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人到啦?”
谢宁习以为常看着丫鬟跑出去,单极为小心的轻唤一声。
画良之随他抬头,看到面前一张诺大的雕花红木躺椅上,斜躺着个人。
这躺椅着实宽大,桂弘的身量高,腿极长,也不耽误全都放得进去。
屋里酒气浓得厉害,像是泡了几年的酒窖,烧着上好沉香都盖不掉。
画良之见地上滚得都是酒坛,桂弘身上杖刑的伤约么也是没好透,身子下面垫的都是好几层软兽皮。
那怎么还喝这么多酒!
画良之不敢说话,就瞪着酒坛,给老宦官使劲使着眼色。
谢宁看得懂,老头努嘴一撇,端肩的动作就是无声在告诉他,老奴也管不了呦。
桂弘听见声,略微动了动身子,把两腿搭在地上,身子还靠在榻上。
边上一个看着也就十五六岁模样的小侍女,赶紧拎着靴子给他摆在脚下,大抵是动作草了些,靴子刮到桂弘小腿,被他把靴子一脚踹飞。
画良之一闪头,靴子蹭着耳边飞过。
小侍女吓得浑身打颤,叼着嘴唇,强忍泪退回一边去。
他没敢再抬头直视皇子,忙不迭地整衣下跪。
“臣王府护卫指挥使画良之,拜见潜王殿下。”
第13章 疯皇子
画良之掀袍,跪到地上。
耳边传来一阵频率焦杂的衣料磨蹭声,又躁又怪,不禁微微翻眼想看个究竟——
不敢抬头,只看得清眼前的桂弘打一双赤脚,绑着玄裤,无意识在抖腿。
“嗯嗯嗯嗯,都出去出去。”
桂弘满身酒气,口中囫囵,把屋里人全打发掉,就只剩下画良之跟自己。
他高坐在上,觑目盯起跪在自己脚下的人,腿颠得焦心。
“殿下,今后潜王府护卫滋事,皆由臣来安排领率。臣既领皇恩,定会为殿下尽忠尽力,肝胆涂地。”
画良之慷慨陈词,坚定有力。
“嗯嗯嗯嗯嗯。”
抖腿声还是不断。
“殿下若有何吩咐,尽管招呼臣便是。”
“好好好好好。”
抖腿声急了几分。
画良之对他这反应很是奇怪,但听桂弘现在对自己好像没什么意见,也没火气,便试探着往前跪挪几寸,提一嘴道:
“殿下,臣进来的时候看到数十美人提灯,倒不是质疑殿下爱好,不过还是白日,这些个姑娘没得休息,多少有些不合情谊。殿下不如,白日便撤下她们放了休息……”
“好好好,撤,撤,撤,都撤。”
唰唰唰的声音还是不绝于耳。
画良之跪在地上,愣了神。
潜王他非但不怪罪自己,怎还如此言听计从?
他把手缓缓撑起,将跪着的身子直起几分,正欲抬头。
忽闻沙沙磨响声戛然而止,一下僵了动作。
“我说,良之哥啊。”
桂弘喃声开口,如此唤他。画良之登时骇然抬首,满目惊恐!
或许是带着酒气微醉吧,桂弘这么大一个男人,此刻的声音竟是带了几分孩童的讨娇气。
却直是让他跌落万丈,遁入二十年前,往他身上蹭着大鼻涕的埋汰孩子。
画良之那时候打心底里的,烦死他了。
不听话,体质差,傻了吧唧,又跟鸡崽子似的,特粘人。
不省心不说,还耽误他偷偷习武。
于是他成天对这小孩又打又骂,就没给过他什么好脸色。
好在这孩子不记仇,怎骂都是憨然傻笑,死皮赖脸缠着自己不放。
那时候自己脾气也差,一说话……满嘴喷粪。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上座的人一震狂笑,把他从思绪万千中拉扯出来。
这掺了嘲讽、鄙夷的疯笑,笑得画良之背后僵直,汗毛倒竖!
“画良之,我还以为你这个没良心的贱种,早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呢,看你这反省,倒是还记得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桂弘撑在躺椅上,探出大半个身子,把自己往这惊恐伏在自己脚下的人身边凑近几分,再是挥手,一巴掌扇在画良之的面具上!
画良之触不及防,被他打得踉跄一歪,隔着面具震得头疼,也立马咬牙跪了回来。
是为鱼肉,谈何抵抗。
桂弘见着他这般卑微屈膝,更是火上心头,龇牙恶声到:
“摘了吧?看着怪恶心。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可藏的?”
画良之额头触地,把拳捏得紧,道:
“殿下,不可。”
“良之哥,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啊?”桂弘笑得愈发狂妄,却将牙咬更恨,一字一句,全都在剜画良之的心。
“以前,我想要什么,你不是都能替我取来?你不是宠我,无论是我怎么都打不到的兔子,被人看得紧的地里的薯……”
“臣,现在也可以。”画良之缓慢起腰,跪得腰背笔直,不假思索道:
“殿下想要什么,臣既是殿下之人,亦可以拼了性命为殿下取。”
“那我要你摘了假面!”桂弘将声音拉高,几乎是个勃然大怒的气势,喊:
“为什么说不!还要本王亲手给你摘吗!画良之,这里可不是皇宫,再没人提得圣旨,救得了你!”
画良之骇然被他喊醒,眼神一冷,愕地对上那疯子猩红的眼睑。
不一样了。
和小时候不一样了。
踏进潜王府那一刻起,他就该成了这暴虐疯子的,玩物。
谈何君臣,谈何忠良。
桂弘说得对,没人救得了他,他无可奈何。
就算他现在一剑杀了自己。
这里都没人说得半个不字。
画良之跪在地上,打了个刺骨的寒噤。
而后缓慢一手绕到脑后,一手拖着下巴,解开妖狐金面的束绳。
再遏住满心恶心,与桂弘抬眼对视时,一张脸分明凌然不屈,可那双美目还是震慑心扉,令人化水。
“殿下,还有什么吩咐。”他的声音没有半分情绪。
“呵……”
桂弘冷哼一声,或许是酒醉染红的眼眶,使他看起来更像个无药可治的恶鬼。
“真听话啊……”他一抹冷笑笑得狰狞,忽将手中盘玩的核桃重重砸向地面,核桃壳破碎乱溅,再赤脚几步踱到画良之面前,掐住下巴逼他盯紧自己!
画良之不敢反抗,桂弘力气大,他是知道这孩子天生神力,只听自己下颌咯咯磨响,瞳孔中逐渐漫上恐惧。
“果然,下贱胚子,恃强凌弱的狗东西!”桂弘一把薅起画良之衣领,甩手便把他砸了出去!
画良之措手不及撞在身后木架上,被青铜摆件砸了一身,连呜咽都来不及,腹部伤口扯疼得厉害,被砸到的头顶传来一阵暖热——
血汩汩顺头顶淌下,迷了半只眼。
画良之还是咬唇忍痛,爬起来,把无用的自尊全都打烂了,吞进肚子里似的,重新跪下。
“殿下,臣知道您恨我。”
画良之捏紧膝上衣襟,揉成一坨,抓得乱如心麻。
“只求您……能勉强尊重臣一……”
“我恨你?”桂弘大笑嘲讽,看他流血时闪过的半分犹疑,也被他再次跪下的动作浇得风吹云散,只“呸”一声骂道:
“还真当自己是个东西了,值得我恨?!”
桂弘随手抓起桌上崖石砚台,当头抡过去!
画良之赫地闭眼。
那一场大火。
确实……把孩子烧死在里头了吧。
“阿东。”
画良之捏着衣襟的手发抖,两眼紧闭,费尽全力,才挤出这两字来。
不过等了半晌,也没什么头破血流的盾击与剧痛传来,反倒是全然静止了。
他拼命忍着恐惧,心寒,生畏,再去扬头,看向桂弘的眼睛。
他甚至觉得那双眼是泛着红光,色如恶鬼,誓要将他生剥吞骨。
“对不起……”
桂弘手中石砚骤然止在一半,戛然的风拍在脸上,画良之都觉得痛。
心里绞得好难受。
耳边一声玉碎噼啪,是桂弘愤愤把石砚摔在白玉壶上的声音。
“你对不起我什么。”桂弘纳着怒气在喉低,嘶声咆哮时像只乱性的野兽。
“你哪有对不起我过,那是你的自由。选得好啊,哥,我倒要谢谢你,若不是你那时候……没选我,放我去死,我还不至于死了心偏要走,还未必过得上这荣华富贵,衣食无忧的日子!”
画良之惶然生颤,战栗道:“不是……不是,是哥欠你,哥会还,你给哥机会……我,我定……”
“我不!要!你!还!!!”
桂弘像只被流矢刺中,暴走的兽,在这屋里绕着地上跪着的人,边骂边走,一边手气袖落拨倒所有触及的东西,碎瓷一地,他又赤着脚,走这么几圈下来。
地上斑斑全是血迹。
“你还不起,还不起,还不起!!!”
可桂弘还跟毫无察觉似的疯狂尖叫,怒吼,奋力搓揉自己的脸,再使劲扯着头发狂笑!
披头散发,混着怪叫尖笑,一圈圈,一遍遍反复赤脚踩着碎瓷过去,真是完完全全的失心疯!
甚是比那日在潜兴宫,他醉酒不省,威逼自己时的模样,还要恐怖上百倍的毛骨悚然。
画良之被他吓得手足无措,跪缩在中间,左眼被血糊得朦胧。
在血色跟血气中,到底跪不住,坐到地上。
“阿东……阿东!别走了!停下!”
画良之心颤得跟被人从中撕开似的疼,已经说不出来是害怕,还是心疼。
眼前这个疯子,怎会是自己亲手带过的那个……
那个成天跟在自己后边,连兔子都不敢抓,一只飞虫也能吓得乱蹦的小孩!
画良之试图扑着去抓他的脚,奈何桂弘失控下就像头乱撞的疯牛,根本拦不住。
血迹越拖越长,画良之去搂他的腿,想绊倒他,可牛却把画良之蹬得鼻青脸肿不说,还瞪目眦裂地看着他!
大门被撞开,谢宁带着一大波侍卫直冲进来扑向桂弘。
画良之见这群人早已是见怪不怪,异常熟练的乌泱上去把他们王爷扑倒,拿软垫垫在房柱上,再用涂了蜜的软绳把发疯的野牛手脚拴死,不顾桂弘嘶喊,破口大骂,捆绑了个结实!
他慌张抓起面具,重新往脸上戴时,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吓得手抖到连面具都扶不上脸。
只好用另一只使劲捏扶着推面具的手,才勉强算是将就戴上。
“画大人,受惊了。”
谢宁又是深深一拜,冷静道:
“王爷疯病重,若是犯了病,不这样拴着,他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都是轻,重的时候……他当真是会咬人,吃人的。画大人莫怪,奴才这就叫人去给大人包扎伤口,还请大人速速出去!”
谢宁说完,又对着后边的侍女喊道:“愣着干嘛,还不快收拾了!”
画良之根本不敢反驳,简直就是手脚并用的往外逃!
桂弘的咆哮声实在太大,大到每一声几乎都是敲入骨髓般,叫他神智恍惚,上不来气,窒息似的扒在门框上,大口喘着粗气。
“我没让你走……我让你走了吗!画良之!本王许你走了吗!给我回来……回来!你他妈的贱人,卑鄙,无耻,烂货!你回来!”
第14章 食人
画良之两条腿都是软的,根本迈不动步子。
谢宁在后面可劲说着大人快走,大人别管了——
他也想快走啊,可当下连口气都喘不上来,头晕脑胀,好不容易拐了半只脚出去,便听见屋里竭力的嘶声咆哮:
“画良之,我恨死你了……画良之!我,我要你偿命!一个不够,我诛你九族,全去死啊!画良之,画良之,画良之,画良之!!!!我不要你还,不要你还!你他娘的还不起!你区区一条贱命,你还不起!”
桂弘挣扎得厉害,连房梁都被他拽得吱嘎作响。
画良之迈了一半的脚步猛滞,瞳孔锁紧,拳头越捏越紧。
终在片刻后。
大步回头,迈过门槛,直奔那疯牛过去,啪地一声响亮扇了桂弘一个巴掌!
“大……!”
可把一众扫地擦血的侍女吓得面面相觑。
谢宁也是看得一愣,赶紧挥手叫人都出去。
这,这新来的大人,使得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身法啊?
该说不说,他在三皇子身边守了十六年有余,从来都是看三皇子打人施暴,草芥人命的,偏没见过……能有谁敢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