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了吗?骗你们的人就在这。”卢银说,“你们两个谁来开这枪?”
这太荒谬了,任喻想。
“任记者,要不你先来?”
拒绝的话刚到嘴边,卢银已经预判到他不会顺从,一边将左轮手枪递过来一边说:“看来需要给任记者一点动力,好投入到我们的游戏里。”
紧接着另一个黑洞洞的枪口顶住了方应理的太阳穴。
卢银指着对准方应理的枪口说:“这把,一旦扣动扳机,就是100%。你是聪明人,懂我的意思吧。”
任喻好像无法思考了,他浑身僵硬,感到有人解开了束缚他的绳索,将左轮手枪塞进他的手里,帮助他调整手臂的角度,对准了阿闵的心脏。
阿闵不笑了,但还是愣愣的,好像并不确认自己在这场游戏里担任的角色,他的嘴唇在发抖,并且用力咽了口唾沫。
手心里全是汗,枪柄滑得握不住。这是任喻第一次持一把真枪,而这个第一次竟然就是用来杀人。
“任记者,太晚了,大家都要回去睡觉了,明天还有工作。”卢银打了一个哈欠,“五秒钟,速战速决吧。”
5——
卢银迫不及待地开始倒计时。
而任喻的大脑还在飞速运转。俄罗斯轮盘赌,六选一,命中率是16%。也就是说,有16%的概率,阿闵会死去。死在自己的手里。
4——
他用力睁眼,看着阿闵,与此同时,却能感觉到方应理在看着他。他能感受到那种目光,似曾相识,和那场有着浩瀚水波的朦胧梦境里一样,方应理对他说,上去,你得上去。
3——
怎么上去?他没办法,他想不出办法,除了赌。可是赌了就是输了。他好像听到有人在细细地哭。
2——
呼吸濒临停滞。食指的关节随着即将到来的最终指令蠢蠢欲动,大脑和神经似乎是分割开的,一切都在失控。
1——
巨大的齿轮滚动到终点,停止下来,在一片死寂中,他听到方应理在背后说:“换我。”
“我来开这枪。”他说。
卢银的眼底浮现出得逞般的笑意和一种近乎病态的兴奋,他挥了挥手,任喻恍惚间就已完成了和方应理的位置对调。被枪口指着的他看到方应理接过那把左轮手枪,脸上没什么表情,平常地就好像刚从4幢1008的电梯里走出来。
方应理冷静地抬起手臂,调整姿势和角度,仿佛一个画家在选择最美妙的临摹位置。
就在所有人再次屏息的时候,他突然放下枪,问:“有烟吗?”
在这样的紧要关头,提出这样无关紧要的要求显然在卢老板的意料之外,面对对方的哑然,方应理耸耸肩,解释:“关了一整天,很闷。”
尽管增加了一点麻烦,但这需求无伤大雅,很容易满足,也不会影响结果,卢银露出理解的微笑,从口袋掏出一盒扔过去,方应理单手挑开盒盖,夹了一根叼进嘴里,那个缺少无名指的缅甸男人走上来将烟点着了。
他重重吸进一口,熟悉的辛辣气味袭进肺腑使得他陶醉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乌色更深了些,显出锐利的锋芒。
“缅甸的烟不行,还是兰州好。”方应理捺了捺嘴角,表情惋惜,“如果你有幸到中国坐牢,可以试试。”
面对他的挑衅,卢银笑起来,目光倒带着几分欣赏:“那恐怕是没有这个福分享受。”
方应理摆出一个不置可否的表情,随之举起枪,再次对准了阿闵。他的手持过枪,很稳。
“方应理。”任喻的尾音在抖,他想阻止,却不知道以什么立场来阻止,如果方应理不开这枪,死的就会是自己。同样的,如果他调转枪头,用它对准卢银,那么卢银只有16%的概率死去,而自己却是100%。
5——
卢银乐此不疲地再次开启这场极尽折磨的游戏。
可话音未落,方应理就已当机立断扣动了扳机。
咔哒。
任喻的眼皮应声抖动了一下,但硬撑着没有闭上,隔着方应理吐出的袅袅烟雾,他看到枪口是冷的,阿闵还安然无恙地站在那。
掌声在阔寂的广场上显得格外刺耳,卢银拍击着,赞叹着:“看,方大律师最终还是开出了这一枪,其实杀人就是这么简单。当我是个坏人的时候,你也不得不成为一个坏人。善恶都是相对的。”
看不出方应理有没有被说服,他咬着烟蒂,沉默地将枪扔回卢银的怀里,走回任喻的身边。任喻看清他额上沁出的汗珠,也在同时发觉自己眼眶的酸痛。
他活过来了。呼吸带来痛觉。痛觉带来爱人的抚慰。
方应理在被重新绑缚起来之前,偷偷紧握了一下他冰冷的手指。
重新绑好后,他们被带走。或许源于卢老板对这场游戏的续集还抱有期待,又或是他对方应理莫名的兴趣,总之这次没再将他们关去水牢,而是一个仓库。环境比水牢好一点,至少能稍微打会盹。
“睡会吧。”方应理说。
但怎么可能睡得着,心跳还没有恢复平静。“不困。”任喻靠着柱子,眼睛干涩,刚刚的画面一帧帧地在脑内重复播放,太阳穴还在突突地跳,他知道这个问题他不该问,但又忍不住,“刚刚,你真的打算杀他吗?我是说阿闵。”
虽然没有造成最坏的结果,但至少当时真的存在这样一种可能性。
方应理沉默片刻,笑了一下,主动岔开话题。
“失眠的话,我给你讲个故事。”
睡前故事,一般适合平静的夜晚,有柔软的被衾、枕头,来自温暖的爱人或者亲人,但现在也不错,后脑上干涸的血迹,潮湿的裤子,汗湿的T恤,以及不堪重负的心脏,他需要一个故事。
任喻调整好聆听的姿势,往方应理的肩膀上靠去,很阔实,恰好盛住了。方应理开始缓慢地讲述,本就极富磁性的低沉嗓音在空阔的仓库里显露出温柔的纹理,安抚着紧绷的神经。
“这个故事来自于一个名叫余准的人的自述。”
“他是一个被德国培养成间谍的中国人,在身份暴露、穷途末路的情况下,急于向柏林传递一条情报。”
“于是他制定了一个周密的计划,他要去找一个叫艾伯特的人。而他幸运地在被英国抓捕之前赶上了一趟列车,他在一个没有报站的地方下了车,发现这就是他的目的地,并且顺利地从站台上玩耍的小孩那里得到了艾伯特的住址。”
“他找到了这个汉学家艾伯特,在他那里,余准见到了一个小径分叉的花园,他们探讨了有关余准的曾祖的历史,探讨了这个花园所代表的迷宫与时空的哲学,就在他们聊得非常投机的时候,余准突然拔出枪,砰得一声射杀了艾伯特。”
任喻猛地抬起头,看向方应理闭目诉说的侧脸,错愕地问:“为什么?”
“因为他杀掉艾伯特之后,就上了新闻,头版的报纸。”
“所以?”
“德国人看到了这则新闻,于是他们立刻破译出余准的情报,提前轰炸了英国的一个城市。”说罢方应理停顿下来,像故意留给任喻解谜的时间,片刻后,他继续说道:“而这个城市,就叫艾伯特。”
“所以余准为了通报一个叫艾伯特的城市,而杀了一个叫这个名字的人。”任喻好像有些明白了。
“嗯。杀了无辜的艾伯特之后,余准非常懊悔,但他没有别的办法。故事的最后他还是被逮捕,处以绞刑,不过他的计划确实奏效了。”
在恍然大悟中,任喻将脸颊重新靠回方应理的肩膀,但不出三秒,他又抬起来:“可是这个故事很奇怪。”
“哪里奇怪?”
“这里面有太多矛盾和巧合了。”任喻说,“如果他被逮捕判刑,那么自述从何而来,以及这条情报出现在公开的新闻里,连德国都可以破译,为什么英国没办法预判?还有恰好的列车,恰好的小孩,恰好的艾伯特。这个故事听起来非常虚假。”
“可你不得不承认,在小径分叉的花园里,无数的可能性中,存在这样一种概率极低的巧合,让一切得以顺利地发生。”方应理勾了勾唇角,“这就是博尔赫斯的迷人之处,他用一个充满矛盾的故事,告诉你,时空展开的无数可能性。”
所以在另一个可能性里,余准或许失败了,他没有成功传递出消息,被英国人抓到,绞刑而死。
任喻将困顿的脑袋重新靠回方应理的肩膀上,他被方应理带领跳进这个故事,现在又艰难地爬出来,试图理解他诉说它的真正内涵。
“所以你想说,你就像余准,你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会为了实现另一种正义而杀人?”
方应理的喉咙里泄出那种很轻的哼笑声:“不是。”
“我只是想说,就有这么一种可能,我确定第一枪开出去,就是空的。”
作者有话说:
任喻(累):我再也不想听方应理的睡前故事。
故事是博尔赫斯《小径分叉的花园》
第47章 把柄
第二天临近中午,那个少年才再次过来送饭,他看起来本就安安静静、温温柔柔的,不是那种话多的人,但今天愈发沉默,眼底倦色很重,显然昨夜发生的一切,也在他心中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直到收拾食盒的时候,他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对任喻说出今日的第一句话:“你是记者?”
继而又转向方应理:“你是律师?”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站起来,像是自言自语:“那我知道你们来这里干什么了。”
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方应理突然喊住他:“你是阿灼,对吗?”
那个阿闵口中的阿灼,给他过十九岁生日的阿灼,从昨夜的维护看,他们很要好。
少年想否认,但讶异的表情率先出卖了他,他最后抿紧嘴唇,什么也没有回答,径直走了出去。
夜幕降临,卢银再次派人把他们带到了广场上。
“又见面了。”他指尖夹着雪茄,热情地同他们打招呼,神情颇为愉悦,卢银明显对这种一期一会的活动兴致盎然。
在某个瞬间任喻甚至会觉得,他们就像两条狗,卢银卖力地驯服他们,并且将这个过程视为一种娱乐。他怀疑卢银是不是阳//wei,才会热衷于在这种行为里获得高潮。
这次是两个弹槽装上子弹,不必多介绍规则,转轮随机旋转后,手枪再次递到方应理手中。
而台下的阿闵赤膊被绑缚着,两只手臂反剪在背后,从正面看腹部单薄的皮肉*本无法平整覆盖住突出的肋骨,腰部的淤青比前几日看起来颜色要深,在愈合的边界,却又在肋骨处出现了新鲜的淤青。
显然经过昨夜,他这次知道抗拒,但没有用,被打了一顿,强制着绑了过来充当活靶。
他呼吸很重,胸前的草编蚂蚱随之起伏,双目露出小兽般的目光,用凶恶来掩饰恐惧的底色。
而阿灼没有来。
方应理今天花了更长的时间开这一枪,直到卢银喊到了3,方应理才扣下扳机,依旧是空枪。
所有人的呼吸都骤然一松。
卢银的眼神变得玩味:“两天,两枪,都是空的,是阿闵命大,还是你方律师手气太好?”
他从方应理手中将枪接过来,翻来覆去地观察,又再次打开弹槽仔细查看:“我都要怀疑这枪是不是坏了。”
话音未落,他突然调转枪头,对准阿闵扣动了扳机。
这一枪没办法预判,太过猝不及防,没有人来得及反应——阿闵来不及躲开,方应理来不及阻止。一切发生在毫秒之间,而不幸的是这一枪不是空枪,子弹射出的爆破音撞击耳膜,任喻发现自己产生短暂的耳鸣。
在这残酷而又尖锐的啸叫里,他看到阿闵不可置信般地瞪大双眼,子弹没进他的身体,鲜红的血流汩汩涌出,瞬间染红了他的锁骨。
“阿闵!”任喻叫出了声。好像这一刻他只能听见他自己的声音,而后是钟声,那座遥远的佛塔里撞钟的声音。佛看着这一切,恶在发生,菩提树在生长。
——佛真的会看见吗?
——什么?
——善与恶,众生苦。
他好像第一次有了不一样的答案。
阿闵直直地栽倒下去,像一棵被雷电击垮的小树。周围的人依旧整整齐齐坐着,哪怕衣服上溅上受害者的鲜血也没有人施以援手,他们面目苍白,甚至有些冷漠,像是早已见怪不怪。
立刻有卢银的手下走来将阿闵拖了出去,任喻无从判断他是否还活着,只能看到他的四肢软塌塌地垂在地面上,一路都是他留下的淋漓血液,像冰冷的暗红色锈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