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确实是糊涂了。
方应理什么时候听话过。
他早在第一次见面时就猜透了他,他揣度他的进退,压制他的卑怯,收尾他的狼狈,怂恿他的无畏。
任喻知道,或许听话是他喜欢一个人的理由。
但这一刻,是他会牢牢爱上方应理的理由。
第41章 太一
昨夜没睡好,在飞机上,任喻做了一个梦。
很奇怪的,他梦见七年前跟历史系的郭教授去湖北清理楚简。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战国时期的棺椁,墓主头东足西地躺在里面,两手交于腹部,骨架上被腐烂的丝织物包裹着。
其实倒不恐怖,只要时间足够久,人就会被分解异化,审视的时候不会觉得像同类,反倒与根茎下发现的动物虫尸没有太大差别。
他隔得很远,只能看到大概的轮廓,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看得到水银的池沼里浸着人的颅骨,两个森森的洞。而覆在他身上的丝织物的颜色竟然还没败尽,能看出很浅的绯色。
贵族吧。他想。繇|药
后来棺椁被抬出来,再一层一层地清土,郭老师喊他过去。
他在坑道里被绊了一下,最后扶着什么人站住了,他看到郭老师戴着胶皮手套,指着边箱里裸露出来的木片,兴奋地说:“先秦版本的《道德经》。”
任喻盯着那堆斑驳竹简,看不清,用力再看,楚国的字,每个都旁曳斜出得差不多,只勉强认出一两个,其余的不大懂。郭老师指着米粒大点的字,说:“这是‘道’。”
又看另一片,仍是不大懂。
不知道是谁在旁边说了“太一生水”四个字。声音不大,但很笃定,像布道时说的什么创世神话。
对,他想起来了。
是太一生水。
水反辅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辅太一,是以成地。
“你怎么知道?”
他激动地回头,看到身边站着的人穿一袭绯色的曲裾袍,跟演戏似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化过妆,戴着头套,头发好长,涂抹得很白的脸,眼窝深邃,颧骨也高。
任喻有点发憷,他看到对方笑了,其实也不是真的看到,就是一种感觉,觉得他笑了。
然后他听到他问:“太一为什么生水?”
“太一就是道,道生水,水生万物。”任喻回答。
“那你要不要水呢?”
好奇怪的问题。
要的吧,自己也是万物之一啊。人没有水,当然会死掉。
他正要说话,看到眼前的人缓慢坍塌下去,先是眼珠,继而皮相,最后是骨骼。水似火,摧枯拉朽般地将满目坑洞全夷平,沿着丘陵生出的植被在塌陷,地平线在旋转,任喻不断往下坠,汹涌的水流冰冷地灌入鼻腔,脆弱的气管堵塞着无法呼吸。
满肺的铁锈味。
救救我。
四肢在水流中无力地摆动,像海藻,产生濒死时失重的错觉。
救救我。
忽然一股力量从手腕处收紧,带着他往上。
是方应理。他看不见,但他就知道是他。
方应理说:“上去。你得上去。”
然后他猛地将他向水面送了一把,窒息感消失,口鼻霍然钻出水面,他额角爆着青筋大口吸入氧气,环顾四面,没有方应理。
方应理没有上来。
他脸上是湿的,不知道是海水还是眼泪。他大声喊着方应理的名字,好像已经足够撕心裂肺,但偏偏听不见声音。
一声,海面空荡荡,无穷无尽地滚动的蓝色。
两声。
这时候他突然听到有人问:“还要水吗?”
任喻在一片阔寂中迫切地抓住了什么:“不要了不要了。”
皮肤感受到灼烫,猛地一睁眼,滔天的海浪重新凝聚,一点一滴忽然变成了方应理,在往他手心里递水。
“做梦了?”方应理问。对方眼底在失神,额上的汗在反光,头发还乱糟糟地粘在额上,实在不难猜测。
任喻捧紧纸杯,似乎也一同握紧了心脏震颤的余韵,他低头喝了一口水,飞机上的茶水茶味很淡,似乎还有一股油烟气。他把纸杯放下,飞机在下降,舷窗外已看得到火柴盒似的建筑物,绿色的植被几乎覆盖了整座城市。刚刚梦境里的一切像是被一块海绵吸走了,除了残留一点毫无征兆的不祥的预感,其余都变得难以捉摸。
“已经有点想不起来了。”他回答。
半小时后,飞机到达昆明,然后转飞芒市,出机场时正是下午两点多,日头最猛烈的时候,打在地上刺得人眼疼,天上一朵可遮蔽的云都没有,只剩下饱和度很高的蓝。
在飞机上憋了一整天,实在太乏,两个人立在廊檐下抽烟,空气清新到连吸进肺腑的烟草气都变得柔和。就一根烟的工夫,任喻跟蹲在旁边的一个皮肤黝黑的大巴司机又侃出了兄弟情,对方正好要载客人去瑞丽,多拉他们两个也不嫌多。
方应理看任喻冲对方双手合十,然后兴冲冲地跑回来。
“一会儿上他的车,不要钱。”
从芒市到瑞丽不算近,这边收费也一贯不便宜,方应理把烟捻了:“怎么让人答应的?”
“他是佛教徒。”任喻回答,“能聊得来就是有缘,有缘就什么都好说啦。”
这种程度的社交在方应理这几乎不可能。他对人有极强的戒备心,但他也清楚这种距离感,让他在享受独处的愉悦的同时,也会错过一些友好的互动和珍贵的情感。但任喻完全不同,他喜欢与人亲近,享受破冰时好奇心得以满足的愉悦,他靠这个汲取养分。更何况,以他的口才让人信服并不难,他信任别人,也让人信任他。
方应理露出了然的神色。
“芒市很适合旅游,大金塔和孔雀湖,都值得看,这里的人也很好,他们相信有一样信仰的人。有信仰的人更懂得向善。”任喻提了一把正在下滑的背包肩带,边走边说,“可惜这次只能路过。”
“黎明之城?”方应理扬起下颌指向不远处一座石碑上用朱色刻写的书法。
“对。”任喻笑着,“欢迎来到黎明之城。”
上了大巴,往瑞丽去。一路被绽放的紫红色三角梅簇拥着,还有低垂的青色野芒。任喻在和过道另一侧的乘客闲聊,向他打听从瑞丽出境今天办不办得完,又因为嘴甜从对方那里得了些花生,手指把壳掐碎了,露出包裹在红皮里的种子,不时凑过来一颗颗塞进方应理的嘴里。
花生是那种生花生,没有炒过后复杂的香气,有点青涩的湿甜,更接近果实原本的味道。
道路不平,布满灰尘的大巴车上下跌宕,每个零件都发出摇摇欲坠的脆响。就在这封闭的小小一隅,塞满很多不同的面孔,黑的、白的、黄的,沟壑纵横的皮肤、体毛厚重的手臂,有笑声,有不同的语言,复杂的句式、简单的呼和,浓烈而辛辣的人群的气味,潮湿、闷热,植物的甘冽布满鼻腔。
活着,活着。
在一辆疾驰的大巴车上活着。时间从这个点延伸出去,一秒变成一小时,一分钟变成一生。在这条道路上,生命得到了延展。
方应理感受到一种不同寻常的魔力,他觉得自己好像在步入一种新的生活——任喻的生活。
“看!”任喻忽然越过方应理,半站起来趴在窗沿上,手臂从方应理的鼻尖上掠过,指向窗外。方应理的视线跟过去,不远处的山寨外,有四个仅身着草裙,通身描着红、绿、黑、白条纹的赤裸男子,面部绘满油彩,诡诞地边唱边跳,在茂密的植被掩映下,宛如山鬼。
“他们在庆祝?”方应理亦探身看去,顺便活动了一下发酸的肩膀和淤青未褪的脊背。
“这个村寨应该是有老人去世了,这是景颇族的埋魂仪式。”任喻回答,拉开一半窗户,热浪袭进来,“那个是董萨,也就是巫师。”
误将白事当成喜事,方应理说了声“抱歉”。
“没事,对他们来说,就是在庆祝。他们把年长者的自然死亡视为光荣,宣扬他的事迹,赞美他的美德。”等车完全开过去,任喻重新坐回到位置上,“其实越是古老的传统越有相通之处,他们认为为死亡感到高兴是一种知天命,就像庄子的妻子死了,他鼓盆而歌一样。”
任喻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很亮,像个小老师。
方应理的眼睑半提着,有点儿松弛的倦意,但又听得很认真,任喻被盯得不太自在,摸了摸鼻梁,小痣被遮住,又随着撤开手而露出来,像过分成熟的芒果上提示甜度爆表的极小的黑斑。
“干嘛盯着我。”
“我觉得你好像是那种很会讲睡前故事的那种人。”方应理说。什么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他记得他小时候有一本中国古代极简史的书,里面有很多彩色的图片,妈妈会在他睡前给他读一两篇。
孔子怎么样,老子怎么样,庄子怎么样。先秦的部分好长,总是没听完就睡着了。
他对此记忆深刻的原因也不是因为先秦的故事多么引人入胜,而是因为他母亲每天都有那么半个小时,平静地给予他专属的陪伴。
不过母亲的耐心也就持续到他小学二年级,他被要求自己入睡,自己起床,没有人会催促,会喊他,他要为自己的事情负责,如果因为贪睡而迟到,就只能接受罚站的后果。
所以他是直到很后来才知道,原来后面还有秦汉魏蜀吴,两晋南北朝,唐宋元明清。
“确实,学中文的都很会讲故事。”任喻大笑起来。
说到底,他也确实在给方应理讲故事,从一开始讲他是一个酒吧老板,讲他南来北往,讲他失去的、得到的,里面真假掺半。就像史书,老子是谁,有没有这个人,有待考究。
一想到这一点,方应理又想起那个叫王圣斌的男人。
在他那里,故事的版本又是怎样的。
求学若渴的运动小白?加班加点的城市白领?
任喻像一本书,因为这本书,方应理开始关心“版本学”。他想任喻做他的孤本,不要后来变化出的通行本,就只要一本最接近真实的版本就可以。
“我很感兴趣,你可以多讲讲这些给我听。”方应理说,“而我好像也没别的可以教你,只能教你拳击了。”
是哪种拳击,真正拳击台上的肉搏,还是床上的。任喻耳廓有点热,转而说:“法律也可以教的吧。”
方应理抱着手臂想了想:“经济法、刑法、民法,太多也太大了,很枯燥,你恐怕没什么兴趣。”
“说点跟我有关的,从身边的事教起比较容易掌握。”
任喻挺直脊背,正襟危坐认真求教。方应理转过头,盯住他,任喻觉得他好像即将说点什么很要紧的话。
“那今天先教一点。”
“嗯。”
“《治安管理处罚法》。”
“嗯。”
“第四十二条,偷窥、偷拍、窃听、散布他人隐私的,处五日以下拘留或者五百元以下罚款;情节严重的,处五日以上十日以下拘留,可以并处五百元以下罚款。”
这人眉毛一拧就好严厉,让人想起他上庭时候的样子,但这时候任喻已经不怕他了,抿紧嘴唇忍住不笑,目不转睛的:“方大律师高抬贵手,我以后……”
想说以后不了。
可方应理打断他继续说道:“所以我觉得我有必要跟你强调一下。以后,偷窥、监听、跟踪的对象只能是我。”
“只有我不会找你要罚金。”
想看手可以,腹肌可以,想看什么都可以,想知道我在哪,和谁讲话,也没问题。我可以做你隐秘幽暗的癖好,也可以做你宣之于众的情人。
是暗癖,也是明好。
作者有话说:
你就宠他吧。
*太一生水的部分参考郭店楚简。少数民族的习俗了解可能不够深入,如有冒犯,致歉。
第42章 蚂蚱
傍晚时才到瑞丽,赶着办完出境手续,结果发现任喻包的车压根没来,打电话一问,对方操着浓重的缅甸口音说有事耽搁了,刚出发。
这边节奏慢,不守时是常事,任喻被对方不紧不慢的语气闹得没脾气,争辩了两句气得挂断电话。
“那边有个租车点。”方应理提起下颌指了指远处,“我带了境外驾照,瑞丽到八莫的公路是新开通的,跟着导航应该不难走。”
任喻等办手续交钱折腾完一番,驾驶到公路上的时候已经六点半,好在这边日照时间长,天还没黑,公路两侧覆盖着葱茏的柚木林和椰林。一路上车不多,偶尔驶过一两辆疾驰的喷漆机车,旋风一样的,好帅气。
“要是你那辆哈雷在就好了。”任喻不无遗憾地说,“这边的公路,骑摩托比开车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