喜什么?”
姫枍语气没有丝毫起伏:“恭喜你寻得所爱,不至于孤独终老。”
如今叙旧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霍延己扫了眼姫枍身后的车次,直奔主题,道:“你手里有多少人?”
“最高议庭预计第一批送下裂缝的七千三百五十二人,都在我手里。”姫枍也不废话,“我只要一个桑觉,把他交给我,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会好好照顾他,绝不会让他落得和我哥一样的下场。”
她轻描淡写地承诺着。
霍延己淡淡道:“你觉得可能吗?”
“我还算了解你,当然知道你不可能同意——但城内的那些居民呢?”
姫枍薄唇轻启,微微一笑,倒有了些曾经的影子:“只要一个晚上,用最高执行官的畸变者情人可以换七千多条人命的消息就会传遍全城,你猜这些自私愚昧的群众会是什么反应?”
“你想要什么?”
姫枍道:“我想要你和霍将眠认清这个世界,让你们好好看看,这些年努力的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
霍延己问:“为了薄青?”
姫枍淡淡一笑,缓缓道来:“我只是想在死前亲眼看看,你身后的这些人是怎么在愚昧与疯狂中自取灭亡的。”
现在的姫枍身上带着一种脱离所有人、冷眼旁观的浓浓蔑视感。
和当初那个一心只想救人的傅姫枍仿佛不是一个人,只有五官轮廓依稀还有当年的一二分影子。
多年刀尖舔血的每一分本能都在警告霍延己,如今的姫枍有多危险。她确实成了畸变者,或许正是这样,身高样貌才有这么大的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