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趁乱得活,强撑起身去划拉那些散地上的碎银。
分明疼得眼前发黑,昏花成夏日落雪似的模糊,还是跟拼了命似的捞钱,发了疯地往怀里揣,待银子都收了,再去拾什么走线枪啊,剑谱啊……
“干什么呢,干什么呢!死性不改!还要拿!”
终有门徒看见他这般举动,少年惶恐瞪眼,暗道不好,下意识要跑,却被人薅住左臂,强扽回地上,一脚踩住肩膀,一手反拉胳膊——
“下贱东西,还妄图偷学我们南山剑派的秘籍!看我今天不先废了你,再丢下山去!”
那少年骇然回头,无力挣扎,在他极度惊悚的瞳孔倒映中。
咔嚓一声脆响,顿时洪流滔天,铺天盖地席卷来窒息地剧痛。
是被生生掰断了胳膊。
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
好疼……!
好疼啊!!!
胳膊,胳膊,不行,不能是胳膊……手……手,我的手!
一股近乎窒息的痛觉扑面而来,深陷万丈深潭的压抑溺水感漫上头顶,混淆着阵阵撕心裂肺,锥心刺骨的痛,要死了,快憋死了,空气呢,空气……
灭顶窒息的恐惧山倾崖断,逼得人骇然惊醒!
便是“哗啦”水声荡漾,伴一声堵上全力的尖叫——
画良之本能的催动身体挣扎,想逃,却控制不了四肢,视线觳觫向下,赫然发现自己光着身子,泡在个满是浑浊汤药的木桶里!
被反缚着的两条手臂卡在桶沿外,把他和这木桶捆在一起,丝毫动弹不得。
大抵刚刚遁入回忆的噩梦中,那般真切的手臂痛,也是长时间被这么反绑着手,酸得麻木。
我…………
怎么回事……
这是哪儿……
我不是……我不是!
顿时奔涌回的记忆如排山倒海覆灭理智,脑袋里好像有人拿钢钉生生捅穿,血肉模糊的疼痛难忍,身体每个部位都叫嚣着疼痛,万刃穿心!
他被捆绑得太牢了,根本挣扎不了,丝毫动弹不得。
我不是死了吗,我不该死了吗!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这是死了的吗,好疼,好难受!
我是死了的,我……
“啊————!!!!”
“王爷!”
“王爷,画大人醒了,可……可是!”
“王爷,靴子!”
“王爷!穿靴子啊!”
即便楚东离提醒过自己,桂弘也没想到在他面前他一向隐忍卑微的画良之,真能做到这个份儿上。
桂弘只着足衣在前头冲跑,谢宁就在后边拎着靴子追。都还离养着画良之的屋子老远,就已经清楚听得到里头传出声嘶力竭的吼。
来不及多想,破门而入的时,见得满地是水。
画良之像条沸水里的鱼,死命的挣扎,翻腾,尖叫。
手被反绑着没法动弹,就不停扭着身子扑腾。
旁边留着照顾,定时温水添药的侍女全都吓的发傻,被溅了满身药汤,没一个敢靠过去,见王爷到了,纷纷急迫让出条路给他。
可桂弘也怕了。
画良之突然扭头转向他的时候,眼里全是带着血腥味的恨意。
“都……出去。”
桂弘捏紧拳头,低声道。
第43章 药桶
才风风火火赶来的谢宁担心得要命,把靴子搁在他脚底下,迟迟不肯动身。
“王爷,这……危险啊!”
“那不是绑着呢!”桂弘在胆寒与焦虑下没了耐心,怒吼道:“滚出去!”
人都退了,方舔舌吞下口水,踱步不定,杵在门前小心唤了声:
“良之哥……”
“你干的。”画良之沙哑得几乎难以发声,浑身吃痛,体虚无力,又突然躁动成这样,早就成了苦耗心神,神色苦痛地问:
“你救的我。”
“是。”桂弘挨到木桶边上去,想碰他的头发,让他冷静。
“对不起,我不想你死。”
“你把我绑在这儿!”画良之低哑嘶吼,眼看桂弘的手要落到自己头上,他动不了身子了,就像只疯狗似的龇牙凶道:“别碰我!”
“好,不碰。”桂弘迅速收了手,却成了个坐立不安,手足无措的模样。
南风知我意
“你先听我说,医师说你醒了,定会像这样极度抗拒,会伤了自己,才叫我绑着你……泡、泡在药水里是因……为,你咽不下药,没别的法子,只能——
“凭什么。”
画良之瞋目切齿,红着将死之人似的双眼,悲愤填膺:“凭什么!你不想我死,又不想我好好活,我就得活,我就得生不如死的活!凭什么啊!桂棠东!我偿了,我全都偿了!再不欠你的了!”
画良之越喊越是个失智的崩溃,到最后全成了绝声的哀求,仅反复着一句:
你让我死啊,让我死吧,求你了,求你了,桂弘啊,三殿下。
桂弘就在旁边簌簌掉着眼泪,局促不安,终是扑通一声,扶着软了力的膝盖跪在木桶前面。
“我错了,真错了,你打我,骂我也好,你若是恨,拿刀捅我也行!我这儿有刀,我带着呢,给你,你刺我啊!我、我这就给你解开,你等下……我……怎么都行,是我错了,全是我的错!你能不能不死,能不能不死啊!”
桂弘说完,跪着爬着掏出手里的刀子,去割绑在画良之手上的绳。
他手上抖得厉害,那绳捆得又极为严实,颤颤巍巍,好久都没能割断。
于是画良之的恶骂也一直不绝。
“桂棠东,你个不是人的东西,到底要怎么折磨我才算作罢,到底要我死几次才能满意啊!我该死,该死!我错了,全是我的错,你把我凌迟了吧,一刀刀割了吧,只要你满意,我愿意,我愿意!你这混蛋,狗东西!我操你娘,操你祖宗!我待你那么好,我尽心竭力了,我没有一丝良心不安了!你却只能记得我那一次错!死疯子,你到底要我怎样啊!”
画良之骂得是毫无章法,狗血喷头,一会儿骂自己,一会儿又骂他,神智尚未清醒,怕全是心口里早前便堆够的陈词。
桂弘终是艰难把绳子全都割开,失了擎着身子力的瞬间,药水中的画良之手脚都是软的,登时咕嘟一声全滑进了汤药里。
桂弘一下子吓慌了。
画良之的手不能碰水,可他把自己淹进去都没力气挣扎,只咕嘟咕嘟冒着泡,大抵嘴上还在骂。
桂弘赶紧趁着画良之还没完全滑进去,扯着手臂给他拽出来,一使劲拎出水桶,拖到地上!
出水的一瞬,盆中人呛得疯狂咳嗽,一丝不挂地趴在地上,桂弘才看清他满身的鞭痕。
他把画良之拿铁锁拴起来的那次,是个半疯的状态,加之房间昏暗,根本无暇注意到这些。可这次是如此清晰的……
当真是个体无完肤,一处好的地方都没有。不只是那时候因为他私自跟了桂诃跑的时候挨的鞭子——
更是为无师自学,摸爬滚打,只靠着些剑谱启蒙,偷偷拼死拼活练走线枪的时候,把自己伤的。
称得上是个天才,从武艺来讲。无师自通,因此全是个无章无序,难有人破,混杂的不知其做活之余,爬在山上从哪儿看来偷来的武式,他学的不是武艺,不是为强身健体,保家卫国,行走江湖,是为了活命。
是为了走出这座山,洗去糟烂肮脏的本命,剔骨重生似的给自己改命。
他……
桂弘在这一瞬,似乎看到了那个为了逃出穷苦诅咒,在门派里替人做着脏活打杂时,在一旁偷窥着学武的少年。
毫无章法,拿着他唯一拎得动的武器躲在山上,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也咬牙撑着的少年。
是那个到底被丢下山去,咬着苦布,忍剧痛亲自用手硬生生掰回断骨,绑木板接骨养伤,也未曾放弃他唯一从山上抢下来的武器,那个一条路走到黑的少年。
他都撑下来了。
一个全都没喊过一声痛,没道过一句苦的人。
可如今狼狈不堪地趴在地上,连撑起身子的力气都没有,在自己面前哭着嚎着喊,求你让我死吧。
为什么救我啊。
让我死吧。
好想死啊。
桂弘就跪在地上跟他一起哭。
哭啊,喊啊,难过啊,好痛啊。
桂弘把刀塞进画良之手里,让他捅自己。
求他能不能活,我乐意给你杀了,给你解气,你杀我,杀我,别死你自己。
画良之就爬着,分寸分寸的挪,把刀换到缠着绷带的左手时,突然发现自己这只手连握个刀都费劲,手指头一动,全是钻心的疼,他便以为自己彻底废了,还苟活个屁啊,更是绝望得嚎啕大哭,软绵绵使不上力气,跟拿棉花戳人似的哭叫疯喊着用刀去扎桂弘,连衣服都划不破。
桂弘见他这副可怜模样,心疼得像被人生扯撕裂似的,哭得更厉害,觉得自己太不是个人了,觉得他哥太苦了,也恨自己为何偏是个疯子。
于是攀过去握起画良之的手,帮他擎着力气,要他捅自己。他下得真是狠手,拼劲全力要往自个儿肚子上扎,就像画良之当初在他面前给自己的那一刀似的——
他哭得声都变了,喊着说给你解气啊,我赔你啊。
然后画良之就大哭着把手松了,刀摔在地上,跃响得清脆。
画良之说我他娘不是不杀,是握不住。我真好想杀了你,再把自己杀死。我跟你一起下地狱,不染这人间了。
再然后。
桂弘扑过去将画良之紧紧箍住。
誓要把他揉进骨子里,融到一处,比抓着心爱玩具的小孩都固执,死也不肯放手。
俩人就在这满是药苦参香,水汽氤氲的屋子里,跟着一地的水,挣扎时四处狼藉,倒下的盆啊壶啊桶啊药筐啊的混乱地方。
抱头痛哭。
哭得好像这国就要亡了似的。
哭得好像再没明天了似的。
哭得,好像两条枯涸池塘里的鱼。
相濡以泪似的。
“你能不能不死啊!”桂弘大放悲声,抱着画良之可劲喊:
“我真的再没人陪了,我哥死了,我就是个没娘养的野物,父皇把我当傻子圈着,天下人全当我是个笑话,我不过只想要个人陪我,我只想要你留下呢,活着吧,哥,求你了……”
“可我他娘不欠你的了!凭什么是我!”画良之痛哭流涕地掐着桂弘的衣领子,要不是他没力气,多半是要把这人掐死的怒喊:
“那我呢?我呢!我身边人早都没了,了无牵挂呢,就连你也疯了!我都把罪偿了,既然你不想让我好好活,那我就去死啊!死他娘的也死不了……桂棠东啊,你若想留我,至少也要把我当个人!我这辈子全给别人做牛做马,尊严人性都成了奢望,从来都没像个人一样活过,太难了,太难了,太累了!”
画良之挣不出力气,在他怀中真成了只蹬腿的兔子,无助得好笑,手脚不行,牙关都阖不住,想像他似的咬回来——落到人身上,只是徒流口水的含着。
桂弘便连牙关都在替他使劲儿,把自己后槽牙咬得发麻,挤出的一字一句全带了血腥味,颤栗,哀求。
“不疯了,我不想疯了,哥!你别死,别扔下我,我治病,我治!我好忍,不伤你了,别……”
别抛下我啊。
“……哥,哥?良之哥…?!”
桂弘摇了摇怀里人的身子。
挂在自己肩上昏着睡着了。
大抵是哭得太累,气血极虚的人,撑不了那么久。
桂弘忙趁机撑着地,抱着他站起来,痴傻地嘿笑了几声,哆嗦道:
“那我当你答应,你……你答应了!”
他再思索片刻,又把人放下,脱了外袍给这未着寸缕的人裹上,顺道遮了脸。
外边人多,桂弘知道画良之还是不愿意以真容面世,他太漂亮,待他从这王府里出去,归营领兵时,要难安军心。
可是桂弘直到抱着他出去喊人,全在哭得一塌糊涂,根本止不住,连话都说不出。
把门外侯着的谢宁吓得还以为是人没了。
第44章 大军
宫墙红瓦,衬美人肤白。
靳仪图把人从抵着的红墙上放下来时,还不忘替他将披的褐棕色的裘袍裹好,顺手摸了摸那有些发硬扎手的兽绒。
入冬后的皇城尚未飞雪,但阴了天的风寒刺骨,金枝玉叶的少爷怕是禁不起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