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犬——文云木

作者:文云木  录入:04-27

  冯汉广思忖片刻,再是感叹道:
  “臣那时候就奇怪,他明明不知道您的皇子身份,还这么尽心竭力地对您好,怕是早打心眼里把您当亲弟弟了。只不过等他忙完这些事回山,晚了,您已经被二殿下劫走了,没再见着你。”
  桂弘近乎觳觫地愣在原地,满眼钝挫的慌乱失神,视线逃避,犬牙咬上指甲,哆嗦道:
  “那他……现在这身份,若非您帮持,怎么可能……”
  “画大人是十九届的武试状元啊?自己拿命闯的呗!”
  冯汉广短暂吃惊于桂弘不明此事,赫赫笑道:
  “三殿下,别刻板认为他这么小的一个,拿不得状元,别的考生也这么觉得。一轻敌,全被他揍扁了。诶,那年武试刚好臣在,他那时还没钱打这黄金面具,只戴了个竹子削的假面,穿得也破,殿试的时候那股子狠劲儿,臣一看就知道是他。别人是奔着富贵命去的,他啊,噙着的可是退就是死的意识,被皇上当场相中了罢。”
  ……
  桂弘心里藏的恶鬼开始厉声尖叫,撕扯每个器官发了疯的疼,四周的喧嚣乱成一团,全都胡乱着,粘稠着,乱石般使劲儿往他头上砸!
  疯子无意将手指咬得鲜血淋漓,喉咙上不来气,粗气喘得厉害,嘶嘶作响,他想呼吸,想活命,就往画良之本应该在的地方跌撞着走。
  腿脚虚浮打晃,路上跌撞数人,可当下所有人都在庆贺,满眼皆是通红一片。到处都是红的,人穿得红,红纸贴得红,桌布垫得红,眼内血丝地红……
  无人会在意谁撞了自己,毕竟大喜的日子,喝醉的多。更何况他是个王爷,被撞了,也不敢怨言。
  画良之呢……
  桂弘觑目咬牙,看了半天,也没在那桌上望见画良之的身影。
  “——画良之呢!!!!”
  潜王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吼砸在禁卫这一桌子人脑袋顶上时,满桌人都吓得哑然失声。
  “刚不还在呢?”项穆清拧眉抬首,疑惑答道:
  “也有可能是喝多了上茅房,这小子酒量差,王爷,等他回来我告诉他您找就是,何必…… ”
  “我问你们画良之呢,画良之!!!!!”
  这下别说一桌,将军府里百十桌的人全都戛然止声,纷纷侧目。
  冯思安穿着大红的婚服还在挨个敬酒,听见声响,赫地回首,就看见桂弘犯了病似的要摔那桌的酒坛。
  “王爷!别闹了!这是婚宴!”
  季春风箭步上去,不分青红皂白狠狠箍住桂弘的胳膊!众人见状大惊失色,秦昌浩赶紧扑腾着手,抓着季春风腰带让他放下——

  他知道季春风这会儿喝得多,胆子壮,那也不能这么不要命的出手掰扯个王爷啊!
  “季春风!别……”
  “秦昌浩!你别他妈的胳膊肘往外拐!他要砸我妹的酒席!管他天王老子,我……!”
  桂弘往死里拼命挣,口中胡乱含着:“给我放开!放开,我要找画良之,我要找他,他……放开——!”
  詹勃业知道王爷大抵是犯了病,一疯子跟一酒鬼打个屁啊,就在中间拼命拦,使劲儿的喊:
  “画良之呢!谁他娘看见画良之了!别打了!给您把那瘦猴找来不就行!”
  冯思安见那边乱成一团,急急忙忙追跑过来,扳着桂弘肩膀,直朝他耳朵里喊:
  “阿东!你应过我的,不砸我婚宴不是!”
  “思…思安哥……我要找画良之……”
  桂弘喘得快断了气,就扒在冯思安身上咬牙切齿的低吼,像只命门中箭的虎。
  季春风还是不肯放手,泄愤似的把桂弘衣领拎得死;秦昌浩使出吃奶的劲儿拽季春风,詹勃业还忙着喊他娘的谁看见画良之了。
  好一个热闹非凡新婚宴!
  项穆清满眼嫌恶地往后拖着椅子退,余光扫过去的时候,瞧见靳仪图同样竭尽全力去躲闪扑过来胡乱劝架的人,一脸烦躁。
  项穆清嘴角一翘,眼里变了光色。
  他过去拿胳膊拐了靳仪图,嘴型做了个“走啊”的动作。
  靳仪图不明不白,倒还是趁乱跟着项穆清起了身,往后院的林子里走。
  直到层林落叶把喧嚣全避了,这夜深无人的山林里,风吹叶簌,还有些让人生寒。
  “项大人来这是要做什……”
  靳仪图疑惑开口,却是来不及反应,就被人一个反手压在树上。
  险些条件反射地把剑抽出来。
  “做你。”
  项穆清邪佞一笑,把人往树上再压几分。
  靳仪图没反抗。
  项穆清颇有些出乎意料,笑着问了句:“靳大首领,不反抗的?”
  “上次是我。”靳仪图平静得可怕,说:“这次换您,公平。”
  项穆清哈哈大笑,得意道:“您还真是喜欢我。”
  “喜欢项大人身子罢。”
  “身子也是我的。”项穆清美目含情,贴上颈侧,嗅着丝丝酒气,缱绻道:
  “就当大人是喜欢我了。”
 
 
第39章 河畔
  “他娘的,你看见了?”
  詹勃业叉着个腰,气势汹汹问起面前将军府里的小侍,跟审问似的给人吓得两腿直打颤。
  “是,朝、朝那边儿……”
  秦昌浩拽着季春风的膀子往后扯,平日里禁军这几个兄弟中就属他最理智,怎如今喝了酒,再关系到他妹和兄弟的事儿,直接莽成了头驴,拉都拉不住。
  “那边儿不是出去的路了?”冯思安怕人憋坏,拍着桂弘后背替他顺气,往小侍指的方向看。
  桂弘这才能勉强吐出口气,稳了些许情绪——至少听得进人话。
  “阿东,听见了?你冷静些,有话好好说,这不是能找见,良之又不会把你扔下,多半是去吹风散心,可赶紧去吧,别在这给我搅局!”
  桂弘把新郎官婚服都捏得起皱。
  怎么不会……
  怎么不会。
  冯思安才松手,桂弘就脱了缰似的一头冲进后门外黑夜里。
  他想问的太多了。
  以至于一口气跑出老远,才在猫头鹰一声尖笑下猛地滞了脚步。
  夜是深的。这里似乎离河岸不远,隐约的流水声伴风,刮小路两侧树叶凄凌飒响。
  漆黑一片。
  这儿可不是潜王府,掌灯百盏,长明无夜。
  秋末的落叶大片大片往他身上砸,每走一步踩得枯叶咔嚓碎裂,伴着诡谲鸟叫,月下树影鬼魅婆娑,叶片窸窣摩擦——
  织成一张大网,铺天盖地地罩在他头顶,把他的心脏往一块儿撮。恐怖如同泥泞噬足,好像有千万双枯朽腐烂的手抓着他脚腕,在风里哭嚎冤屈,一步都不让他迈。
  呼吸困难是真的。
  足腕如坠千金,两腿发软,极度恐惧地抱头,六神无主地缓慢往下蹲,发抖。
  太黑了,太黑了,太……
  ——啪!
  疯子骤然抬手,掴了自己个巴掌!
  清脆得在没人小路上荡得厉害。
  “起来……站起来,站起来啊!废物……多大人了,还怕……怕黑!”
  啪!!
  “废物东西!窝囊废……!累赘、祸害!你起来!发什么傻,起来啊!”
  啪——!!!
  桂弘下手极狠,打得嘴里发腥。他拼命爬着起来,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惊恐瞪大的眼里含得全是泪。
  死咬着嘴唇,不肯往下流半滴。
  腿上好像有千百根针扎似的疼,他怕得要命,干脆用手死死捂着耳朵,堵了风,堵了鸟叫,堵了怨啼,拼了命的往前跑。
  逃命般的跑。
  也不知闷头跑了多久,直到面前横出一条大河,岸滩全是冲击出来的碎石。这时节河水不急,平稳流淌着的晶莹,在月下美得像块镜。
  可水波细细碎碎的哗啦声,即便本应在人耳中是治愈,安慰的平静,到了桂弘耳朵里,都可以随时轻易把他最后一丝理智搅碎,心头发慌发麻的混沌。
  他到底是看见了自己要找的人。
  月色下,画良之那一身雪白织锦漂亮得反光,宛如月下仙。
  埋着脸,蜷缩抱膝,坐在水里。
  面具搁在手边。
  他坐在河岸的浅滩处,河水只没得过抱坐的大腿。
  静水难免腥气重,桂弘一靠过去,便觉得并不是什么气味好,适宜放风的怡情地儿。
  可能真是如冯思安说的,他不过是出来散散心。
  大抵是河边清凉吧。
  桂弘看他这样子就莫名冒起怒火。
  “画良之!私自跑出来干什么!你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
  桂弘发泄怒吼,大步冲过去踩进水里,就要薅他后领。
  哪知道手都到了咫尺之距时,画良之忽像什么做了坏事似的,慌乱失措地惊颤仰头看他,一张脸在寒江里泡得有点久,面无血色。
  月影下,泪痕清晰。
  于是一双狐目更显楚楚可怜。
  桂弘一怔,喉间不禁骤哽,手也停在一半。
  “你来这儿做什么……”
  画良之失了底气似的,弱声问。
  “画良之!你他娘的,你为什么不说啊!”
  桂弘恨得咬牙,破口大骂,恨不得把他嚼碎了,嚼碎了,吞了,干脆融成一体吧,眼不见心不烦,还能……还能永不分开的。
  “说什么?”画良之不明不白。
  “说你当年是要回去救我的!说你没接过大将军的好处,说你没卖过我!!!”
  桂弘愤恨不已,在无人的河边放声嘶喊,咆哮。
  画良之闻言,顿然失笑,再无奈摇头,落魄道:“说过啊,您不是不信吗。罢了,王爷那么恨我,我解释这些又有什么用。反正确是我有错在先,是我对不住你,都是我不好……”
  “对!全是你的错!”
  桂弘也跟着一屁股跌坐进水里。河水刺骨的凉瞬间激起全身鸡皮疙瘩,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坐得住的,不过当下真想,真想就这么掐死他。
  死一块儿算了。
  “你不解释,你就让我白白恨了你十六年,十六年!我现在觉得我就像个笑话,呵,呵呵呵呵!都怪你,怪你成天把钱挂在嘴上,怪你卑躬屈膝,奴颜婢骨,是你行事下贱,你让我怎么看得起你!如何信你!”
  “我……”
  画良之哽语片刻。
  忽然抬了头,从那双透着绝望,愤恨哀红的眼里唰唰滚出泪来!
  “我……我是下贱,是见钱眼开,我是该死!”
  画良之也扯嗓子喊了起来。
  却是一种撕心裂肺,耗尽气脉,歇斯底里的喊。
  “桂棠东!你说我为五斗米折腰,奴颜婢骨!可你不知道,穷人想活在这个该死的世上,有多难!”
  “我怎么不知道!”桂弘不输气势的压吼回来:“那时候跟你住山间木屋,冷得睡不着觉,吃不饱饭,我不也开心!不比现在欢愉万倍!”
  “那算穷吗,混账东西!”画良之声色俱厉地嘶嚎,控诉,拳拳扪胸:
  “你可知道那段日子对于我而言,都是世上温暖的人间仙境了!什么才是穷,我告诉你……告诉你!穷就是我妹病重明明能治,却因家中再拿不出一文钱,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疼死!穷就是我亲眼见着我娘跪在我妹面前,求我妹谅她穷!抛了我要下界陪她!是我娘受不了打击跳河,尸体停在我面前,我没钱葬她,只能任人在我眼皮底下抢走她,丢进乱葬岗里!是我流落街头,四五天吃不上一口饭,饿得头晕眼花,干呕不止,连酸水都再吐不出来,别人踩成泥的脏饼泔水也要抢着吃!桂棠东!你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你凭什么断我善恶!质疑我所作所为!我不过就是想活命,我不想像个垃圾似的被人扔进乱葬岗里,毫无意义的死,我想活,我想出息,这是罪吗,这是人性本能!我低眉顺眼,忍辱负重在门派里给人干脏活,累活,为的就是混口饭吃,容个屋檐给我避雨,偷学些谋生的本事。我怕死了,我太害怕他们嫌我累赘,把我赶下山去,再让我蹲城门口讨饭吃,或是遭人拉去蜂巢卖了!那还不如直接让我去死啊!所以我真是把自己的命搭在你身上,我想方设法对你好,我把你当成自己亲弟弟去哄,去疼,去爱,可到头来你的一句‘不过是利用我’,便将我一切呕心沥血的真诚全都当做北风吹了,可我……可我说不出反驳的话啊,桂棠东!是我自作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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