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娘?”
“她不是我娘!”
安分的人忽一声狂嚎,震得石室回荡得都是响。项穆清几乎是拼劲最后力气似的,愤然划袖掀翻手边烛台,许是烧得昏了头乱,再无顾忌,朝着靳仪图喊。
“娘?不不不,她不是我娘……我也不是什么项穆清……我叫……时笙,对,柳时笙!时笙!没人知道了……这世上,没人再记得这个名字了,没人会再这样唤,我是柳时笙,我……”
再是跌冲上前去,双目通红,擒住靳仪图衣领,贴着喊:“我是谁!”
“你清醒点!”靳仪图吓得不轻:“胡说八道些什么,总不至事到如今成什么禽兽不如,父母不认!”
“认!我怎么认!”项穆清凶得厉害,喊得人耳膜生疼,赶着郎中到了,碰都碰不到。
“别挣了,你这样怎么让郎中把脉!”
“少管我了!”项穆清再是把郎中的药箱掀翻出去,闹得没了边儿,到底“啪”一声响。
靳仪图揩了把汗,把那被自己一掌劈晕的发狂人担住,扛扔到榻上才罢。
“诊。”
郎中哪儿还敢耽搁,慌张凑过去把脉,不料才摸上片刻,脸色了苍下去。
喉咙上下一滚,又摸几下,回手草草起了个方子。
“首领,退烧的方子。项公子脉象紊乱,不定也与情绪动荡有关,不太好诊,得先想办法把烧退了,方能定症。”
——
“柳时笙,这么说,这名字还挺好听的,配他。”
画良之把桌上的鱼刺挑了,只留着大块的白肉,自然而然夹进桂弘的碗里,自己嗦着刺儿上余的肉渣,道:
“怪不得他养的书童要叫笙笙,原来还有这层执念的。”
桂弘往嘴里扒拉着饭,心不在焉的闲谈:
“太仆寺卿与夫人确实育有一子,不过自小体弱多病,未曾外出见人,八岁便折了。”
画良之听桂弘说着,转来转去,还是那些十六年前的仇怨。
二皇子被定谋逆大罪之日,潜兴宫的芸妃娘娘不屈不折,不肯伏罪,毅是同宫内几十宫女。
一并引三尺白绫自尽于宫中。
时年芸妃身侧有一自娘家幼时起便在一处的通房丫鬟,及笄后本是嫁了人出了宫,怎奈命不如人,夫君早亡,只留了个襁褓婴童需要照顾。
好在芸妃心善,于心不忍,唤那丫鬟回宫陪伴,好得些俸禄养子,又怕幼子独自在家危险,打着外甥的名号没少往宫里头带。
如此一来,潜兴宫出事那晚,那孩子也是难逃拖累的。
幸得柳时笙被人从宫里偷出来,要他投奔项府上一位丫鬟,却被那夜才丧了子的项夫人瞧见。
项夫人爱子情深,接受不了儿子去世的事实,恍恍惚惚当成还魂,抱着那徘徊在府门外的落魄幼儿,不肯松手——
反正没有几个知道她那足不出户的病秧子儿子面相,如此一来,竟是合情合理,换了个人。
“谁想项夫人清醒过后,到底无法自欺欺人到底,便干脆把这假儿子毫不心疼地丢成权势祭品,成了今日。”
“你仅这般说着,着实难信。”
画良之摇头不信,心神却是恍惚。
项穆清在他心中是如何意气风发,肥马轻裘,风流轻狂的人,不当只凭桂弘空口无凭讲的故事,便说了他这一切风光都只是遮掩皮囊下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屏风。
“那我若说他就是姑获,也是我深藏不漏的线人,你可更信不得。”桂弘搁了碗,忽地抱臂沉沉道。
第82章 棋局
画良之叫他逗乐了:“姑获早不死了,你真当我傻子耍呢?项大人何等善解人意,侠肝义胆之辈,你说他是那嗜血如命,滥杀无辜的凶手?”
“他接过我的令,射了你一箭。”桂弘撑脸,煞是添了些可怜在脸上,坦然道。
画良之把自己噎了个嗝儿。
什么箭。
难不成……是乱葬岗那支毒箭?!
怪不得暴雨中百步穿杨的准呢,能把人推倒,又不至于当场毙命?
操,就该想到的,这等箭术,除了他项穆清还能是谁!
画良之肩膀一痛,一下子弹了起来,脸色煞白,握得手边陶杯咯咯响:“如此说来,姑获的幕后之人,难不成是你了?”
他觉着难信,轰地把陶杯摔出去,碎地啪嚓一声吓得桂弘也跟着跳了起来。
“姑获是个什么东西,不分贵贱,杀人行乐,草芥人命的东西,你凭白说他是项大人就算了,怎还与他有了这层干系!”
桂弘见他真动了怒,忙从桌子旁边绕过去,从后面把人抱住,黏着用求软的声拗道:
“哪儿有呢,不是我,也就求他射了那一箭,我不是人,您若是气,别摔东西,打我就是。”
“我气的哪是这个!”画良之挣出来,反手薅了他襟子,满面怒容,愣是把人脸上讨好的褶子都给吓平了。
“我气的是你这么多年都没有些心眼子,识得都是些什么臭鱼烂虾的朋友,怎么糊涂过的日子,学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姑获,你还能跟姑获扯上关系!那百计无辜人命,若都与你有关,算我再是包容于你,也不能——!”
“说了不是我。”桂弘松了手,正色说:“不行不义,复仇事是一桩,志在结了孽缘,但我不造孽,你得信我。”
画良之道:“可你明明说项大人便是那姑获,也是线人,而你不正是那牵线人?”
“那是他的选择。”桂弘正色道:“我与他不过目的相同,但终归殊途,他行什么不义不道之事,与我无关。”
“你要我怎么信。”画良之蹙眉沉沉,狐目中凌厉的光淡下后,只剩了漆黑摇晃的无底境:
“我与他共事数年,情同手足,向来大方雅致,博爱淡利之人,你只凭一席话便说他是那丧尽天良,残害无辜的鬼鸟。”
“陈太訾。”
桂弘压声提了个人名,画良之肩头一颤,提了眼眉。
“你说的不错,是我杀的。”
桂弘踱至画良之面前,说:“那日皇宴,我将你劫走不是偶逢,不只是为了支走你的巡查,好让姑获有机可乘,也是不想你因我落得个巡查不周的罪名,无辜死在那儿。”
画良之嘴角一抿,忽地觉得桂弘这般认真下,那轻浮皮面内仿佛换了个魂般复宗难测,装疯卖傻地藏了百般心思。
“所以呢,那可是大殿之上,就算我不在,靳仪图的眼睛也不是瞎的。”
“我自是会考虑至此。你,我可以拎着脖领子扯走,御前卫却不是吃素的。便是东离行星轨幻术,得宫内唯一半柱香的灭灯时机,漆黑中有萤火布阵引人注目,又有花火爆竹声混淆听力——
“即便如此,姑获还是没能大胆到同以往出刀刺人,而是从屋檐冒着被识破真身的风险,射一箭毙命。”
“果然是你……怪不得那日项大人还曾玩笑,言你是为救我,才偏要劫我。”
画良之手心浸出丝丝冷汗,愈发难以自持地倒退半步,后腰抵在桌角。
“可你又是为何,一定要杀他。”
“儿时有些恩怨,我早想杀他了,甚至觉得什么一箭毙命,让他死得便宜。”
桂弘难免想到十六年前天牢种种,那些早刻进骨子里的惨叫悲鸣,让他夜夜难安,而今只是回想都要手脚发凉,郁气汩汩外涌,唯抬眼瞧了身边画良之,才算不叫那疯症再度奔出。
“不过不全是因为那个。”桂弘道:“早前外传他在外养有私兵,又是身为国舅,他一死,陈皇后势必要乱上手脚,那些爪牙无首,定会有所行动,正适合抓来一网打尽,继而嫁祸至她身上——
“你说芙蓉苑。”画良之头皮一紧,道:“所以那日,陈皇后要春风下来助你,并不是她真要杀你,而是……她确实不能止住那群私兵。”
“对。”桂弘冷笑:“陈太訾的爪牙并不为陈皇后所使,早自成一派,据了芙蓉苑罢。陈皇后本是欲与那群头目谈判,却不想被我这一搅局,莫名陷成了那群私兵的幕后之主。”
“那你下了这么大一盘棋,目的究竟是什么。”画良之问。
“我要这宫中相互猜忌,人心惶惶,人人自危,我要——混乱。”
桂弘展臂低呼,瞳中漫出烛火倒映的赤色,格外凶恶,狞狂,带着抹似有似无的邪笑。
“全都乱了,阵脚不稳,唯我岿然不动,总有纰漏疏忽,等我得趁虚而入。哥,还记得我们前一阵遇见的那南疆贼人吗。”
“自然记得。”画良之道。
桂弘嘴角一牵:“他引的那只宫中白鸦,如不出所料,宫内已是有人按耐不住,趁当下皇城防备虚弱,护国军不在朝中之际,通了敌。”
画良之咽了口水,问:“如你所言,那,你的下一步棋呢。”
“化我为棋。”桂弘一字一顿,凿凿有力。
画良之不解:“什么意思?”
“具体要发生什么,我也无法预测。”桂弘笑道:“皆是一场成败由天的赌局,生日存亡,决胜与否,怕是现在才刚开始。反正,无论是姑获走偏的命,还是那三百冤魂的仇,这都是我当承担的罪。”
“我会与你一同面对。”画良之沉声道:“细细算来,我不也是难逃其责?莫要再如此瞒着我了,你不当全承其重,哪怕全权怪罪与我都好,虽然楚东离的话并非人话,但也有几分道理——以免待到机会来临之前,先垮了自己。”
“十六年了。”桂弘目光中有火,灼得他如鲠在喉。
“这个机会,我等了十六年了,太久了——只能叹我废物,辜负这三百冤魂。”
“可人活着才会有机会。若把自己逼成了真疯子,癫了,狂了,那才真是废了。”画良之道。
“是啊,所以缠着你苟活。”桂弘撇嘴淡笑。
二人语落,桌上瓷碗忽发出阵阵脆响。
再见屋外地面混着碎雪的沙土微微颤跃。
画良之蓦然停了要发的话,自下而上勾了一眼,与桂弘隐着对上视,回身自怀中掏出面具扣在脸上,闪躲至门后——
桂弘则是取了架上剑,挂到身畔,巍然立在房门前,凝目盯起院门。
震颤愈演越强,院外轰然传来大片整齐马蹄脚步声,似有大片兵马踏来,声如惊雷,汹汹不善!
停在门外。
——叩叩。
桂弘停了片刻,未见有人往里闯来,反是过了会儿,又礼貌敲了两声。
——叩叩。
画良之折身出来,缠住枪尾:“应门吗,我去开。”
“外头人数多,太危险。”
“那也没有让这屋主子亲自开门的道理。”
“那一起去。”
——“圣旨到!”
画良之警惕未减地开了门,门外锦衣华服的礼部官员如鱼贯而入,恭敬请礼,直接略过画良之,排列整齐跪了满地。
礼部侍郎跪呈圣旨向上,由个内侍的太监举至头顶,朝门后发愣的桂弘磕了头。
这一举闹得二人可是一头雾水,毕竟不过一介庶民,比起那些礼服端庄的官员——
桂弘反观自己,早上起来连衣服都懒得好好穿,头发像坨牛屎似的绾在头顶。
听着这阵仗,心头凉下半截,下意识攥了剑。
画良之见得那不安,亦不相同以为地心思,陛下怕是下旨要来要他的命。
更是急得一影前闪到他面前,拿身子把他挡了。
那跪着的内侍一愣,不明所以抬了头,望那张紧盯着他的渗人金狐面具,吞了口水:
“大人,您这是……”
画良之犹豫之余,背后人轻地一掌扶了他腰侧。
再是只有二人得闻的耳语。
“哥,这可是圣旨。”
“三殿下?”
内侍见那两人发懵地杵着没动弹,甚是尴尬地清了清嗓。
讲道理,全大昭没人不知道他桂弘曾经的“丰功伟绩”,传来传去都成了山洪猛兽,他就算只是个办事儿的太监,也不敢催。
可桂弘闻见这太监称他“殿下”,更笃定了这是来要他的命的。
眉间紧地一蹙,将衣袍一抖,悄地提了嘴角,呈个懒散放荡的姿势随便一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