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穆清抱怀在旁边观望了半天,才眯起双好看的桃花眼,笑道:
“良之,挨欺负了吧。伺候个疯子,难为你。”
画良之不愿意聊这些,马马虎虎应付道:“就是架子上东西掉下来砸了脑袋,我没事,倒是王爷……”
“疯子怎么了?”一群大男人八卦得很,连提问都是一齐。
画良之借着些许酒气,悄声说:
“……我给了他一巴掌。”
“啊?!”
季春风坐不住了,椅子还没热乎,人先跳了起来。
“你打他?画良之,你几个脑袋啊你!”
詹勃业这会儿拎了两大坛酒重重砸在桌子上,过来的时候,正听了个清楚,前仰后合哈哈狂笑,道:
“小之之,出息了啊?王爷你都敢打!”
“是他疯,骂我骂得厉害,什么难听的词都能敲在脑袋上!我那不是一时忍不过……算了,要杀要剐随他,反正是我画良之欠他的。”
画良之说这话的时候惆怅得很,隔着面具都能感受得到他什么表情。
不过得亏自己一直是以面具示人,前日被疯牛踹一脸鼻青脸肿都还没消透,叫这几个弟兄看了,嘲笑是一说,他们还真就能联名把潜王参得体无完肤。
“笑话,就你?你能欠他个什么东西,家徒四壁的守财奴,王爷眼都入不进去,还欠他?”
詹勃业调侃冷嘲,他说这话也是关心,怎么到了耳朵里听着就是惹人窝火。画良之只叹一口气,道:
“不瞒各位,我……还真就欠他一条命。”
项穆清漠然从椅子上座直,没说话,目向酒盏,却是意味深长一挑眉。
“潜王十岁那年,我们的住所,起过一场大火。”
画良之杯酒入肚,暖得肠胃氤氲,红烛的半明半暗间,他终是玩心剖肺,忆起鲜血淋漓的陈年往事。
“我那时候睡偏房,闻见火声跑过去的时候……他住那屋的火已经窜上大梁了。他在里头喊我救他,我怕房子塌,又想起侧屋里头还有个人在,正赶侧屋火势还行。我当是想的就是先救好救的,回头大不了再跑进去跟他死一块儿呢,咱仨总得活一个,便当着他的面……拐了弯。”
……
画良之回府的时候,已是个伶仃大醉。
他其实也没喝几杯,就是酒量太差,脚步发虚的走不了直线,潜王府又是个阡陌纵横,他入府没几日,迷迷糊糊找不到路,转转悠悠,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儿。
反正停下步子的时候。
面前已是一片大池塘,莲花茂密,里头游的胖头锦鲤,看着就贵。
还有个穿玄衣,扎网巾的男人立在池塘边上喂鱼,身边没带侍从。
画良之一抬头,看这高出自己整两头的男人,就知道是谁了。
“呦,王爷,巧啊?”
画良之这一声酒气熏绕,没规没矩,自是引得桂弘不高兴。
再说独自赏景透风,突然冲出来个醉鬼捣乱,谁能乐意。
“画大人,本王可没记得自己请过您——”
“诶?今儿个不疯啦?”
画良之把个惊异的音拽得极高,他醉得不分东西,咯咯咯地傻笑着打着摆,晃悠悠靠到桂弘旁边,一身酒气全都钻进桂弘鼻子里。
画良之笑得犯贱,得亏是带着面具,桂弘只觉厌恶,倒也不至于真给人一巴掌。
可画良之不依不饶,歪扭着缠着人,道:
“不疯就好,不疯你就还是哥的好阿东……哥去给你摘地瓜啊?吃不吃,咱挖个坑,生火,给他闷起来,可香!”
桂弘被他挤得烦,低吼道:“不吃!”
“嘿,看你就是胆儿小,怎么,怕被人抓啊?你哥我腿脚灵活呢,说跑就跑,倒是你……笨,跑不掉,就会喊我救你。”
【——“良之哥!!!”
——“救我!!!”
——“别走啊……求你,别走啊,救我!!!我好疼啊……哥!!!”】
桂弘脑子里赫然闪一道刺痛,钻心刺骨,逼得他闷哼出声,恼气惹出疯意上涌。
“画良之,我要你这虚情假意做什么!滚!”
桂弘突然咆哮,直接将画良之一掌推进池塘里去!
第16章 池塘
画良之脚底不稳,“噗通”一声落水,锦鲤吓得四散逃串。
好在池子边水不深,倒也呛了好几口水,脚底不稳,扑腾好久才站起身。
面具里沤了水出不去,快把自己憋死前的求生欲,使他慌张动手摘了面具。
池底淤泥多,蹭了一身贵重衣衫全是泥。
画良之浑身都被凉水泡个透,傻愣愣盯着自己一身肮脏,第一反应不是醒酒,不是生气,竟是呆呆的泡在水里,焦急拍打起衣服上的脏泥!
“别……别啊,才买的新衣服,可贵呢,脏了……怎么就脏了啊……!”
桂弘闻言,瞳仁赫然一缩,红丝入目,止不住的恶心与厌恶席卷心头,二话不说,直接也跟着跳进池塘里,狠狠一脚踹在画良之胸口!
顿时胸前一阵火辣生疼,五脏六腑都颠了位似的咳嗽不止,半条命差点被他踹没!
“画良之,你他妈的还真是,半点都没变过啊!”
桂弘发疯的嘶吼,揪着画良之衣襟,硬是把这咳嗽到满脸通红的人给提了起来!
“你视财如命,你为达官摧眉折腰,为攀龙附凤,甘放我去死!”
他愈发疯癫,胸前起伏厉害,气喘吁吁,手里劲儿大得几乎要捏断画良之的脖子!
“画良之,你怎么不去死啊!”
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画良之两手死死抠住桂弘掐着自己的手,气短难言,愈发窒息之时——
“咳咳咳咳——阿东……!”
桂弘陡然回神,是看到画良之满眼浸泪,双目通红,许是在酒意作祟下,人心挤压十余年的悔恨,自责,一如泄潮般崩溃,让人束手无策。
他竟哭了。
不是池水,这位翊卫大人是真的在哭,哭得是个泪流满面。
“阿东,对不起……我,我那日扭身先救思安出来,说实话,确是有侥幸之心,我确是想着万一我逃得出来,我救他有功,大将军便会许我便利,我就能逃离那山了……可我……”
画良之的哭声让吐字愈发难辨,桂弘本就在疯意之上,失智的人,或许并不能听得懂他这泣血般的哀鸣。
“可我真没有把你扔在里头的打算,真没有!我是要回去的,我那日甚至做好与你共死的打算,可……外头兵士说危险,打死不再放我进去,我挣不过他们啊!阿东!他们可是护国军,我挣不过!!!”
思安,冯思安。
是当朝立国功臣,第一枭雄武将,护国大将军冯汉广的独子。
画良之那时并不知道他带大的这个孩子是皇子,他只知道,隔壁屋里住的是护国大将军宠爱有加的独子。
他那时候也才十六岁啊。
他只想出人头地,只想逃离这只许他打杂,带孩子的破山头。
他那日忽视了桂弘哀嚎求救,扭头去救冯思安的时候。
他承认,自己确实心思不纯。
他泡在池塘中,浑身湿透,冷得打颤。
画良之的嘴唇翕动,几度的欲言又止,可理智终拗不过酒气。
“哥有罪,是哥的错,阿东,可我真的,没想过要留你自己在里头……我要救你的啊!阿东,怎样都行,打我也好,骂我也罢,杀我都行!就是你,你别疯了,我害怕……”
“一派胡言——!”
桂弘霍地咆哮出声,捂头嘶吼道:
“装模作样,当初视而不见的不是你了!还有脸求我原谅你!”
画良之闻此,默然止了泣,静了下来,垂头埋在胸前,一言不发,几乎与池中假山融为一体。
被桂弘掐着的脖子,导致他的呼吸愈发艰难。
“……要么出人头地,要么死。桂棠东,我没求你原谅我,理解我。你是个出身高贵的皇子哥儿,你衣食无忧,你不愁吃穿用度,你……”
画良之被人提掐着发不出声,就用喉咙嗬嗬往外挤。
“你懂我什么呢。”
桂棠东气得脑子发混,半身泡在水里,可劲骂着:
“我懂个屁?我不懂!画良之,你承认了啊,你可承认自己下贱,趋炎附势,为了出路连人命都可以搭!亏我那么傻的信你……!”
桂棠东淌着水,大步往池塘中间走,水越走越深,直到逐渐漫了他胸口。
再“嘭”一拳送到画良之脸上,把醉鬼揍了半晕,哗啦松手丢进池子里去!
画良之的脚踩不到低,惊慌挣扎起来。
他不识水性,又不像桂棠东个子高,站得住,没两声,就呛了水。
桂棠东紧皱眉头,眼睁睁看着人在面前挣扎,却只把拳头握得死。
看着自己恨之入骨,早熬成心魔的画良之就这么在自己面前,披头散发,浑身湿透,呼吸不了濒死挣扎的狼狈模样。
好……开心呐。
桂弘狼似的眸子赫然瞪大,连黑色瞳仁都完全撑露在眼眶里,嘴角逐渐横着咧开,露出骇人森笑!
画良之鼻腔里全是水,难受得呼吸不了脸涨得通红,胡乱间可劲拽着手边能抓到的东西。
他把粉莲绿荷扯得稀烂,咕噜噜喝着水的间隙,探出头来就是一声大喘。
荷叶抓不住,他就去抓桂棠东的袍子。
桂棠东的笑意更为疯狂,他没笑出声,只是恶鬼似的把嘴角咧得更大,利齿交错磨响,再是凝视片刻后,一巴掌按着画良之的脑袋,把他死死按进水里!
“好啊,那你去死吧,去死啊!也让你尝尝这绝望滋味!明明……明明就在面前了,不救,你不救!你留我被火烧死,去苟且讨你那大好前程!”
水底下的人挣扎得厉害,呜咽声不断,画良之把按着他脑袋的那只手,抠得生疼。
桂棠东满眼疯得通红,他就是奔着要人命去的。
十六年前那个夏末夜,火光染得眼前除了红,再没别的。
自己明明那么撕心裂肺地喊了,求了,他唯一信,当亲哥依赖的人,就那么站在房门外,目光怔怔看着自己,脚步踌躇许久,再动作时。
却是转了身,仓皇往反方向跑去,喊的那一嗓“冯少爷!”
桂棠东记他一辈子。
再就是一声轰隆巨响,房梁整个榻了下来,正砸中后背。
直到剧痛绝望的闭眼以前,都没见他回来。
他是被护国军的兵士们,从火海里舍命掏出来的。
火烧伤得重,兵士们把他护起来,找最好的郎中,不许外人寻见。
他一直隐着身份,南山剑派无人知晓他就是三皇子的事实,只知护国军好心救了个他们的小徒。
谢天谢地,他没死成。
他活了。
可他再也没见过,那个狠心把他丢在火海的,‘亲人。’
是的,他甚至连探视都懒得来探,绝情无义的狗东西。
桂弘到底心成死灰。才能下地,便跟着装成江湖游侠的二皇子跑了。
再然后……
桂棠东惊颤一震,水凉浸进骨子的寒意直穿头顶,回神时,手底下的人已经停了挣扎。
“画……”
桂弘的脑袋嗡地一声炸开。
他慌张把人从水里捞起来,再连跑带摔的给画良之丢到岸上。
画良之昏得彻底,毫无血色的像个死人,桂棠东看着软趴趴,被抽了骨头似的人。
燙淉
突然瞳孔生颤,开始浑身发抖,厉声尖叫。
“来人…来人!快来人!”
就近的护卫也都被他刚来这儿之前,骂滚去老远。
这里一时过不来人,情急之下,桂弘干脆手指发抖的,跪在地上掐了画良之鼻子,往他嘴里渡气!
一连渡了几个来回,谢宁在那边听见声,领着刚好寻到这儿的柴东西等一帮小护卫,风风火火往池塘这边跑。
不过还离着老远,就听见池塘那边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怒号!
——“桂棠东,我操你祖宗!!!”
“哎呦我的祖宗……”谢宁浑身发毛,赶紧回头把柴东西的耳朵堵住。
小护卫瞪着双不明所以的眼,看老宦官死死捂着耳朵,疑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