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像你。”桂弘往他杯中再蓄满酒,见他或许有些微醺,撑着脸只盯那浊酒发呆,思绪扯出千里外,便也不再催促,自己则再饮下大半,道:
“毕竟这人世就算天翻地覆,您也能拍拍灰爬起来继续往前走,什么留恋都不带。”
“是吗。”画良之苦涩一笑:“我看起来是那个样子吗。”
“什么样子。”桂弘问。
“弃你而去,致你生死未卜后仍是一副无可厚非,只顾前途的样子啊。”
桂弘垂了眸,他摇摇头,口中却喃道:“嗯。”
“嗐……。”画良之重重长叹,手撑上额头,埋脸沉默许久。
在快要让人以为他是说着说着睡着了之前,方颤声开了口。
“我想活。”
桂弘深深看着他垂下的头顶,喉咙发噎。
“我快疯了。一旦停歇下来,脑子里全是你声嘶力竭的哭喊,夜里入榻闭目,便是你体无完肤质,大火中成恶鬼问我为何不救——所以不敢停,每日从睁眼忙碌到深夜,只有把自己累到沾榻昏迷的程度方才不会梦你……我一口气,都不敢喘。”
画良之话到此处心头生疼,他将满一杯酒倒进口中,兀然抬起头望向屋顶,视线酝酿着模糊被火光搅碎,下巴抽动几下,忍声再道:
“我把自己折磨得想死。替人走镖那几年只接别人不敢碰的路线,想的便是随便死在哪儿刚好如愿,可每每危急关头总是手中枪比心先动,越是想死打起架来竟越是凶狠,最后非但没死成,反倒成了镖局甲号。”
“后来我大抵是想明白了,心留有憾,死也是死不成的。只可惜我镖走遍大昭山水,四处打听与你年纪相仿身带火伤的少年,寻不到啊……便以为你死了。”
“真的吗。”桂弘往后靠到椅上,歪头慵声:“你找过我。”
画良之长叹一声,抓起桌上的栗子糕。
他把糕捏在指尖,没再往口中送,只怔然盯着那糕看,眼眶浮起层醉意的红,惹人心痒地怜惜。
“镖局请荐书提我去参加武试,我想往高处爬去,高处能赚更多的银子,享千金食禄,于是豁出命去成了武状元,入了禁军。那时虽不过是个副将,可我终得摆脱奴身,我可高兴,想着给自己庆祝一下,难得去买了豫琅的糕点盒子,回来打开来一看——弄人啊弄人,竟半数都是栗子糕。”
桂弘静静望着他看,无声再续着酒杯。
“便当是天意,生平第一次吃的栗子糕啊,软糯香甜,入口即化,唇齿留香,好吃极了,真好吃。阿东,真的很好吃,好吃,想你定会喜欢,吃不够,拽着裤腿缠我再买,好吃啊,好吃,我一口气吃到底去——”
“等回神时只剩空空盒底,我忽然意识到,你再不会回来了。”
“没人拽裤腿缠着我要吃糕,没人成天喊饿,没人跟在我屁股后边寸步不离,没人在外受委屈了回来寻我大哭,没了,没有了,我没救,是我亲手把他留在火中生死未卜,找不到了,没了,没了……”
画良之开始泛出哭音,他牵强用手捂住脸,借着醉意从指缝中滑出泪来,反反复复念着没了,没了,浑身都在颤抖。
一股强烈的酸涩感从桂弘胸中几欲喷薄而出,这让他鼻间酸疼,骤然起身越过桌子拉住画良之的手——起得太猛,以至于哐地撞倒桌上酒壶,酒水沿桌面泼洒开来,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哥,哥,良之哥。”
“哥,你抬头,你看我。”
“我在。”
“我不正在这儿。”
画良之醺然松手时早已满面泪水,他眼神空空失神,绝望感停在那儿呼之欲出,脸上全是慌乱,无助,绝望的脆弱将一面秀容脱衬得更是可怜绝望。
他没了假面,露出的全是血肉下攒动不安,血淋淋的脆弱。
这神色几乎要割碎桂弘的心肝去。
画良之不断摇头,泪水止不住地淌,看向自己的眼神宛若看着午夜梦回的虚影,连触碰都不敢。
梦总会因为人的欲望而醒得迅速,失落感由此成倍膨胀,徒增失望。
桂弘终是忍不住那股酸涩,眼泪盈满了眶。
他忽然抓起桌上的栗子糕一整块塞进嘴里,噎得憋了呼吸也硬往下吞,一块尚未咽完便抓了下一块进去,使劲抹掉脸上不听止的泪。
画良之那空洞的眼神也几乎在用一时刻惊回神来,反复无意识的念声也止了,哑然看他连塞五六块进去,整个盘子瞬间见底。
“你 你做什么……!”
桂弘噎着喉咙说不出话,两腮鼓鼓地扯了个较为怪异的憨笑,指着自己嘴巴咽了半天才出得来声:
“好吃!”他用拇指抹下嘴角的屑子,一点不敢浪费地把手指头塞进嘴里虢了:“真的好吃。”
画良之愕然难言,嘴唇碰撞翕动,不可思议地盯着他看。
“就说您真是拖拉,如此美食竟晚了这么些年才让我得尝,属实叫人伤心!”
“我……”
“哇,香甜可口,您要尝吗?给您留一块儿?快点儿,不然我可都吃了!”
“我不……我……”
“怎么,跟我客气什么,得,不吃我吃。来,您凑过来些。”
桂弘说着将最后一块儿栗子糕扔进嘴里咽个干净,趁画良之慌懵之际忽地扯头吻了上去。
尚未完全融化得栗子香浓烈地留在齿间,这突如其来的一吻毫不吝啬地将那香气共有,清甜中带着些许软糯,带着把持的力度,却要人神色越发沉迷。
他在光影交错间看一双湿润摇晃的眼,一股股难以言表的酸涩涌上心头,低哑开合唇瓣:
“良之哥啊。”
那双眼一眨,倔强撇开,余光又忍不住拉回。
“别怕。”
半醉的男人反射性后仰去躲,他身后没有得依靠的东西,跌下去一瞬被他捞住。
桂弘跪在地上,接住失力柔软的身体,拖着一并瘫坐在地。
“莫要这样了。”画良之哭着向外推他,酒意迷情控制不住泪腺,偏还要他浑身无力反抗不得:“莫要这样。”
“您还觉得我哪点不够真心。”桂弘伸进腋下捞他坐稳,不然这人很快会成滩水化在地上:“既非一时兴起,又非依赖错意。我信我并不是一厢情愿,但您若还执意要将我推开——我罢手。”
画良之躲闪的眼神忽地愣了,泪痕挂在脸上,卸下全部防备的猫儿红着眼眶,
摇了摇头。
那一点红足以将桂弘点燃。
“不是厌你……是我……我不行……”
“看我。”桂弘的声音一瞬间粗粝起来:“搂住我。现在我要将你抱上去,先前说的话仍有效——觉得不对劲便推我。”
画良之垂头恹恹,糯如纸偶似的认人摆布着安置到榻上。湿热急促的吻自额顶密集又眷恋着落下,他被撑着后额,在双唇相抵的一瞬骤然睁开了眼,紧紧攥住桂弘落在他手边的发梢。
桂弘感受到被他扯动的痛觉,停了动作撑在上面,喉咙一滚,硬是逼自己燥耐的动作停下。
那人笔直望着他,像是醒了半分的酒,视线不在躲藏之后反多了味不合时宜的坚韧,这让桂弘后背隐隐发麻,舔舌想询问之余,画良之沉抑地发声:
“你为何偏要喜欢我。”
桂弘被这当头一问问得懵然,脑子本就迷了魂,不再动了。
“你说并非将对我的依赖错意成爱,那总得有什么理由——除却一张总会看腻色衰的脸,我还有什么。”
画良之湿润的眼中散出凶色,凤眸一压全是狠戾:“我乃自私自利之辈,生不逢时,一辈子都在为自己寻活路,不惜踩他人性命登天,我心觉这世间欠我,便也无需在意什么人情世故,再则矮小精瘦,不像男子该有的体魄强壮热猛,又不如女子如水娇可软绵,亦不会花言巧语讨人欢心——
“莫要自欺欺人了,这不是依赖的执念,还能是什么。抛下这唯一理由,我连你往昔男宠的半分都不如。”
桂弘眉头一皱,磨牙心痛半晌,忽地失声笑了。
这反倒让那皱起的眉头转到了画良之身上,才刚鼓起勇气说出这番话的人直觉脸颊滚烫,羞愤感无地自容:“笑什么?”
“竟是这样。”桂弘道:“哥心里郁结不开的结节,原是这个。”
“?”
“对!”桂弘长舒口气,爽快一叹,再捏住画良之下巴高声道:“就是您自幼将我宠坏,让我对你依赖难分,执念坏成了占有欲,要你画良之此生非我不可,宠爱,娇惯,关心,全必须只能给我一人——
他再盯紧画良之的脸道:“就是您这张脸迷得我情迷意乱,朝思夜想,这世间再多春色都不如这一支,我厌透虚伪的阿谀奉承,什么男宠娼妓一概碰都不愿触碰,是我贱,偏喜爱您这种爱答不理自私自利的性子。您这人身上好的,坏的,优的,烂的,全在我心根儿上,您说您要我如何。”
“如何不喜爱。”
画良之抿了嘴,开始恨自己为何饮酒,偏到这时昏昏沉沉找不出话对他。
“只是眼前我的心并不重要。”桂弘又啄了几口弹软的脸,讨好着笑道:“是你,画良之,你到底如何想我。”
“……”
“你烦我的吗。”
“没有。”画良之答得飞快,又觉羞赧,自顾自地小声喃喃:“不烦。”
“那为何要躲。”
“只是觉得不该。”
“不该怎样。”
“……”
画良之沉默不能作答,胸腔里翻涌着太多情绪混杂,在某一瞬间甚至渴望起温存与依靠,就像是孤独求生的二十余年,为活命作茧自缚。
而今有人试图剥开那茧,比起抽筋剥皮似的疼痛之余,更让他担心的是自己能否安然接受从未触碰过的东西。
但他总不是个踌躇不前,犹犹豫豫之辈。
酒意胜人,画良之伸手勾住桂弘脖颈,带他俯身,让双唇好紧紧嵌合。
得不出的结论,不如一试便知。
先将那依赖化成执念的人是我,离了你活不成的人是我,正如无根之木摇摇欲坠,死亡的饥渴来临之前,有人牵了我的手,心心念念的寸步不离,口口声声喊着哥哥,说着这世上只剩你了。
他做了我的根。
分明早就是割离不开的关系。
为何要让那么多苦恼,误会,心结作祟,要不安,犹豫,恐惧于直面事实。
这一吻冗长,狗崽子紧绷着心弦不敢做乱,生怕他再像那日不适得虚脱,舌尖交融轻咬分明啃噬到了至深却不敢动作半点。
“……?”
画良之半眯的眼睁开条缝,狗崽子的衣衫半褪,汗淋淋地浇在背上。
他能从后颈与背脊交接出看到几道蔓延上来的疤痕,手指摸在背上是凹凸不平的。
但比起这些让他心头发酸的触感,画良之惊奇在那背脊极为明显的颤抖上。
“你怎么。”他被口水呛得咳嗽两声,一抹嘴角道:“抖什么。”
也就是这会儿,画良之才看到贴在自己面前那张红涨得快要滴血的脸。
桂弘眼神拼命地躲闪,好像这会儿扭捏的成了他,支支吾吾半老天,撑着的胳膊也在发抖,支不住,到底吧唧一声整个人砸到画良之身上去了。
与此同时,那人早已难耐的勃发隔着衣料也是无法忽视地碰到了,虽说不是第一次感受到那东西,画良之还是咬牙暗骂了声“狗崽子。”
“……做甚。”
“哥,一等……”
桂弘的声音闷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奶气,撒娇似的往他胸口蹭了蹭,颤声道:
“我紧张……”
“……”
画良之闻声眼皮一掀,翻了个白眼:“该紧张的人不应是我吗。”
“我……”桂弘畏畏缩缩道:“我怕您疼了,或像上次似的怕了我,再,再……”
“沉。”
“嗯……嗯?”
“让你动一动,猪一样,沉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