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鸥看着他,算是听明白了——至少到现在为止,季南风还不愿相信自己生病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转念又想,是啊,或许呢。
误诊,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他沉默了片刻,问:“那你的画展怎么办?”
季南风揉了揉他的头发,说:“身体第一。”
这样的回答让燕鸥有些担心,要知道,季南风为了这次的画展准备了将近一年。他前不久还跟燕鸥开玩笑说,上一次让他这么费心的,还是央美的毕设。
这么重要的事情,难道就要因为自己彻底泡汤了吗?
掐指一算,距离开展大概还有二十多天,正是需要季南风全身心投入的时候,但季南风这个人的性子他实在太了解,看似温润柔和,骨子里却倔得很。
当下的缓兵之计,就是先顺着他的意思来,或许等安定下来之后,自然就有别的办法了。想到这里,燕鸥又开始痛恨自己实在病得不是时候。
征求了自己的同意之后,医生就带着燕鸥去做了一些简单的检查,给他开了些药,又叮嘱了季南风几句,终于是肯放燕鸥走了。
燕鸥宛如逃荒,火急火燎赶回病房,跟着季南风一起收拾好东西。
推开大门逃出门诊大楼的一瞬间,一股不属于夏季的凉风吹了过来,燕鸥被烘得热烫得脑袋终于清爽起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感慨道:“终于出来了,感觉像坐了十年的牢。”
燕鸥常年奔波在外的主要原因,就因为他是个丁点儿也宅不住的,这统共在医院清醒不过半天,就觉得闷得快没命了——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季南风从一大堆药袋子里腾出手来,给他披上自己特意带过来的的外套,又帮他把发丝别在耳朵后面,确定将他安顿好了,才揽过他的肩膀,两个人沉默地走在医院门口长长地林荫道下。
天尽头隐约滚来一声不那么明显的轰隆,燕鸥抬起头,便知道这风为何吹起来异常凉爽了。
“看起来要下雨了。”燕鸥嘟哝了一句,“天都黑了。”
“嗯。”季南风没有抬头,“天气预报说今天会有暴雨。”
暴雨将至,但燕鸥和季南风却没有半点儿加快脚步的意思——刚毕业那会儿,燕鸥曾经拐着季南风一起去美国得克萨斯蹲拍龙卷风,这么多年来,他们自以为已经习惯了所谓的狂风暴雨、电闪雷鸣。
来的时候是坐的救护车,这里离他们的房子还有些距离,季南风提前约好了网约车,一会儿就会到医院门口接他们。
或许是带着这份有恃无恐,或许是因为车没来,再快也没用,两个人不慌不忙地走在翻滚的浓云之下,这让燕鸥难免想到康斯坦·特罗扬的那幅《暴风雨将临》。
那是一张很有意思的画,画里漆黑的乌云布了满天,俨然暴风雨即将来临,而画中那座村庄里,农人埋头耕种、牧童逗弄小狗、恋人相依相偎……
在压城的暴雨前,所有人都平静得像画中的池水,就像他们此时一样。
只不过,画中的人是不在乎,而他和季南风,是假装不在乎。
约好的车在医院门口停下的时候,天上刚好飘下了雨丝。季南风伸手帮燕鸥遮雨,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加快了步子。
只是几秒钟的时间,雨便急了起来,燕鸥紧张得心脏都快跳到了嗓子眼儿。
他知道,他和季南风终究是会害怕暴风雨的。
“碰”地一声,季南风跟在他身后关上车门,几乎是同一时间,车窗外“哗”地嚣嚷起来。
大雨将车窗外的世界冲垮,季南风的肩膀也被淋湿了。
第5章 夏山如碧05
虽然是闷热的初夏,但被雨打湿衣服终究是不舒服的。
燕鸥赶紧伸手,想帮季南风擦干衣服,但季南风却摇摇头,自己拍了拍,不让他沾水。
他们这一路上什么也没聊,关于病情,关于行程,关于未来,似乎都藏在了不远处的浓雾里。四周只有哗哗的雨,将他们平日里的无话不谈也一并静默在了这嘈杂里。
车程不是很长,明明在医院也睡了很久,但燕鸥还是又睡着了,他不愿多想,只觉得是因为一番折腾太累罢了。
车慢慢停下的时候他就自己醒了,外面的雨依然瓢泼,季南风看了他一眼,就把他摁回了车里:“你待在这里,我回去拿伞。”
“等等……”外面的雨吓人得很,但还没等燕鸥把话说完,季南风就已经顶着暴雨冲出去了。
燕鸥也想冲出去,但是想到自己脑子里长着的东西,又看了眼已经被淋得透湿的季南风,他又收回了即将迈出去的腿。
这是他第一次嫌自己家花园太大,拿把伞的功夫,大雨就好像快要把季南风冲垮了。
朦胧间,季南风融进了庭院的松竹造景间,落进了门口的嶙峋假山中,化进了身后的霭霭烟云里,若隐若现,宛如骤雨中迷惘的一叶扁舟。
燕鸥又用手指对着他的背影比出一个取景框来——《风雨归舟图》。
半分钟后,一把大伞递进来,将他安然无恙地送回了房间——他的浑身上下只有鞋面沾了些水,而一边的季南风则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湿淋淋的一片。
季南风一向注重仪容得体,这副狼狈样子,燕鸥跟他在一起七年也没见过几次。
燕鸥赶紧拿浴巾帮季南风擦头发和身子,心疼道:“你赶紧去洗个热水澡,我去给你拿衣服,千万别着凉了。”
季南风想摸摸他的头,又怕身上的雨水将他沾湿了,便笑笑作罢:“那我快点洗,有事喊我。”
等季南风转身进浴室之后,燕鸥给他送进换洗的衣服,又帮他煮了壶姜茶。
再坐回客厅沙发上,听着门外的雨和浴室里的水声交融,燕鸥给领导发消息,没说生病的事,只请了个事假,接着拿出包里藏着的诊断书,盯着上面的结果看了很久很久。
直到听到身后浴室的门被打开,燕鸥赶紧从无意义的放空中回过神来,回头给他递上煮好的姜茶:“趁热喝,驱寒。”
季南风平时不爱喝姜茶,但这次他非常听话地接过杯。姜茶煮得挺浓,季南风喝得禁不住皱紧眉头,但还是乖乖喝完了。
喝完,他便转身去厨房洗杯子,一边洗一边说:“我上楼把行李收拾好,你也想想有没有什么要带的,再简单吃个晚饭,我们就可以准备出发了。”
燕鸥闻言,愣了一下:“今晚就走?”
季南风顿住了洗杯子的动作,转身看他,没有回答。
燕鸥抬头又确认了一眼时间,然后冷静地算给他听:“现在是下午五点半,我们收拾完行李吃完饭至少要到七点,开车到上海最快也要五个小时,还不包括中途休息的时间,就算我们轮换开,到那里也已经十二点了,门诊医生根本就不在上班。”
季南风在意的却完全是另一个重点:“不用你开,我一个人开过去,你在车里睡觉就行。”
燕鸥没说话,就这样平静地盯着季南风看——这是他们之间非常熟悉的沟通方式,他们偶尔意见产生分歧的时候,往往总会有一方先开始沉默,直到双方都冷静下来,再平静地解决掉这个问题。
所以他们真的没有和对方吵过架,他们都是与彼此沟通的高手。
片刻之后,季南风认输了,他承认道:“我想早一点带你过去,越早越好。”
“你现在不太冷静,季南风。”燕鸥平心静气地看着他说,“我知道你为我好,但是你昨天忙了一夜,几乎没有睡,晚上再连开五小时的车,身体肯定扛不住,这样上路很容易出事。我们没有必要赶这一个晚上。”
季南风低头了他一眼,似乎有些动摇了。
燕鸥见状,笑着环住他的脖颈,抬头亲了一口季南风的脸颊,放下架子来:“老婆,你可以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啊,你要是垮了,我可怎么办呀。”
从他回来第一件事就去洗澡、积极喝平时根本接受不了的姜茶,燕鸥就知道他怕自己感冒了。这个节骨眼上,两个人如果双双病倒,那可真是灾难性的事件了。
季南风无奈地低头回吻他,妥协道:“那我今晚早点休息,明天一早就出发。”
“好。”燕鸥说,“都听老婆的。”
对于奔走于世界各地的他们来说,随时收拾行李准备出发,已经是刻进了日常生活中的习惯。除了必备的日用品和衣物之外,燕鸥还带上了他的摄影装备和季南风的画材。
就像是平日里,无数次为下一个展出、下一次采风取景而迁徙一样,他们需要衣食住行,也离不开留住美的工具。
收拾东西的步骤很快就完成了,两个人和平时一样合伙在厨房里忙活了一阵,晚餐便热气腾腾地上桌了。
燕鸥一天没吃饭了,哪怕一桌子绿色健康食品也吃得很香,而餐桌对面的季南风,虽然依旧像平常那样带着笑意给他夹菜,但却显然心情不好胃口欠佳,面前的饭菜动都没动。
燕鸥转了转眼珠子,然后伸手把自己炒的那盘鱼香肉丝推给季南风:“老婆你帮我尝尝咸淡,我怕盐放多了。”
季南风尝了一口,认真品道:“我觉得正正好。”
燕鸥便笑起来:“那你就多吃点嘛。”
见燕鸥这么费心思哄自己吃饭,季南风也不好意思再走神了,只埋头专心给自己夹着菜。
燕鸥抬头偷偷看他弯弯的睫毛,忽然有些心疼起来——在自己把病情透露给季南风之前,他的心情就像此时的季南风一样,糟糕、憋闷、迷茫无措,但事情坦白的那一刻,压力就从他的肩上转移给了季南风。
他的小情绪可以说与季南风听,那季南风的呢?他那样一个沉默又倔强的人,他的心事和压力又能讲给谁听?
一恍神的功夫,季南风就已经在收拾餐桌了,燕鸥也忙去帮忙,两个人三下五除二忙完了,就到了平日里他们最享受的饭后时光。
在平时,他们吃完晚餐之后,要么相约去附近的公园景点散步采风,要么就在花园里一起修剪花花草草,若是像这样下着雨没法出门,季南风就会把画板搬到阳台上,两个人开一瓶酒,再放点音乐,边聊边画。
但今天,季南风只是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出神。燕鸥知道他肯定没心思再去画画了,便说:“老婆,一会陪我上楼一起修片吧,我手上还有几张没修呢。”
季南风回过神来,问他:“你不好好休息一下?”
“你不觉得修片是一件很治愈的事吗?”燕鸥笑笑,“就跟改画一样,特有成就感。”
这俩人都是把工作当爱好的典范,可以说是一天不琢磨点什么出来就浑身难受。正好季南风也满脑子乱,便答应和他一起上了楼。
怕这人习惯性熬夜,季南风刚进房间,就强制燕鸥先把澡洗了:“别关门了,五分钟之内洗好出来。”
虽然两人都心知肚明,不关门是怕燕鸥再在浴室出事,但这家伙就好不正经,非得敞开浴袍调侃一句:“今晚的老婆也在觊觎我的美色。”
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季南风想不笑都难,只赶忙给人把水放好,把这扒拉着浴袍疯狂开屏的小孔雀塞了进去。
他知道燕鸥在想法子哄自己开心,季南风心想,自己可真是没用,居然还得让一个病人哄着。
他们都不想让彼此担心,但是偏就这份将对方捧在手心的小心翼翼,成了各自心里一时解不开的症结。
五分钟一到,那只果奔的鸟就张罗着翅膀自己飞出来了,一边毫无保留地门户大开,一边直接像个食人巨鸟一样,张开双臂把季南风裹进了自己的浴袍,一把带倒到床上——
他平时就喜欢这么玩儿,季南风也习惯了,在燕鸥的笑声中一个翻身,顺手将他的双手固定在了头顶。
两个人对视一眼,通常情况下到了这一步,总该再发生点什么了,但这一回两个人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后知后觉的恍惚。
然后季南风就把他从床上拉起来,给他套好睡衣:“说好今晚要修片的,别不务正业。”
都知道这是个体面的借口,但燕鸥还是眨了眨眼,给台阶就下:“老婆说得对。”
实际上,季南风的算盘打对了,这人洗完澡就犯困,开着电脑没一会就趴在自己的手背上睡着了。他把人抱回床上,轻轻盖好被子,自己也关好灯,小心翼翼躺到他身边。
十点钟不到,他一个夜行生物却要强迫自己入睡——明天一早还要开车,他必须要早些休息才行。
为了让自己早点进入睡眠状态,季南风强迫自己背对着燕鸥,强迫自己不去想病情的事情——
但是告诉自己不要想黑色,想到的就只能是黑色。
眼看着床头的夜光闹钟滴滴答答走了两个小时,缠绕在季南风心头的焦虑感就越来越重,睡意自然越行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