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犬——文云木

作者:文云木  录入:04-27

  潜王微微抚额,松开发紧的眉角,转话嘲了回去:
  “画大人,禁军应也没那么清闲,不都是被困在皇城里的兽,指哪儿咬哪儿的狗,你我谁又比谁强。”
  “说的也是。”画良之无奈勾唇,桂弘不这么提,他还险把自己当了寻常人。
  既然话到此处,二人多半纾解了大多误会,难得心平气和坐着说话,便把疑惑在心多久得结问了出来:
  “不过,你一个野山上瞎混乱跑的小子,怎就成了皇子。况且那年不是被什么江湖侠盗给劫了走,我早以为你被卖哪儿了,成了挨打做劳的奴,哥做了禁卫以后,没少派人查找像你的小子,皆无功而返,不得不结论于你早折在了哪儿。以至于我开始觉得三殿下眼熟,都不敢认。”
  他一个寄人篱下,看眼色活的穷小子,打死都想不到那时候唯一相识的两人,一个是大将军的儿子,一个是皇子,不敢认才是正常。
  桂弘神色繁杂地撇了他一眼,往前挪上些许,压着嗓子,神秘道:
  “良之哥,告诉你个秘密。”
  “什么秘密。”画良之拨弄着鸡骨头,没把尚来喜欢胡诌瞎扯的疯子口中秘密当作回事儿。
  “那年打伤护国军,劫走我的人,不是什么江湖侠盗,而是我皇兄,二皇子桂诃,和他的部下,友人。”
  “什……!”
  画良之愕然愣神,惶惶掉了手里吃一半的鸡腿,讶声呼道:
  “那个获谋逆大罪,惨死天牢的二皇子?”
  “桂诃,不曾谋逆。”
  桂弘冷声道得果断,却在桌子下把拳捏紧。
  “反是我求他,央他带我走。因此出手伤了护国军,被不明政党拿捏成小辫,断他暗结势力,蓄意谋逆。他知是奸臣陷害,再无生路,他想让我活,铁心和审案人说,是故意劫的我走,做质子。”
  桂弘眼眶勒紧,干笑几声,咬牙再道:“所以我活了,当日共事者,一行十七人,与九族三百,只有我,活了。”
  画良之一时彷徨嗡然,完全呆在原地,浑身冰冷。
  背后发寒的骇意升起,难以置信地低声呢问:
  “所以你的意思是,南山上宁逆护国军,也要他带你走,难道是因为……”
  “是因为你不要我了。”他并未加停顿,几乎夺着画良之话未落的尾音抢言:
  “你不救我,你为了冯思安,把我留在火里,烧个半死,是我恨你,是我绝望到死,一分一刻,也不想再待在那山上。”
  桂弘再抬眼时,瞳孔间戾气漫布,带着阴鸷,语气平静,却是可怕至极。
  不见屋外细雪飘零,也不见屋内弱烛轻摇,二人间气氛微妙地流动,纵是将恶缘锻打成双面刃,双双血流悲戚。
  ——“良之哥,你口中的不过一念之差,是怎地阴差阳错,将我二哥与他一众亲友闭上绝路。九族性命,那么多人呐,上到耄耋老人,下至孕妇腹中三甲婴童,你知不知道。”
  ——“都是你害的。”
  ——“你说我……怎么能不恨你啊。”
  画良之陡然一窒。
  意外之言如冬至惊雷,当空劈下来,是个血肉模糊,心,魂,全成轰得焦烂。
  “我……”
  “没事,画大人过不了多久,就不用与我再纠缠了,忘了吧。这罪,这仇,我自己想办法报就是。”
  桂弘起身,舒颜一笑,继续道:“画大人能成今日不易,我便不再做您拦路虎,绊脚石了。吃好,我还有别事要做。”
  “阿……阿东!”
  画良之心头一急,想伸手抓他,却被桌子拌了腿,头晕目眩。
  说的什么……说的什么啊!
  二皇子?
  我?
  我害的?
  这些……与我何干啊!
  想追去问个仔细,却发现已经软了脚。
  也不知冰冷呆坐了多久,直到遥遥雷声滚滚,然是府外禁卫精兵步调整齐,车马浑声震响如若雷鸣,回过神来的时候,王府外门已经被撞得大开。
  内侍一嗓清脆的“皇上驾到!”,不详感瞬间从头顶顺着脊椎,麻到脚底。
  画良之慌张起身去接驾,但听门外砰砰撞了三声响,高大黑影投在门框上,传来的是桂弘低沉的声音。
  “别出来,你在里头侯着就好。”
  屋外,桂弘换上一身皇子蟒袍,头顶玉石大帽。大白天的,也就是二人分开这柱香功夫,烈酒下肚,给自己灌得熏天酒气疯狂从大袍里往外钻,带着醉醺醺的慵懒气,浪荡傻笑着迎在门口。
  世帝负手踏入府门,怒容难消,身后跟着可不止骁卫一队骑兵,更有御前卫等五百禁军,浩浩荡荡,足一个抄家的劲头。
  望身前一身酒气的三子,眼神还不如看自己笼里的鸟儿亲切。
  甚至生恶。
  桂弘就在那般嫌恶鄙夷,数百双看垃圾畜牲般的目光下。
  接的是残害忠良,祸国殃民,被贬庶民的旨。
  他咯咯咯跪在世帝面前笑个不停,把头上大帽摘下来,放到脚边,再扯着玉石腰带解开衣袍,把朝服脱个精光后。
  抬袖指着靳仪图的剑说,父皇不如杀了我呢,愚子没了您,怎么活啊。
  “您不是最会杀儿子了。”
  皇帝暴怒,当他真透疯了,口无禁忌,大手一挥就是叫人抄家。
  禁军的人鱼贯而入,府里惊叫声四起。谢宁这老头被人扯着胳膊拽到人的队伍后头跪着,按例这群人当被遣送回乡的,贬成庶民的皇子,不能有内侍照顾。
  老太监哭天怆地得要死要活,拼命喊着三殿下不行,没人照顾活不了啊,陛下您知道的,他……
  老皇帝再未理睬半分,当是仁至义尽。
  王府四处乱糟糟的一片,季春风急着要找画良之,趁乱一间间屋子的推着喊,生怕他昨天偷跑出来,被抓回去,再遭什么虐待。
  一切滔天的混乱,直到画良之一身缟素,步伐带病态轻浮,长发披散乱束,虚力但显庄严,无声从堂上绕下,挡到桂弘前头,皇帝脚下,双膝下跪。
  “臣,王府护卫指挥使画良之,拜见陛下。”
  世帝稍微舒了眉眼,看他一身伤疲,难免担忧道:“爱卿辛苦,现在当回归翊卫,好生养病,过去吧。”
  桂弘望面前那抹单薄背影,扯笑得牵强。
  算了算了,孽缘也当终尽,你我就此一别两宽,再无瓜葛,至少活得舒心。哪怕远观着,只要你在,我也不必真成这世上无亲无故之人。
  可画良之跪着没动。
  闻讯跑过来的季春风正要闯过去扶,就看见那苍白一人在皇上面前磕了头,当众撩开大袖。
  把伤手举至高处。
  在一众喟叹唏嘘声中,挺直腰背,傲骨不挠,洪声道:
  “罪臣画良之,未能护全身躯,断一腕则难使枪,无能领兵,无才为将,更无力护君,不配为禁军翊卫之首。今肯请圣上宽宏发恩,允臣告辞官衔,臣,今后愿舍命护庶民皇子安危,护皇家血脉,得以善终。”
  ……
  “画良之你疯了!”季春风惊吼出声,要往前冲,被靳仪图一把拦下,摇头止住。
  “你疯了啊!”
  桂弘觳觫抬头,听画良之义正辞严,他每一寸肌肤都在生颤,甚是呼吸停滞,瞪眼失语。
  世帝于混乱中往前几步,一把薅住画良之手腕,疼得他眉头蹙紧,咬牙不敢言。
  “握拳。”
  画良之垂目忍痛,哆嗦着弯曲五指。
  不像装的。
  “真是,可惜。”
  皇帝暗叹一声,回头怒目瞪了桂弘一眼。
  “不是人的东西。”
  桂弘讪笑着耸了耸肩。
  “你知道当下关头,你折朕这么大一员将,真当拿命偿吗!”
  桂弘还是笑,狂妄邪佞的笑,笑得两眼生泪,让人厌极。
  -
  飞鸟散去,落晚霞苍凉。
  “冷吗。”
  画良之回头看着寒风里脱了朝服,只着花白单衣内衫,遭风吹着的人。
  桂弘回过神,抹了把脸,抽了声鼻子。
  “你疯啦。”他往画良之手腕上看,说:“不是告诉你能医好吗,再说那么大一个官,说辞就辞?冯将军可说这位置,是你拿命换来的。”
  “管他,我连命都不要了。”画良之揉乱头发,烦躁道:
  “更何况,就你这点混世的本事,没人照顾,自己怎么活,三天就该饿死了。我丢了你一次,哪儿能再丢第二次。”
  桂弘偏过脸去,偷着一笑,又轻轻嗓,故作散漫地往他身上贴,狡黠道:
  “我?凑合过呗。城西有配下来的小宅子,管他茅草木屋破烂房,至少能睡。再说画大人不是守财奴,钱多的是,养我。”
  “别叫画大人了。”画良之悻悻移了目光,小声嘟囔着:
  “我也没钱……身无分文。”
 
 
第50章 余晖
  “放狗屁!”
  桂弘立马怨道:“当我不知道你?视财如命的翊卫画良之,我在那潜兴冷宫,大门难迈都听得见耳边小宦议论您!休要哭穷,难不说,这次你是准备眼睁睁看着我饿死。先说好,我可富贵,不好养啊。”
  “我真没有!”画良之被他说得恼羞成怒,绞捏着手臂,喃道:“……全花了,就那时候。”
  给自己包山,买了块坟。
  画良之忽然想起这茬,倒还略微松了口气,盘算着要不带他开山种地算了。
  谪皇子落入坊间可不好活,断要处处受人挤兑,愚弄,调侃,他又这般心高气傲,轻薄无形,在外头绝对会被欺得惨,再跟五岁孩子似的回来哭着闹自己——日子肯定过不下去。
  居山林远人世,自垦自足,辛苦些,但总不至于饿死。
  桂弘晃了神儿,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倒吸凉气,整一个敢怒不敢言,急得原地干跺脚。
  “那你说怎么办,光有个破宅子,吃什么。”
  “现在知道急了,刚才不还逞能,说什么没人管也能活呢。”
  画良之无奈笑笑,暗叹自己真是苦中作乐,拍拍胸脯,长舒道:
  “无事,大不了哥带你去要饭,回归本行。”
  桂弘愁眉苦脸地笑不出来,养尊处优的皇子哥儿,要他放下身份去要饭,还不如饿死。
  “阿东,把宅子卖了吧。”
  画良之负手往前几步,并排望息事后王府狼藉一片,尘埃间的旷野上落日余晖,晚霞伴雁。
  “换两匹马,哥带你去看世道,看江湖,看人,看海。再没人困得住你我,鹏行万里,咱也做一次雁,潇洒一次,死也不亏。”
  桂弘低头看向身边人,倏地笑了。说,好啊。
  只不过……
  “不过没有盘缠啊,良之哥。”
  画良之抬手摘了面具。
  桂弘也便第一次在他那双向来阴晦,飞梢生媚的狐目中,映着夕阳的光,看见笑意。
  这让他忽然记起小时候,那个站在山岗上偷习武学,日落不息,挥汗如雨的少年。
  自己抱着他偷挖来的地瓜,埋地里烤得热乎,香喷喷的,足够抱着啃一天,也就能让贪吃的小孩儿坐在一边,安静不扰地盯上他一天。
  桂弘觉得那段时光才是他这辈子唯一有血有肉,活过的日子。
  “我也再不用藏了。咱去把它当了,纯金的呢,值好多钱,您不挥霍无度,就够活。”
  画良之转头冲他笑笑。
  【——“画大人小时候后悔的事,还是来得及弥补的。这世上哪怕还有一个值得惦记的人,从现下起倾尽一切,就不算晚。”】
  冯将军那日与他说的话响在耳边。
  既然已经不在乎生死了。
  倒不如。
  放肆无悔的活一次。
  时至如今,二人也在没什么纲常约束,身份沟壑,重新握起自己撒手丢掉十六年的手——就像那年晚春蝉鸣,他在山坳里把那挨了师父骂,哭着逃山要去寻娘的小孩从泥堆里拉扯出来一样。

  世事沉浮,岂又不是一大滩肮脏淤泥。
  桂弘心底惶然一颤。
  这手好凉。
  再不是十几年前,五六岁孩子心中那宽大温暖的手了。
  莫说拉自己逃生。他想。我只会把他一道扯落泥潭,双双坠入深渊。
  “这主意听着可真好。”
  桂弘会心一笑,望向夕阳的眼中,金辉难散。
  “可是良之哥啊。”
  他浅然笑道:“我得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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