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良之闷声吃着鱼,他不太愿与一些萍水相逢的人交融熟谈,也许是不太知打交道的方式,好在桂弘在这儿还算合群,勉强坐着混一口鱼也不为亏。
歌者的小调儿伴瑟声起伏,月色渐渐浮于远天之上,半月于海面倒映成一轮圆月,一半明朗,一半波涌,貌合神离。
“小友。依我看您二人当不只是什么佳友。”那文人托腮瞧桂弘看画良之吃鱼看得入神,入夜后海水哗啦声逐渐放大,几乎成了瑟箫的伴奏,于是人的情感也开始随之易感,放大。
画良之缩了一下,装成没听见的模样。
反倒是桂弘恍然回神,涩声一笑:“何出此言。”
“小友,酒凉了。”
桂弘随之怔然往手中看去,果不其然,那半杯温酒早消了暖气。
看得太过入神,竟忘了自己手中酒未饮尽。
第130章 完结篇——天晴
他们从海边回来,再过几日,已行至山林起伏的地界。
画良之起先只是没带脑子跟着他跑,直到过了几个镇子,翻上两座山,越发觉得这路程怎么熟悉起来,真到觉得不对劲儿的时候已经没了回头路,晚了。
他这会儿开始不安起来。
挪着马不敢跑快,此处山林草木一一熟得让他作呕,好像那些青草烂木得味儿都呕在心里头,嗅一下便知道是往哪儿去的路。
果然不出几个时辰,官道尽头现出个不小的镇子,一面石拱门上旧匾刻上“南仓”二字,往里行上几步,街上全是穿着各式门派统一服饰的各家弟子。
南仓镇一向如此,这镇子四面环山,四周山上门派众多,平日里弟子们下山购置些必备品,或是吃一顿好饭,都要往这南仓镇上来。
若赶什么一年一度的会武时节,这不大的镇子更是车水马龙摩肩接踵,酒楼客栈早早没了位置,热闹得很。
但也因四面环山,南仓镇常年被山雾包裹环绕,难见天日,飘着雾蒙蒙的雨,空气中都是潮湿的气味,很容易惹人旧伤复作,骨湿涨痛。
画良之终于忍不住了,他怕桂弘真要带他上南山上去,那个他这辈子都不会再踏上半步的地方。
当初他是怎么被人赶出门派,那痛早融进骨子里去了,自己有权得势后没少产生过回去屠了那些作祟之人的想法,也掰了他们几个的手臂让其悔不当初——
不过是当真不想再沾那山门半脚才算作罢。
对他而言,南山二字便是他的为奴卑微,受尽耻辱,也是自己无能护下最爱的小子性命,一时糊涂酿成终身的悔恨。
他怯怯退缩的劲儿实在过于明显,桂弘是不可能感受不到的。
画良之几度开口欲言又吞回肚子,他想着或许桂弘还是有些想念儿时风景的心思,
但换而言之无论处于什么想法,他带自己到这儿来,就是根本没考虑自己的心情,自顾自讨着游玩的趣儿,这般自私着实过分了些。
这让画良之心中百般不是滋味,心情一落千丈,硬着头皮随他进去。
桂弘进了南仓镇的大门便下了马,街上人多不适合骑行。画良之牵马跟在后头默然不语,连步子迈起都是沉的。
“先寻个客栈去。”桂弘放慢几步随后与他道:“把马拴上,一身轻的也好逛。正好几日没洗了,晚上还能舒服睡一觉。”
画良之掀眼看了他。
桂弘这语气在他听来完全就是个毫不在意,半点没察觉自己的局促不说,甚至跟平常别无二致。
到底是忍无可忍,小声埋怨道:“怎想到这儿来了。”
桂弘眯眼瞧着他:“哥,你记得小时候我缠你带我到镇上去,你不同意。”
画良之沉上片刻:“山门有规矩,内门弟子不可随意下山。”
“我求你偷偷带我去,你不应。”
“被人发现了,罚的是我。”
“所以我今日来了,再没人能罚你。”
“你就没想过。”画良之捏了手,声音是不情愿的:“我并不想再回到这儿。”
桂弘垂目看了他一会儿:“那我们不去山上。”
“没什么区别。”
“镇上有什么不行。”桂弘追问。
画良之叹了口气,下意识揉了揉胳膊。
无力感充斥着身躯,辩驳都显得苍白。
“你能知道什么。”
“为何总要与我这般搪塞。”桂弘非但没有作罢,反顶风而上,抓了画良之胳膊逼问:
“我又不是那五六岁的孩子狗屁不通,你心里头到底有什么说不出的,堵得死的,怎就不能说出来了,我又怎就一定会不懂。”
——“你莫要同我做什么隐忍大义似的,太疏远了,我不舒坦。”
“别拽我。”画良之眉头紧皱,面露痛色。
桂弘懵得松了手,心道自己并未用力,却见他已经跟吃了痛似的反复揉着骨缝。
恰逢天气湿热闷阴,明日多半是要落雨。
“懂又如何。”画良之随便甩了甩胳膊:“你试想过连带你偷跑下山被发现都要吃鞭子挨罚的我——”
“直接把你弄丢了,他们要如何对我。”
画良之苦涩失笑:“反正就是街边捡回来的一条贱命,奴身而已,随便处置了也无王法规范,自然要按他们开心。但说我那时候还真是脑袋空空,假若你只是个平凡人家的弟子,以你当初那资历,南山怎会纳你入内门,还专派人照顾,我怎就没想过你会是这大昭沦落的皇子。”
桂弘脸色骤阴,忽双手按住他肩膀狠声道:“他们对你做什么了。”
“说了如何,你难不成要下令屠了他们的山门。”
“未尝不可。”
“别说的这么认真,怪吓人的。”画良之推开他踱步出去,摇头道:
“无可厚非,奴的命本就不值钱。换想一下,当初随手捡的乞丐在山上吃你喝你,感恩不知反弄丢了龙种让门派口碑一落千丈不说,甚至偷学独门武艺,盗取武器,该不该死。”
桂弘心上扎了刺,挑着皮肉叫他痛得死去活来。即便面不露色,不过发白的唇几抖,冰冷道:
“您觉得我也会同那群人一样想你,觉得你卑微下贱,命不是命。”
“你没有。”画良之舒眉笑了,带着无可奈何:“你比他们更恨我。”
“画良之,你到底还要我怎样。”桂弘强忍那些因痛而呼之欲出的怒意:“早说了那些错非你酿成,我也不不过为人左右而错义言恨,而今我连爱都不知如何表述,不恨了,不恨!是你仍深陷其中释怀不得,求你放过你自己好不好。”
“桂棠东。”画良之终于停了步子,回头看向他时,那瞳孔虽然恍惚,但却有着一种异样到杀了心的温柔:“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我……”
“若是这张脸。”画良之歪头摩挲了眉角:“无可厚非,但总该有腻了那一天的,我比你年长得多,而今也过了三十,消逝得快,我等你厌了就好了。”
桂弘一时哑言。
“还是说萦回于儿时那些温存——温存我也可以给你,但你要知道,依赖并不是情爱,莫要混淆了。”
“……”
“你要走出那心门困境的小天地去,认识更多的人,去看看更广的天,像是真正的海浪,而不是只盯着我一个,只会让我越发觉得是儿时宠你太溺,教坏了你,害你一往情深地纠缠上我。”
“亲都亲了,做也险做了。”桂弘不知如何作答,急迫要他慌不择词:“你为何还要将我拒之千里外!”
——“栗子糕,栗子糕哩!软糯香甜,南仓特产!栗子糕!”
——“客官,来游玩的吧?快来尝尝这南仓栗子糕,包您满意!”
“……”
街边人皆异样侧目于刚暴喊过的桂弘,一时间四处顿噤,不说尴尬都是假的。
卖糕的吆喝停在一半儿,桂弘这会儿些许心虚了,按理画良之怕是要跟他急,只是他竟淡然侧开身去,走到那栗子糕摊前。
摊主有些神色慌乱地打量了画良之,猛吞口水道:“客官,来点儿尝尝?”
画良之回头莞尔一笑,像刚刚什么都未发生似的:“阿东,哥给你买些糕吃吧。”
桂弘的地气软了,他委屈得发酸,瞥开眼置气道:“这时候说什么糕……”
“回客栈去好吗。这里叫我喘不上气来,阴湿闹得胳膊也痛。”画良之接过栗子糕,他放慢口吻 ,成了哄孩子的味道,叫人有些不爽,但又不得不妥协。
客栈内的热汤泉还算便利,桂弘洗过回到房里,推门而入时见画良之已经候在桌边。
他并未将自己完全擦干,长发湿淋淋地披散下来打透身上薄衫,桌上摆着满满一盘栗子糕。
令他略显诧异的是这人此刻不知从哪儿弄了坛酒,倒在那小酒盅内撑着脸独自抿上几口——分明就是个不胜酒力的人,何在这儿逞强什么。
“收拾完了?”他微微抬头,眼神微眯时会非本意地起一层诱意:“过来坐,难得同你一起吃酒。”
桂弘自然是不会推脱的,光是眼前这副摸样都快让他渴到喉紧。
他飞快坐到画良之面前一口闷了杯中酒,视线在他身上草草掠过收了眼,不敢再看。
“许是我鲁莽了,不该自作主张带你来这儿。”他吞了酒,任那股辣意冲上头顶,自责感随即而起,闷闷道:“只是妄想故地重游,你我之间是否能有些改变。”
画良之总是很快会被酒劲淹没,更何况在桂弘进来之前不知道独自饮了多少。
“天数命定,你我还能有什么可变的。”
“我良之哥本是世上最不信命之人。”桂弘呷去杯沿最后一滴酒酿,随手捏了枚栗子糕端详无心端详着:“你现在同我说什么天数命定,可能说服得了我?”
画良之脸上泛上微薄红晕,甚像是敷粉的桃瓣,凤目含水汽流转出骨子里带的媚色,一举一动皆非本意,
但透过这等春花秋月似的皮面,总能望得穿一些落寞百孔的魂。
他在嘴角抿了抹似有似无的笑意,湿漉漉的瞳仁落在他手中糕上,指尖勾弄酒盅——
桂弘随那翻转摇晃的酒盅被捻在指尖,猛地一吞口水,险些张嘴问他是否真不知自己当下这副模样有多魅惑。
“你不是好奇自你离开以后,我都经历了些什么。”
画良之瘫桌上撑臂扶面,声音有些糯意:“没什么太特别的。南山弟子抓我去受审,狠狠挨了顿毒打,折了只手臂,丢下山去罢。”
桂弘浑身一颤,眼睛兀然瞪圆,挺身而起时撞得酒盅叮当乱晃:“什么!他们敢折了你——!”
“急个什么,坐下坐下。”
画良之副无关紧要的口吻招手要他坐回,因他激动露出些散漫的笑:“我还要感谢他们留了我一条贱命,不然你我哪来重逢日。”
“那也不能就此算了,等我寻出机会,定要让他们南山剑派得不了好处!”
“……那可是你师门。”画良之假作嗔道。
“什么师门,可记不得他们的好。那冷山上唯您对我是好的,其他什么师兄师父不过假意惺惺,只会耍我,弄我,如今想想,多半是知道我为皇子却不受宠,想趁机戏弄金枝玉叶来玩。”
桂弘说着来了气,闷地囫囵一口将手中栗子糕丢进去吞了,并没来得及品半口滋味。
画良之眼中一闪而过些许情绪,他稍微撑直些身,扶住酒盅唤道:“阿东。”
“嗯?”桂弘怨没散尽,没什么好气道。
“这栗子糕,我曾给你买过。”
桂弘突然笑了:“您那时候哪儿来的钱给我买这个。”
“是啊,你没吃到。”画良之黯然道:“没吃到。”
画良之总是一杯酒醉的,他轻易不敢碰的东西,那苦味入骨的酿汁,今夜不知为何杯杯入肠,竟觉香甜。
他揉了揉胳膊,近来春雨连绵,耐不住左臂骨缝里隐隐作痛。
“冯将军当年给我的谢礼金还剩些许,我拿那个给你买的,可惜我回得晚,彼时你已经离去了。”
画良之缓缓轻言,酒让他的速度放慢,整个人都披了份落寞的影:“被折臂逐出南山以后,我身上藏下的银子不多,光是治这胳膊便花出去大半。我想我总不能再沦落街市,不敢沉溺痛苦悔恨,真就是逼自己只往前看,在医馆给人打下手住了小半年,身子骨好了些,又去镖局替人走镖习武,这么过了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