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话呢。”画良之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扶腰大喘气,还得给他帮腔,说:“嗐,好歹也是太子。”
“什么太子。你这可是要陪他送死。”靳仪图瞥上一眼,无语得漏了声干笑。
“画大人难得贤才高手,因为这么个草包废了手,辞了官不说,现在还要给他陪葬。”
画良之揉着眉尾,把手举到二人面前,屈指动了动:“晦气呢靳大人。还活得好好的,就开始盼我死了。没残废,瞧着,能用。”
“走之前,都没时间聚。”靳仪图叹了口气。
“呦,靳大人还能主动提出聚字呢,怎突然变了性似的,多少毛骨悚然了。”画良之话到这儿,忽地想起问:
“最近兄弟几个没见过项大人吗?我正有事想问,听闻他也罢官……”
——“画良之!!!”
画良之闻声回头,就见三个熟人心急火燎追过来。秦昌浩抱怀在后面瞧着,詹老爹唉声一叹,季春风则直接是扑上来的。
“没瘦,过得不差。”秦昌浩拿眼睛把画良之打量一遍,道。
“人都要死了,还关心瘦不瘦呢。本来就是个瘦猴,你还想让他往哪儿缺肉。”詹老爹狠劲儿堵了秦昌浩一嘴。
画良之乐了:“怎么今儿个个都是来咒我的啊。我说啊,老子现在可是太子左鹤禁卫使,不比大伙儿差。”
“你到底要逞能到什么时候。”季春风注视良久,终于开了口:“他若是有一分一毫将你当成个人看了,我都不会这般替你不值!”
画良之古怪地扬眉,问:“太子殿下待我不薄。春风,何出此言。”
季春风一噎。
视线微微下落,到他缠了护臂的腕上。那双铁爪总是带着,禁卫这只黄金笑面狐很少有卸了护臂的时候,想必那么深的口子,定要留疤的。
正如那日芙蓉苑,美人撩发,袖腕滑落——
季春风忙地挤了挤眼睛,头上绑着红带的高马尾几晃。
“你欠我顿酒。”他道:“不能白让你吃那熏鸭,你得回来,请我们吃酒。”
“行啊。”画良之爽朗笑道:“带上风流自在去了的项公子一起。”
“小事儿一桩。”詹勃业哈哈震声:“到时我把埋了二十几年的女儿红挖出来,反正你们都是我女婿,早喝晚喝,一样!”
“老爹抬爱啊,终于愿意认我做女婿,不再春风独享了?”画良之跟着笑得停不下来,再是抱拳一拜,道:“诸位,定要守好这皇城,等我与太子凯旋归来!”
“职责所在,鞠躬尽瘁,自是必然。”秦昌浩揽上季春风的肩,向来没个正形的武卫大人把他当成柱子靠了,笑得脸上竖下来的刀疤都成了活的。
季春风拱了几下,没能把那死皮赖脸的拱得开,也就算了。
夕阳照得石板泛金,鱼龙服溢彩中赋了生机,靳仪图扶剑不语,默地转了步伐,从热闹中抽身,往别处去。
曾经风光无限,鲜衣怒马,盛名远外的禁军六卫啊。
聚不齐了。
夜幕下黑马扬鞭如影,一头钻入破旧烂屋,匆匆下到玄机后的地室。
马背上下来的人连大氅都未解,逮住郎中当头呵道:“七日了!”
郎中咚地惶恐跪地,瑟瑟发抖。
“七日了,什么烧还不退!非要把人烧成傻子废人才作罢吗!连个烧都退不下去,还做个屁的郎中!”
郎中不敢抬头,哆嗦着拿头咣咣撞地,慎重颤道:“首领……如,如您所言,高烧起因不明,七日未退,项公子脉象极为紊乱,肾虚肝弱,扰心性大变,易怒生燥,日渐消瘦,茶饭不思,呕吐不止,血流难凝,是……怕是……”
“是什么!”靳仪图攥得刀柄发响,没那个耐心听他磕巴。
“怕是……血证……不治……”
“什么!”
靳仪图猛地掐住郎中脖颈,五指稍加用力便能卡进喉咙里去,再多半分力气,都不至于还能有眼下嗬嗬喘气,脸涨通红,逼出哑声来求饶的机会。
“首——首领——我……饶……”
“庸医一个!”
靳仪图一脚将那郎中踹翻,夺步推门,却见这石室之内空空如也。
他忽然慌了。
再不愿承认心性已乱啊,也藏不住打战的牙关。
“人……人呢!他人呢!都是群废物!连个病人都看不住!今日谁守的门,拉过来,拉过来!”
靳仪图一把噙毒短剑纣绝阴,未等几位手下骇恐,便已被封喉,成了尸体。
桌上叠纸,蝇头小字纳下大气。
“命数至此,岂可复累大人。项某尚未尽事宜,愿宥其不辞而别。”
背后赫然画着姑获图纹。
……
血顺着地面漫到脚下,生涩的气味愈发浓烈,黏着人无法动弹。
五指捏紧,把那纸揉成一团,丢进血泊里去。
果然是你。
所以那不是初次杀人的反胃呕吐,也不是过度紧张而忽视掉手臂伤口。
是你病入膏肓,感官偶然麻痹,所以伤口难愈,血流不止。
躁怒杀人也是。
好你个让人难安的混蛋东西。
十六年前。雨夜。
屠门的血混着雨水,把整个皇城洗得腥臭。男孩被人塞进出宫的泔水车里,临行前母亲塞给他的玉佩冰凉,揣进内怀,阵阵寒意镇得心都是木的。
“阿笙……”
那温柔含笑,语气生颤的脸,和那颤得厉害的手上温度,他记不清了。
“出了宫,去太仆寺卿项大人的府上。三姨在那儿,那这块玉佩,去找她。”
“娘……”
小孩连哭都不敢哭出声音。
“活下去,阿笙。”
活下去。
活下去。
小孩带着满身难闻酸臭,站在夜色下漆黑恐怖的府门前,听里面哭嚎声连天,他早吓得呆傻,不敢敲门。
直到面前大门“吱呀”一声,如恶鬼低嘲地杂作敞开,打里边跑出来了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神智混沌的女人。
那女人顿止了哭声,愣神瞪开大眼,盯着眼前脏兮兮的小孩。
片刻后,不顾身后焦急追来的家丁,一把强行将他搂进怀里。
“清儿,清儿……清儿!是你吗!你回来啦,回来了……回来就好,这不是好好的,来,娘看看,娘抱……好好的不是,他们怎么都说你死了啊,你没死,你活着的,没死,没死——!”
小孩吓得头皮发麻,哆嗦着去掏玉佩,拿在手里说夫人,我不是,我来找人,我不是什么清……
——“啪!”
疯女人一把夺过玉佩,当街摔了个稀碎。再是狠狠揪起小孩头发,强迫他睁一双惊恐至极的眼直视自己!
“不……你是他,你就是他!!!”
“不是……你不是……不是……是……不是……是……是!”
是,或不是。
终是这么多年过去了。
靳仪图策马在这忽起漫天鹅毛大雪的夜里,甩鞭狂奔。
暴雪瞬间掩盖马蹄印迹,也让人转眼白头,似要覆盖天地了,埋葬所有肮脏,成一片易碎的皎白。
项府大门轻扣几声,官家揉着脖子,哈欠连天地不耐烦问“谁啊?”
直到见了来人,愣了几许。
“夫人!夫人!公子回来了!”
项穆清笑得软腻,扶着门框往前走了几步,慢悠悠跪在母亲面前唤了声娘。
换来一声响亮的巴掌。
“还知道回来!败家子,怎么不混天乱地死在外头!胆子大了,竟敢得罪曹公公!你当真没有个底线吗!”
“儿子知错了嘛。”项穆清缠着梅光慈的腿,嗲声笑着,略显蓬乱的额发撩着双漂亮的桃花眼,再将脸贴上那花鸟纹绣的裙摆:
“儿子这不是回来了,随您罚吧,只要母亲开心……”
“混账东西!”梅光慈震袖将其推翻在地,金玉步摇晃得叮当三响:
“怎么,你是同那御前卫生了私情不成!真以为一句道歉就够?下三流的贱东西!我含辛茹苦养了你这么多年,连个报答都如此勉强,如今更是直接得罪了曹公公!你是要我们一家都败在你手里!”
项母骂得极是难听,冷眼看着项穆清跪在雪地里,大雪纷飞落了满肩,染白了头,也盖不掉他发红的脸色,倦怠病体。
丝毫不像个该关心孩子的母亲,字字更是嫌恶,怨恨。
她早就知道自己的儿子死了。
面前跪着的不过是个替身,是个假的。
柳时笙这个人的存在啊,对她而言早已从开始填补空虚的慰藉,变成睹其思情,徒曾烦躁的存在,可柳时笙这个名字,自那日玉碎,皆化虚无空幻渺。
他做不得真的项穆清,也再不是柳时笙。
“自己滚回屋子里去,停食七日,关禁闭!”
项穆清伏在地上,抖肩乐了,没显丝毫反驳。
停食一事,对他而言就像熬鹰。他就是那只本该自由翱翔的鹰隼,人们为一己之力,断食断水,亦剥夺其入睡的权利,苦熬心智,再傲的鹰,也终将为一口吃食低头苟活,困在肩头手臂,成了狩猎的刃。
就像他小时候打死也不愿更名改姓,不愿改口喊梅光慈娘的时候。
柴房里潮湿闷热,四肢发麻,头脑混沌地躺在砖土地上,眼光浑浊地看硕鼠打自己脚边嗅着过去——
不过是打量着互为谁的食物。
活下去。
三个字,成了万劫不复的咒。
不过如今倒也不只得畏惧了。项穆清心中暗道,毕竟自从有了书童笙笙在,这孩子总心疼自己,冒着被打的危险给他偷偷从门缝里塞吃的。
……
原本是这样来着。
惊骇难平的眼中大雪纷飞,映落雪满地的院中央,两名壮硕家丁挥汗叉腰丢了手中木棒后,对项夫人一拜。
地上卷着的草席覆雪,刺目的血顺着缝隙洇出,在雪地上绵延开出大片猩红雪梅。
大雪压枝,片片不足挂齿,一触即化的雪花叠在一起,扑腾腾断了粗枝,砸下好一捧雪。
“项府不养废物。”项母冷道:“连自己少爷都看不好的奴才,下场就该如此。项穆清,你可看好了。”
草席卷盖下露出半截扭曲变形,苍白瘦小的手臂。
攥着那孩子才入府时,自己偷偷送的半块碎玉。
“若敢再犯,下次躺在这里的人就该是你。”
……
靳仪图快马加鞭赶到项府的时候,门外早已涌了好一群大理寺的人。
一层又一层,把四周堵得水泄不通。深夜带着压抑强调的吵闹惹得人心更生烦躁,周围难眠的百姓披着棉衣,嘁嘁嚓嚓交谈不停。
“听说啊,是项家公子发了失心疯,杀了人呐!”
“他杀自己家奴婢,用得着这么大阵仗?”
“何止一个呢……他怕是杀了全家!我刚路过的时候,里面传出的惨叫声连连不断,真叫人浑身发毛啊!”
“都让开!御前卫首领靳仪图,携御赐金牌,谁敢拦路!”
大理寺的人虽来得多,可没一个敢往里进的。
纪方苑面色难堪立在门前,此时见着死冤家靳仪图过来,甚至还有些得了活的松气,赶忙问候着:“大人不是与项公子交好?还请助下官一臂之力!项公子毕竟大内高手,又挟持项大人与夫人在内,我们的人不敢硬闯,还烦请大人是劝是……”
纪方苑话都未落,靳仪图已经夺身冲了进去。
项府内尸横遍野,大雪盖了尸体,尸体又叠新尸,新尸再盖新雪。
一层又一层,寒冷气息黏着血,映得漫天血红。
项穆清坐在院子中央,目光浑浊地抱着个少年尸体。
曾经明眸皓齿,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的少年郎,如今只得大雪盖身,落寞悲凉,哼着类似鹤骨笛吹响时,陌生古怪的调子。
他不像抱着别人。
更像是抱着已经死去的自己。
听见脚步声,悠悠笑着把怀中变形的尸体放下,甚是精心仔细地垫着后颈,稳当搁在雪地上。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