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听到对方说完了,任喻从柔软的沙发靠背里正一正身体,“那我来说说我吧。”
“相比有没有人照顾,我更怕麻烦。”他看陈薪还是懵着,略作思考解释道,“就好比我骨折了,你来照顾我,下一次你生病了,需要的话我可以照顾你,或者你想要明信片,没问题,我买来寄给你就是了,寄到了你会说谢谢,如果我哪次忘了,你也不会觉得怎么样,我们有各自的生活。”
“但如果是恋爱,一个围着我转的人,他给我买生日礼物,就会希望他每一次纪念日都有礼物,一次不送,或者缺席,他会觉得伤心,因为他全世界就只有我了。我不喜欢这样。”
“而且你说我是挺坚硬的那种人,也不全对。”任喻说,“我觉得我更像……一个核桃。”
“核桃?”陈薪的神情有些匪夷所思。
“对,就是外表是硬的。你如果围着我转,你是永远看不到里面的,需要有个人强硬地把外壳敲碎,才能看到里面是软的、脆的。在这个过程里,有人会敲破手,外壳会碎得满手都是,所以很多人讨厌吃核桃,不喜欢麻烦,但方应理就是那个会愿意敲核桃的人。”
“这就挺不容易吧。”任喻笑起来,酒劲开始上脸,颧骨那里热乎乎的,“说到底,我这个人,喜欢甜的,但不喜欢腻的,喜欢吃肉,又不喜欢肥肉,喜欢人家喜欢我,又不喜欢人家太喜欢我。”
陈薪看到任喻脸上露出他没见过的表情,很轻盈,很愉悦,像是什么天大的好事降临,光是想想就觉得满意。
“我可能有点神经病。”他说,“而方应理,刚刚好。”
送走陈薪就已经十点多,任喻洗漱完,看对面2幢的灯亮起来,是方应理回来了。
他跑到床头柜上把手机拿起来,坐在床上给对方发消息:“这么晚?”
本来就是想道个晚安,没想到对方一个视频电话打过来了。
方应理把手机支在桌子上,又从桌边走开,去衣柜边挂自己的西装外套,灯开得不多,只有一盏橘黄色的氛围灯投在他身上,在他面孔的起伏处拉出深邃的阴影。
方应理的声音有点遥远:“客户临时想提交新证据,处理到现在。”
这几乎是所有律师最头疼的情况。除却要重新理清证据链,还需要准备新的上庭材料。
“那不聊了。”任喻看到方应理从衣柜的方向走回来,衬衫衣扣完全解开,袒露着狭长的一道胸肌和腹肌,从矩形的镜头框里重新出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夜色浓郁,任喻没觉得多色//情,只觉得这一幕暧昧地恰到好处,带来一种令人安心的寻常感,“你快去洗澡休息。”
方应理很轻地笑了一声,声音里的疲乏带来微妙的磁性:“赶我走啊。”
“那我不挂,等你洗澡完,回来再说。”任喻往下躺,滑进空调毯里。方应理发现手机屏幕里任喻的脸颊被枕头挤压出肉鼓鼓的质感,嘴唇也嘟起一点,他自己却毫不自知,只露出一副乖乖等待的样子,有点可爱。
“好。”方应理答应下来正要走,又听到任喻在电话里把他喊住了:“方应理,要不你把窃听器拆了吧。”
任喻有点不好意思,把半边眼睛都埋在枕头里藏着,只留了一点点去偷看手机里的人:“反正用不上了。我这样就能看到你。”
方应理笑了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从镜头能拍到的范围里走开了。
等洗完澡回来,他擦着头发到手机前一看,任喻不知何时睡着了,镜头歪倒没对准自己,只能通过倾斜的角度看到他眼帘紧闭,眼睫安静地下垂,手机的薄光映在他脸上,唇角放松地向下捺着,微微露出一条缝,随着呼吸翕动,像只沉在水底的金鱼。
这种视角也让方应理很新奇,大多数时候,他见别人的睡颜是在彼此餍足过后,但现在的任喻不是。这个人就是单纯地睡着了,31年,31个365天,他都是这么睡的,这样进入幻梦,然后在幻梦里拔高,在拔高中长成现在的样子。
这让方应理再一次确认,他们除去肉体以外已经拥有其他的联结。
他没参与过任喻的过去,而在三十岁这一年,这么好的一个人就直接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光阴鬼斧神工,将他雕刻成美玉,佩戴于他的胸前。
想到这一切,方应理感到此刻比经历一场性*更为曼妙。
这通视频电话在维持了00:35:23后断开。
昨夜刚下过雨,今晚的月色就极漂亮,任喻不知道自己错过了。更不知道的是,他错过了方应理去卧室前,通过他早先粘住的窃听器,对他道的一句晚安。
第39章 威胁
周一下午,方应理挤出两小时的空闲,打算和任喻一起去见邓微之。原本他去不去无所谓,但方应理觉得亲自拜访会显得更有诚意。
见面约在二十公里外的一家小众咖啡馆,店主是邓微之的朋友,很稳妥,地点距离市中心也比较远,可以避开一些恼人的耳目。
说来也奇怪,自从那天在盛明被跟踪以后,廖修明似乎突然放弃了,没有再找人跟踪他们。但两个人还是提防着,出门总会多留个心眼。
车行五公里,进五环。今天天气格外热,太阳炙烤,视界范围内所有事物都在反光,空调开得很低,还是忍不住出汗。尤其是因为见邓微之,方应理特意穿得正式,看起来就更加闷热。
“你这样搞得我怪紧张。”任喻说,“你现在特别像见家长。”
后备箱还放着一盒要送给邓微之的咖啡豆,任喻想象了一下一会方应理提着礼进门,就觉得更像了。
方应理勾起唇角:“不是吗?”
看这个人笑得欠收拾,任喻决定不予理会,避开正面回答:“相比你穿得人模狗样,我倒是更希望你行为举止上能正经一点。微姐很敏锐的,你别搞小动作让人看出来。”他对前天饭桌下发生的乌龙心有余悸,不放心地交代。
其实他很确信他的生活是他的事,但再游刃有余的人也有七寸软肋,他的生活中缺少一个母亲这样的人已经很多年,已然不知道跟这样差不多年纪的长辈要如何相处,谈公事可以,但剖心剖肺地谈私事,又觉得陌生无措。
说到底他不确定她的反应,而他越是敬重邓微之,越是不想把私事带入工作中,尤其是一想到要对邓微之解释自己的性向,以及用她给的工资谈恋爱的事,就觉得非常棘手。所以陈薪从他家离开那天,他也再三叮嘱过,要他先别告诉邓微之,他还没想好要不要说。
“看出来也没什么,邓微之跑新闻的,什么没见过,不至于大惊小怪。”车拐进一条小路,方应理将速度降下来,一边打方向盘一边说。
任喻嘴唇动了动,正要回答,右侧岔路突然出现一辆逆向行驶的白色厢车。原本只是觉得有点奇怪,但很快这辆厢车开始提速,越来越快、越来越近,方应理猛地向副驾驶方向打了一把方向盘,但狭窄的单行道根本无法完全避让开。任喻的瞳孔跟着放大,四肢来不及反应,他眼睁睁看着那辆白色箱车丝毫没有减速,朝方应理所在的左侧车头急速撞击过来。
巨大的刹车音和碰撞声令任喻短暂地失聪,整个人因为惯性倏地向前一倾,安全带狠狠勒住胃部,安全气囊弹出的力量带来鼻梁的锐痛。
鼻骨是不是断了。
任喻在大脑空白前一刻这样想。
耳鸣。
尖锐的耳鸣。
大概有半分钟,或许更长,他终于抬起头,看见方应理的嘴唇在动,额上不知被什么划出一道口子。他开合嘴唇,想对方应理说:“你受伤了,在流血。”
但他听不到方应理的声音,也听不到自己的,耳鼓只能接收到胸腔里心脏的撞击声。
不知道是不是油箱漏了,引擎也在发烫,一股刺鼻的气味从车窗缝隙中蔓进来,方应理用指腹抿了抿颊边的血液,艰难地将手臂探下去,帮他解开了安全带的锁扣,任喻正要打开门锁下车,突然砰得一声,一根钢管重重敲击在车玻璃上。
随着这一声,任喻发觉覆在耳鼓上的沉闷感突然消失了,紧接着,他看到从白色厢车内又鱼贯而出四五个人,将方应理的奥迪团团围住,不断用钢管敲打车玻璃和车身,发出震耳欲聋的噪音。
任喻浑身是汗,太阳穴突突地跳,他惊恐地看到车窗右下角蔓延出细微的裂隙,像冰花一样正在逐步扩大,发出在迸裂边缘的呻吟。
不待他做出反应,方应理已然扯松领带,一把撞开门,冲了出去。高举着钢管的纹身手臂被他从肘部和腕部锁住,然后利落地往下一卸,立刻响起对方的痛嚎声。
可双拳难敌四手,正面迎敌,就等于把后背敞开。任喻瞪大双眼,目睹方应理背后的混混趁他不备,扬起钢管朝他的后背上砸去。
“小心!”
但太迟了,方应理来不及躲开,重重一击使得他向前跌了一步,闷哼一声。
“草。”任喻浑身的血都凉了,霍然拉开车门跳下车去,一把操起不知道是谁掉在地上的钢管奋力劈着,他猛地踹开一个人,硬物砸在肉体上冷酷的闷响让他眼底血红,逐渐歇斯底里。
草。
他妈的。
一个个沙包似的。任喻想。
肾上腺素的飙升让痛感变得迟钝,他觉得鼻梁好像已经不痛了。
这个瞬间他好像完全抽离开来,手心黏腻的触感,汽油的气味,撞击变形的车身,让他突然进入到一个过去的场景里。
他其实没有真正参与过那个场景,但他就觉得应该是这样的。他突然变成了他的继父,他快要死去了,但在死亡前,他看到他妻子身上流出的血。
“好了。”
忽然他听到方应理对他这样说。但不真实,虚幻得像是催眠师在梦境里的指示,是旋转的陀螺,是一个响指。
但胳膊还在机械地上下挥动。
“好了,任喻。”
方应理将他箍紧了,坚实灼热的依靠感让他游离的意识猛然回笼,涣散的视线重新聚拢,他发现被他压在身下的人早已皮开肉绽。
自己杀人了?!
窒息感使得心脏发痛,任喻立刻从那个人身上踉跄着跌下来。
这个满脸是血的人竟还活着,趁机挣扎着爬起来,垂着骨折的手臂,踉跄着跑回车里去,很快白色的厢车扬起尘埃,驶出了视界。
世界重新寂静下来,就在这时任喻口袋里的手机响起铃声。
在这样恰好的时刻,这通电话就显得说不出得诡异。任喻掏出手机,是一个陌生号码,他犹豫了两秒,接起来。
“喂?”
发出声音以后,他才察觉自己的声带在抖,听起来有几分软弱。
似乎是被这样的声音所取悦,电话那头传出一阵轻笑。
“蒙娜广告的任经理,又或者说,任记者。你骗我骗得好苦。”
是廖修明。
显然他已经知晓一切。任喻短暂愣怔。
“要不是在跟踪你们的人拍回来的照片上,看到你露出来的那截腰,让我想起在云顶酒店的露台,见过你们二位,我差点就被蒙过去了。”廖修明说。
其实那天任喻和方应理从他办公室离开的时候,他就立刻打电话让助理联系蒙娜广告的苏河,确认有没有任喻这号人物,得到肯定答复后,也让人搜了身,没搜出什么,就放人走了,他以为是自己多疑。
可敏锐的第六感让他落不着地,晚上回想还是不放心,又看了监控,发现除了任喻在自己门前多站了几秒以外,也没什么实质上的疑点,不过任喻和方应理两个人关系暧昧,大约不是普通朋友这么简单,这让他觉得有些意外。于是决定再找人潜进任喻家里去摸一下底,结果是个能打的,一无所获。直到跟踪的人在盛明重新跟上这两个人,拍回来的照片唤起他久远的记忆,他立刻意识到他们是奔着张响和怡风家园的事情来的。
任喻恍然,也难怪自从那天之后,廖修明没有再找人跟踪他们,因为他已经确定他们在调查什么。
廖修明谨慎多疑,以他的手段,被发现是早晚的事,任喻不是没设想过,此时也懒得辩解,呸得一声吐出嘴里的不知是血还是沙子,喉咙里弥散起铁锈味:“你想怎么样?”
“这是我的警告,任喻。”廖修明的语调沉下去,“你们如果再查下去,下次就不是见点血这么简单了。”
什么意思?
他要动谁。
自己出事倒没什么,但不能是方应理,更不能是孟姻。
在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刚刚在相撞的瞬间方应理朝他的方向打了方向盘,为了保护他选择自己迎接撞击。
他也是在这一刻明白,自己再也没办法和这一单讲和,不能像以前一样拿了钱走人,说抽身就抽身,因为他押了太多珍贵的、美好的东西在上面,他应该为这些而奋斗。只要廖修明的商业帝国还在,只要他还洋洋得意于玩弄资本和人命于股掌之间,他就没办法咽下这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