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思安讲着话,无心看谢宁在那尽心诚意的掌灯,冷不丁扭头再问了桂弘一句:“还怕黑呢?”
画良之一怔。
桂弘震袖转身,独自坐回椅子上,道:“思安哥,刚才没说完的,现在放心讲吧。反正这位哥也不是外人。”
“行吧。”冯思安把茶杯放下,揣手后靠着,若是无心的轻飘道:
“陈太訾在琅门确实养了爪牙。虽然算不上私兵,但都是不差的高手,可比普通地头蛇危险得多,我带南山剑派的人去那儿假装无意,实则刻意的惹上些是非,打斗起来,不简单。”
陈太訾?
画良之听了这死人名字大惊失色,好险没从脸上露出异样,但也吓得瞳孔一晃。
“所以我皇兄才是表面忠心笑面虎,真正暗中培育势力,勾结政党那个啊。”
桂弘软塌塌地靠在椅子里,觑目道。
“这我可不敢妄自菲薄啊。”冯思安接过春慧再给他满的茶,挑眉笑说:
“说好的,朝堂的事我不插手,江湖里的事你求我,哥定会竭尽所能帮你。你也知道,我的后顾之忧太多。”
“说说而已嘛。”桂弘一副玩世不恭的眯眼笑着,再问:“大将军近来可好?”
“我爹还是一样,表面风光,背地里能被皇上套百双小鞋。”冯思安叹气无奈,道:
“待我大婚后,他又要带兵去定羯胡。明为收服失地,驱逐蛮荒,开疆扩土,实则还不是老皇上不放心他在眼前养精蓄锐,又不肯册分封地让他安稳闲下,怕坏了他厉兵秣马,暗存势力。”
冯思安再换了坐姿,半只手撑地盘坐,思夺道:“这事儿无解。当今圣上的皇位是他帮着打下来的,万岁爷也就知道我爹能用同样的法子,送别人上去——即便他半点儿再闹乱世的心都没有。”
“那后儿见了,我可得去打个招呼。”桂弘懒散道。
“你不怕被人瞧见,说你勾结我爹?”
“怕什么啊。”桂弘乖戾歪头,拿胳膊撑着脑袋,道:
“世人又不傻,我这名声,避之都不及,谁会让个疯子勾结得上。”
“先说好,你可别在我大婚典礼上犯病闹事儿。”冯思安挺直脊背,压着嗓子提醒道:
“你哥这一辈子就一次的事儿,给我场子砸了,我弄死你!”
“你这让我怎么答应你啊?”桂弘乐了,道:
“我若能控制,那还叫疯病吗?那是装疯!”
屋外一道银闪晃得人脸煞白。
冯思安瞧瞧外面浓云密布,雷鸣电闪,怕是不就会是个倾盆大雨降下来。于是起身,拉春慧一起行了礼,道:
“天色不佳,怕是要降雨。我二人还得回去准备大婚事宜,不好久留,就先走了。阿东,良之,后儿见吧。”
桂弘点点头,起身要送,被冯思安一句“不成规律”劝了回去。
“谢宁,你去拿两件蓑衣送人,免得半路起雨。”
老宦官应了声是,递上蓑衣,桂弘站在堂上头目送着人走。
人影都已经远了,王爷依旧伫着回味,没半点回屋的意思。
“王爷,天凉,回吧”
画良之在后边小声说了句。
“少在这儿虚情假意了,画良之啊。”
桂弘闻声回头,不讲道理地一胳膊把画良之推搡到边儿上去,瞠目怒道:
“思安哥说了些儿时的琐事儿,就当我能感恩戴德,前嫌尽释了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是怕被人赶下山去,沦落街头,再无出路,才那般假做着待我好!”
画良之满眼错愕难信着从侧看了他一眼,随后低头,漠然一笑。
“是啊。”他说。
“我可不能被赶下山去的。”
“今儿的事。”桂弘斜眼看画良之默不作声地往回带他那倒极了胃口的面具。
“你要全与我父皇说吗。”
画良之没停下动作,未加多虑地轻声叹道:“不说啦。”
“为什么?你这样可算隐瞒实情,要让他知道,能轻易放你?”
画良之没应,只随口平淡地,问出个耸人听闻的问题。
“王爷,陈太訾是你杀的。”
桂弘冷刺了他一眼。不过画良之垂着目,没看向他。
“怎么可能是我,那日你不是同我在一起么!不过是那狗人已死,我得顺心罢!”
“你真想要这江山吗。”
画良之蓦地抬眼,眸中冷厉透过假面,直穿桂弘心坎。
桂弘被他问得一哽,答不上来,暴躁的怒意就会上涌。
“他娘的,都说过了,我要这破烂江山做什么!一群虚伪小人玩弄乾坤,天下皆是道貌岸然的禽兽!为了权势,什么伤天害理烂事做不出,谁稀得他们俯首称臣!”
“想做什么,就去做吧。”画良之停在他后边,对他的嘶吼暴怒不再敏感,语气温柔得可怕。
“不管什么洪水猛兽,哥都替你挡着。反正,除了我,谁都别想杀你。”
桂弘抬眼盯了他许久。再切声一笑,回他道:
“反正,你就是觉得我不配活着。”
“想活可不是罪。”画良之顶着被揍的危险,过去拍拍老虎肩膀,道:
“其实你我挺像的。千帆过尽,恶事做透,到头来,不过只是想活命的可怜人而已。”
桂弘眯眼竖眉,把生抖的手藏在身后,怒吼:“谁和你一样!”
他那胸口里疼得厉害。一颗心千刀万剐,早烂了,碎了,到天明恢复如初,反复剖解,日复一日,数千个日夜的死去活来,可比无间地狱还要折磨。
“揽星楼,知道吗。”桂弘忽然发问。
第35章 揽星楼
画良之脸色苍白,吞咽下喉间刺痛,扶正面具,诚实道:
“自然知道。皇城内放眼最高的接天大楼,以观天象,测算国运……问这个做什么?”
“你上去,跟楚天师取个药。顺带,跟他说冯思安查定了,陈太訾手底下确实有人。”
桂弘未加思索,迫不及待要把自己底细全都抖出来说与他听似的。
“……药?”画良之茫然,但都不抵疑惑于他为何要把自己都不知的真相,差人说于那与八杆子打不着的天师听?
那位大昭天师楚东离,擅道法医术,运算观测,无所不能,长居高塔,难窥真容,堪称全大昭最神秘的仙人……
能是他这疯子的暗线了?
……
画良之有时候真的拎不清,桂弘他到底是真疯得无畏,还是假疯得心机。
毕竟疯病也并非常伴人身,只是不知何时会因激动,愤怒等理由犯作罢了,外加长得结实,他若正色起来,着实是一副尊主大相,居心叵测。
“现在?”画良之看了眼门外,狂风大作,暴雨欲来。
“对?”桂弘烦躁赶道:“去啊!”
“可揽星楼连陛下想见,都需提前几日与星徒先约。天师时常闭关览星,贸然前去,既不礼貌,也未必会许我进吧。”
“让你去就去,废话真多,取不来,就别想回!”但那疯子斩钉截铁,这态度根本不容商议。
混帐东西。
画良之愤恨把牙一咬,操起蓑衣,扭头冲进风里。
再一道震天动地惊雷之后,暴雨应声瓢泼而下。
就算是披着蓑衣,带着大檐草帽也难辨眼前。马踏得雨水乱翻,画良之驻马到了揽星楼时,斜吹进来的雨足够他湿了个透。
揽星楼为观天象,十七层高楼直耸入云。如今黑云压城,仰头观摩,好似乌云中落下神迹,电闪如腾龙缠绕嘶鸣。
他瑟瑟躲到屋檐底下,抖起身上的水。
这楼实在看得人心生敬意,不敢冒犯,缓了好久,牵马人才下定决心去敲那扇巨大的玄铁刻星大门。
过小半晌,果不其然,连个应声的人都没有。
揽星楼的星盘铁门又高又大,实在是威逼感太强,显得他就像偌大星盘里渺小一颗碎星,太过不似人间物了些。
当下街上没人,天又阴得彻底,画良之在些许无所适从的同时。
还有点尴尬。
回去算了。
躲雨人是虽是这么想的,但也不敢真的就迈步回去。
他心里头清楚,桂弘正在气头上,空手回去,肯定又会挨顿狠骂。
然而身上湿着水难免反凉,外面风大吹得呼啸,多少有些难耐。
就算揽星楼的屋檐够大,吹不进雨,但画良之还是冷得直哆嗦,一劲儿搓着胳膊生热。
无奈这儿的规矩便是不为外人所开,强求不来,他就偎着马,跟这还有些热乎气的畜生挤在一起,进退两难。
“大不了等雨小了,那小兔崽子的气消些,再回去也不迟。”
雨声不减,虽是无序嘈杂,但奇怪的引人生困。
画良之跟匹马依在一起,竟渐生了困意,要不是街边无人商贩的雨棚上忽然“嘭”地传来一声巨响,说不定就真就睡了过去。
“啊哈……!嘶……”
画良之一个颤栗,醒了神,入眼竟是个披着紫袍的少年从对面屋顶跳下,摔在雨棚,再滚到地上,一头散着的黑发湿着雨衣铺了满地,疼得半天都爬不起来。
可给他吓了一跳,心道小孩年纪轻轻,几个想不开的,在这大雨天里寻短见?赶紧带上蓑帽冲进雨里去扶。
生怕孩子摔坏了哪儿,不敢擅动,小心翼翼给人扶了起来。
少年疼得一时半会儿站不起来,就坐在地上委屈的掉眼泪儿。一张滚了泥的小脸格外清秀可爱不说,养得白白净净,看着像什么富贵人家的小公子。
他连忙把自己身上蓑衣脱下来,披到少年身上。小公子这才惊愕抬眼,看了好心人一眼,脸色涨得通红,羞赧道:
“我……您别淋着呀!”
画良之顶着雨声喊:“站得起来吗?”
少年挣扎几番,咬牙道:“应该……能……”
画良之瞧他那个费劲样儿,直接蹲至面前,雨从额发顺下来迷着眼,道:“得,你还是先上来吧,背你。我可不想陪你淋到站得起为止!”
少年羞得结巴,当下确实摔得站不起来,不想好心人陪自己在雨里淋着,只能乖乖捞在画良之脖子上,被他背起来后,快步窜进揽星楼的屋檐底下。
“有什么想不开啊,跳楼?”
画良之拍抖着身上的水,冷不丁问了句。
“这世间不顺心顺意的事儿多了,活不下去的时候也多,不过想想,也没谁这辈子全是一帆风顺的。就算命运不公,遭得比别人多些,也得坚信活着总会遇上开心事儿的,反正也不会比当下更差了,挺过去现在,总会有福报迎来的,对吧?”
“我才没跳楼呢!”少年眼里含着泪花,羞愧难当地顶回一句:
“不过回家走到一半儿,忽然下起这么大的雨,想抄近道跑快点儿,谁知道屋檐顶上积了雨这么滑啊,眼看都要到了,还一脚踩空……”
说完还不忘挠挠头,补道:“真丢脸。”
画良之被他逗得哈哈直笑,心觉这少年还真有点儿可爱。
若说他是谁家公子,可哪有小公子如此不修篇幅,披散着头发就出来的?
但看他这身紫袍子,镶着银丝暗纹闪闪发光,断不是寻常人家。
“你家在哪儿,要不大哥哥等雨小些,送你回去?”
少年憨憨笑起来,露出四颗巧白虎牙,湿了水的圆乎脸颊软得像熟桃,使劲撑着墙,勉强瘸腿站起来,道:
“不用不用。多谢哥哥相助,不然我现在估计还瘸着腿,挨雨浇呢。”
画良之看他现在扶墙走路都得跳着,多半是崴了脚。
现下反正也是闲着也是闲,直接给那小公子托着胳肢窝举起来,要往马上扔。
“得了吧,看你路都走不了,谈什么回家呢,送你就是,不麻烦。”
少年顿时慌了神,扑腾着腿紧道:“别啊,哥哥!我家就在这儿了,您这是要把我往哪儿拐!”
画良之倏地一愣,又把人放下。
“这儿?”
“对啊。”
“这儿,揽星楼!”
“是……是啊?”
……好像撞大运了。
“那你能开这门吗?正巧我奉潜王之命有事求见天师,苦于敲不开门……在屋檐底下白蹲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