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春风爻得牙根发麻,想骂,不敢。
怎说画良之分明是比他大那么两三岁,他却总觉着自己是个爹看女儿被负心汉伤了的心思。
心里如翻了五味坛,极不是个滋味。
说画大人是自绝,那这腕子便是他自己割的。习武之人,一身武艺看得比身家性命都重,他当时敢下这么狠的手——
那就是没想着要活。
季春风看着画良之被面具遮着的脸,良久哽不出话来,只低了头,默默给他撕起鸭子。
“我今日带着弟兄们去同皇上说了。”
他边撕着鸭往他面前递,边讲。
“也就明后两天,定给你出了这口恶气。”
画良之小叹一声,没说话,抹了把嘴,继续往肚子里海塞。
“今晚别回去了,住我这儿,免得保不齐他还要怎么欺负你。受了气不能硬咽,你知道你现在就跟只兔子似的吗。”
“兔子怎么了。”画良之蓦然一笑,道:“我不回去,那疯子若是发现我跑了,怕是要翻了城的逮兔子。”
“兔子觉得自己弱小,活该生出来就被人吃,所以即便受了伤,一辈子也都不敢喊疼。它怕喊出来激发狩猎者更猛烈的扑杀欲,也怕自己暴露了弱点,所以兔子不叫不喊,活受人欺负。”
季春风气得咚一声捶桌,画良之把肉咬在嘴里,他觉得鼻子里特酸,就使劲咬着鸭子骨头,强忍。
也不知道自己最近怎么了,别人说点话就委屈,跟个娘们儿似的。
“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季春风怒其不争,又不敢怨他,知道他现在心里藏的全是伤。没胃口是,假装不在意自己的手废了,也是。
“意气风发的翊卫画大人,笑面狐的名声无人不知,可从来没让过一个看不起你的人四肢健全从面前走得出去,刚愎自用,天地不惧的。怎么偏要这么忍他一个!”
画良之默不作声,只把嘴里骨头咬得咯吱响。
“别回去了!”
季春风拍案而起,喊道:“我今儿决不放你回去,降罪也不放!他要翻城就让他翻,明儿罪加一等,让他做不成王爷,沦落街头,遭人唾沫淹死!”
第47章 假面
画良之到底忍不住,开始掉泪儿。
他还生自己气,气怎么就忍不住,干脆背过身去捶自己脑袋。
可给季春风吓坏了,以为他又想不开,自己一时冲动把话说得狠,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的人,再被说崩了怎么办。
他是真的心疼,真想要潜王的命。
画良之一直低念着骂自己没用的东西,忍得浑身都哆嗦,那只会带兵凶人的骁卫手足无措,茫然往自个儿身上抓了抓手,再彷徨着落到画良之背上。
像安抚孩子似的拍起来。
“良之啊……”
未几,忽把拍着背的手挪到身前,去摘他面具。
“没事儿,你哭。戴着它不方便,我摘了,我替你保密,成吗。”
画良之后背骤地一僵。
慌张坐直了身子。
夜深烛影摇红,刹那间停滞的不止是画良之的哭声。
更是目光,呼吸,以及……屋内流淌的空气。
那妖狐面具解了一半,只露出半个鼻尖,和吃了鸭肉以后带油光水滑的唇。
不过没什么血色,苍白可怜。
季春风撑在桌上,手伸到脑袋后边,去解假面的卡扣。
画良之登时窜了激灵,慌不迭地紧着喊了声:“别!”
他守着条线。
面具下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让人看,就是交不至心的意思。
人都快死了,走投无路都到了我家门口,还想怎么……
“画良之!”季春风声音不觉高了些:“我又不嫌你,你生得什么样,不都是我兄弟!”
画良之怔了片刻。
猛地起身,夺过丢在一边的狐裘,拔腿就跑。
他觉着丢脸。
莫名其妙跑人家门口蹲着,一进来就跟饿了十天的饿死鬼似的塞东西吃,还因一句话就哭得一塌糊涂,险被摘了面具。
重活一次,莫名变这么窝囊,真不如死了算了。
季春风急着追,门房管家火急火燎喊着大人往里跑,撞了画良之再撞季春风,被扒拉转十来圈儿,咚一声撞了墙,都没人答理。
画良之没什么力气,冲到门口时腿已经软了。用着身上最后一丝力,刚咬牙把门推开个缝——
“准了,真就在这儿。”
前门从外头被一双手扯个大开,失了重心没站稳,一个踉跄摔进个怀里。
“大人!王爷……王爷提剑堵门口了,您看怎么——”
办字没出口,管家听见大门开的声儿,跟季春风一并驻在原地。
桂弘低头看向怀中人,愣了好一会儿,乍笑出声来。
“画大人投怀送抱,怎么回事啊。是季大人满足不了了?”
又看他满身虚汗,神色恍惚,三皇子心头咯噔一声,补了句:
“还是说,被趁人之危,遭人欺了。”
“别胡说!你一个人到这儿做什么。”
画良之不想把事儿牵扯上季春风,挣扎着想从他怀里脱身,无济于事,反倒被往那胸口里按得喘不过气。
“当然是找你啊。就知道画大人在这儿,本王说了不许你出去,堂堂禁军翊卫,又不是什么黑衣贼,竟还会翻窗了,怎么,王府那么大的院儿,还锁不住一条狗?”
桂弘神色犀利,话锋对着画良之,目光却是向着季春风。
季春风早怒气填胸,若长枪在手,早该逼出刃去,不惧挺身,正色道:
“应您所言,画大人乃是禁军武官,岂容你这般低辱!”
桂弘把画良之捞到身后,阴邪一笑,道:“是父皇赏给我的,我怎么样他,关你何事?”
桂弘往前几步,手里长剑咚咚敲了三声门框,指向季春风。
他眼中那股疯劲儿,带着毛骨悚然的无声狂笑,加之人高马大,皇子身份,谁能不怕。
这可是个疯子。
“残害忠臣的皇粮蛀虫……!”季春风捏拳咒骂,反口争道:“有本事你连我一并杀了,罪加一等,到时一并下了地狱也不让你好过!”
“话都跟你说一样。”桂弘不爽地挑了眼身后的画良之,怠缓道:
“地狱我自会下,不过还轮不到你送。”
说罢,长剑挥起。百锻薄刃相映月光,银辉曜曜刺破长夜,晃地照亮人面!
画良之速闪身拦到他二人中间,抵住桂弘手肘,试图把他往后推——一个力弱体虚的病患,想去攘个身材魁梧的疯子,分明天方夜谭。
但画良之还真就半推半就着他,一并倒出了前门门槛。
“回,这就回。”他仰头,从下颌处看向桂弘泛红阴鸷的眼。
想他这些时日当也是个耗神难眠,生熬硬捱过来的。
这般配合,想必他也没有要将事儿闹大的意思,正就着自己顺水推舟,好下得了台阶,又带得走自己,便道:
“别闹了,我同你回。”
季春风见状更是不甘罢休,恨其不争地急声喊:“画良之!你硬气点!怕他做什么,回来!”
“画良之!回来!!!”
“王爷,走吧,走……”
桂弘笑得狂妄,不顾季春风在后头瞎喊,拽起画良之就走,本来就身子虚得风一吹就倒的人,给他扯得像在飞。
转了个街角,再拎鸡似的塞进个早候在那儿的马车里。
车里火盆烧得可旺,桂弘进去直接给他按进锦织的软垫,再把狐裘当被子似的盖他身上,压严了边儿,才松口气,坐到地上,抬头瞅他。
画良之陷在垫子里,斜眼盯着脚底下坐着的人。
“胡闹。”
“是你乱跑!拖着这身子还敢出去,不怕晕在哪儿让人卖了吗!”桂弘气得不行,不敢大声骂,气息全压在喉咙里,说:
“哥,你知道我叫人端晚食进去,看你不在,吓成什么了!还以为你又要……”
“要什么……”画良之懒洋洋闭了眼,是这马车里太暖和,温得人倦意直涨。
“我哪儿敢再死啊,届时你怕是要砍了阎王爷,强给我揪回来。”
“你喜欢季春风那小子?”
桂弘冷不丁一问,画良之倏然睁眼,再不耐烦地闭上,须臾间像是瞥见了什么水波,反正先啧了声:
“屁。那是兄弟。你哥不喜欢男人不知道吗,别满脑子装得都是狗屎。”
哪儿来的水光。当是自己累得眼花,看错罢了。
但他又耐不住好奇,稍将眼睛眯开条缝,往桂弘那儿偷看去。
这疯王爷那么大一条身子,跟叠了一折儿似的全挤在马车角里,红着双眼,掀起眼往上皮瞧自己。
嘴角咬得委屈,下巴都跟着起了核桃褶儿,不是错觉,他是真含了泪儿在眼里,眉头压得他眼尾低垂,活像只犯事儿的犬。
“……”
画良之睁开半只眼,冷道:
“哭个什么。”
桂弘把鼻子一抽,视线甩到边儿去,闷声道:“谁哭。”
哪知错事憋屈的犬可不能劝,不然本还心里半愧疚半伤心的,一遭关心,全成了委屈。
眼泪儿跟断了线的珠似的噼里啪啦往下掉,起先着了慌,试图拿大袖去遮,去抹,后来知道藏不住了,干脆瘫坐地,抽嗒得肩膀发抖。
接着撒泼打诨地喊:“那你跑他那去,我要不来找你,你就要同他睡了吧!”
画良之搁底下踹他一脚,使不上劲儿,疼不着,倒是足够僭越。
“睡什么睡,能不能想点干净的!我就是出来透风,身无分文,饿了,没地儿去,好蹭个饭吃。”
桂弘呜咽几声,眉头皱得成了川。堂堂王爷挨了属下一脚,反挂着一脸鼻涕泪儿的傻乐呵起来,嘿嘿往前爬了几步,两手抱住画良之的腿,在他裤腿上蹭掉的鼻涕,枕着膝盖扬头看他。
马车里灯晃得亮,也照得他一双水汪汪的乌黑眼,油亮明媚。
“那你们都做什么了啊?独处一室……”
“吃鸭子。”
画良之无奈道。膝盖上这脸满是清澈,胸无城府的傻相让他真没法讲骂字出口,只好再接:
“交点朋友吧阿东,别看见谁都跟发情的狗似的,拿下半身鉴人。人这一辈子,总得有个过命的朋友,生死知交。”
桂弘直接略过他那句教诲,紧着追问:“什么鸭子,我亲手喂的粥都不惜吃,跑这么远,来蹭别人家的鸭吃!”
“……熏鸭,比什么天天灌的参鸡粥好吃多了,总得让人吃点油星。”
桂弘听了,起身探半个身子出去,朝马车边上坐着的随从喊了句:
“喂你,明儿天一亮,就去给我把皇城最有名的熏鸭店包了!”
“诶!”画良之强打精神支起身子,急道:“干什么呢,喂老虎也没这么吃的啊!再说季大人那鸭子是他属下家妻亲手做的,不一样。”
“那我去找人把她雇府里来给你做鸭子,天天吃,顿顿都吃!”
“……你怎么不打个黄金的鸟笼子,给我关起来算了。”
画良之实在无语,到底懒得跟他掰扯,把面具摘下来搁在一边,再躺了回去。
“嘶……听上去不错。”
桂弘的语气单纯得让人分不清这疯子是在陪他开玩笑,还是实打实的认真。
“那再配个黄金的狗链子。”画良之咕哝着,缩起身子眯上眼。
“成是够您赏的。”
桂弘被他逗得咯咯直笑,拍拍灰落坐到身侧。
马车动起来难免晃得像摇篮,画良之困意上涌,桂弘怕再扰了他,挪了几寸,去最旁挤着,剩那么大一张软垫全让给他躺。
画良之似睡非睡,借狐裘长毛浓密,与车厢里明灯摩挲成影,在睫间朦胧缝隙中,看他长身靠在一边,望油灯发呆。
说什么纨绔无德的疯子,这幅景,倒更像洗尽铅华的没落皇室。
“阿东。”
“嗯?”
桂弘应得可快。
“你……是真疯吗。”
画良之问得犹疑,桂弘徐徐偏了头,冲他乖戾咧嘴一笑。
却没了往日癫狂做笑时那般狞恐。
许是烛光相衬,软了棱角,那笑便成了隐忍,假作。
“良之哥。”
他把目光落在画良之手边的假面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