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犬——文云木

作者:文云木  录入:04-27


  “笑话。”画良之嗤嘴强笑,道:“你还是太不懂我。你当楚凤离是你最后存世的依靠、亲人,你可以为护他无所不为——我也一样。”
  “少把他扯进来。”楚东离听到弟弟的名字动了愠色:“他与此事毫无关系。家仇是我的仇,是我母亲,与凤离无关。”
  “但愿如此。”画良之颓然席地,抬头时眼中戾气依旧不甘示弱:“大家都在这长陵城中,要亡的是整个大昭,你是他亲哥,他因你而来。试问当下,谁又能置之度外。”
  屋内烛影微晃,隔窗纸将屋外二人照得明暗交错。楚东离漠然不语,沉默了片刻,掀袍离去。
  桂弘随李肄推门出来,敌军几乎兵临城下,老将一早还要带兵布阵,容不出太多时间于他耗在这小屋里。
  桂弘站在门边躬腰拱手,恭敬送了人去,眼角余光撇见什么东西,低头一怔,见着靠坐在地上的画良之。
  “……哥?”
  “嗯。”画良之抹了把脸,没抬头,只伸手道:“拉我一把。”
  桂弘连忙伸出手去:“困就先去睡,没必要在这守着,长廊里凉。”
  画良之借力起来,两条腿还是不听话的发软,想这长廊确实凉啊,手冻得没了知觉,却在被他握住一瞬——
  厚重的暖意顺五指攀上手臂,血液复苏地流淌起来,异样温柔的惬意惹得鼻子泛酸,他借着那力气。
  扑地拥进了怀里,将桂弘抱住。
  画良之捏着桂弘的两襟,额头抵在胸口,像是在贪图那份暖,是自己从来不敢想,不敢要,不敢碰的。
  “哥……?”
  桂弘不知所措,茫然环手护住他的后背,脸在这深冬的夜里泛了红:“怎么……”
  “哥?!”
  画良之控制不住,鼻头发酸。
  胸口一时间涌上来的东西太多了,快要将人淹没了,溺死了。
  本是什么都不敢的,孤儿而已,举目无亲,低贱到连人都做不得,于是乎什么关怀、拥抱,天方夜谭的东西,不期盼也就不会生念。
  而今就算摆到面前,愧疚与自卑也早就将这具身体耗之殆尽。
  桂弘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头皮跟着发紧,只能不知所措把他往怀里揽。
  “太好了。”画良之低声喃喃。
  “好…嗯,好。”桂弘不明所以,拍着背安慰:“什么这么好啊,说来我听听。”
  画良之默了会儿,舒叹道:“好啊,你活着是好的,没成那真真的疯子是好的,并非真的顽劣之辈是好的,你我,还能这么重逢相伴,也是好的。”
  桂弘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说这些,只是顺着话道:“确实幸事。只是为何想到这些了。”
  “没事。”画良之在怀中道:“进去吧,休息会儿。待你将今日课业专研读完了,陪你睡。”
  他的声音不大,反复摸着自己养大的狼狗后背,周围吞人的凉风都轻了起来。
  桂弘到底不知他究竟怎么了,怀里抱着人,眼睛睁得老大。
  “陪……”
  “习完再说。”画良之揉揉鼻子,推了身子出来,摇头道:“我可不想耽误太子研习,到时候后世落得个美色败国的称号——大昭的太子殿下因急于同他的护卫共眠,两军交战之际课业偷工减料,落得学术不精,大败。”
  桂弘“啧”了一声:“我还是颠得清轻重。”
  “走吧,回去。”画良之道:“我去添上暖炉。”
  桂弘从后边拉住他的手:“暖炉有驿馆的下人添,你家太子殿下出息了,再用不着您忙前忙后,暖暖床榻足够。”
  画良之笑道:“少打什么歪主意。”
  “虽然不知道怎么了。”桂弘看着画良之道:“但能从您这嘴里主动听见要陪我睡的话,确实是太好了。
  -
  入城第四日,清晨。
  桂弘再熬了半宿,全在专研昨夜李肄为他留下的教诲。
  说好要一起睡的,结果到底撑不住直接倒在了桌案上闭了眼,醒来时哪儿还有画良之在,只剩一床裹披在自己身上的被子。
  桂弘揉了揉眼,心头空空,酸着的失落。
  眼见云开日出,大雪封停,院里茫白一片,雀儿踩着雪,叫得欢快。
  他再看了会儿,听见了拍翅膀的声儿,窗口扑扑腾腾落了只信鸽。
  门口的画良之蓦地惊醒,大雪天守了一宿,可不比桂弘清醒哪儿去。
  二人一同拆了信看,同时怛然失语。
  画良之面色顿成死白,颤抖着把信重新折上,丢进烛火后,一言不发地独自离了营,在不远处的山岗上伴着皑皑白雪,一动不动呆坐了两个多时辰。
  桂弘没拦他,继续写着书,提笔迟疑间漆黑的墨水啪嗒落下,把宣纸洇透,不能看了。
  太子长叹一声,揉丢了纸去,再铺平一张,重新落笔。
  山涧白云聚成团雾,在脚下飘来飘走,抓不住,留不得。
  好事啊。
  好事吧。
  那张烧成了灰的信纸上,蝇头小字写了密密麻麻满满一大篇,前因后果诉得详尽,终其一句。
  项穆清死了。
  皇城,乱了。
 
 
第94章 白鹤
  禁军前侯卫首领受审那日,戴枷散发,病躯都遮不掉皓眸明媚,宛若曾经快意少年郎,屋顶醉酒,观月吟诗,骨笛声脆。
  纪方苑捏着供词的手抖得厉害,视线反复几遍在那白纸与阶下才俊来回。
  那些惨无人道,丧尽天良的罪名,条条列得成册,足够人油锅烹炸,死上百遍。
  怎会是他。
  怎会是这皇城盛名远富的官家潇洒公子,陛下身畔重臣,相貌出众,年少有为。
  “这供词为真?”
  “是,无半句谎言。”
  项穆清勾起嘴角,傲然笑笑。
  他供认不讳,全盘托出,从自己为真正姑获的身份,如何以杀人为乐,滥杀无辜,手握百条人命,连自己都记不清究竟杀了哪些人。
  再到皇帝寿宴,宫内行刺,谋害朝廷命官,至使人心惶惶,罪大恶极,当连三族。
  陈皇后闻讯赶到大理寺,薅着他的衣领痛哭流涕,控诉为何要杀国舅,几欲昏厥。当时发狠说着要将他刀刀凌迟,如今见了真凶更是怨恨,大理寺卿心知民愤难平,容不得心软,依此书奏章报到上头,皇帝怒极,不想恶人竟踞于己侧,挥手批了。
  与此同时,亦是当众道出了足以轰动皇城上下,宫内宫外地颤般的大事。
  纪方苑摇摇摆摆从太师椅上起身,像棵秋后的树,瑟瑟发抖地抛下供词,拾阶而下,扑通一声栽跪他身前。
  一把猛地薅住项穆清染着血的衣领:“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
  “说我是曹大人养的禁脔,说我身不由己呢。”项穆清弯目轻笑:“怎么纪大人耳疾,又不是什么好话,非要人说二遍。”
  “你……”
  “去抓他呀,一网打尽了。”项穆清膝行几步,贴上人耳侧细语厮磨:“全都是他,当年二殿下要遣散前朝旧臣,削弱内侍省实权推崇改革利民,却被他在陛下耳边挑拨离间落得个惨死的下场,陈太訾死后留有众多私兵群龙无首,他赶皇后将其放归前领先一步纳为己用,不想半路因三殿下搅局暴露,为自保令我连夜屠尽芙蓉苑——”
  项穆清越说越响,阴鸷地厉声笑道:“对,是我,赶在影斋之前屠尽芙蓉苑的是我,还有,他嫌大皇子恣睢愚钝不愿与其为伍,与南疆勾结欲立五皇子为正统,泄露护国军离京的讯息,引叛军入中原,以大昭百姓性命相逼陛下退位,要扶他的傀儡皇帝!”
  “你可有证据。”纪方苑额间青筋凸起,竭尽全力也稳不住心头紧缩的恐惧:“大罪之人空口无凭,岂能断他人谋逆!”
  “……证据?”项穆清哈哈大笑,眼中凝着血淋淋的刃:“什么证据,十岁时梅氏大家因雅贪字画,将那些赝品与不值钱的作品高价转卖被人检举险掉了脑袋,家父朝中无势救不出人——家母为救他父亲的性命,将我做礼送予曹亭廊。”
  他戴枷动不得手,便倾贴在纪方苑身上:“来啊,脱了我的衣服,看看这玉肌香体,全是桃粉铅华熬出来的,富家公子再是娇养,又有谁会把儿子往这青楼风韵里泡!我项家自此如日中天,革新马政后赚得盆满钵满,而那老宦官身卧几痣我都能给你一一细数出来,去查呀,去呀,你还要什么证据……我就是证据!”
  当晚影斋全员奉命,围了内侍省,堵了正欲逃命的曹亭廊,也刚好逮到兵部侍郎与他通风报信。
  内侍省不得私见朝廷命官,如此一来,一直难查明的通敌之人,似乎也见了些明朗。
  曹亭廊反抗间为毁证据一举烧了内侍省的房子,夜里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刺得人眼酸喉痛,靳仪图便在那火龙前呵退影斋杀手,独自大战曹亭廊,黑衣面纱下漆黑的眼被火光映成罗刹,一言不发,身法快得模糊成虚影。
  暗器使毒的人不好对付,曹亭廊上了这般年纪依旧难缠。幸得影斋死士自小培养时便循序渐进煨毒而活,为的便是免疫毒效,但药剂过量仍非常态。
  靳仪图几乎是豁出命去,甚至没有丝毫防身的意图,身中数镖直捣正心,却刺了个偏。
  用的是无毒的长剑。
  曹亭廊捂着伤口仰天大笑,笑他怕是要与自己死在一处,笑他剑法并不如传说中出神入化,怎还会刺偏,笑他房屋已毁,拿不到证据,要不得他的命。
  靳仪图一声不吭,冲上前去刷拉一把撕烂老太监衣物,在那苍老恶臭的身体上蹙眉端详几许后。
  自怀中抖出纪方苑送来的口供图画,一颗一颗痣的对照。
  “证据。”他道:“带走了。”
  影斋当日三百死士,皆是目睹首领如何冷目极寒,活扒人皮,生挖人眼,竟与当年他如何夺这影斋首领之位的传闻完全相同,甚更是毛骨悚然。
  靳仪图拖着人皮,血淋淋滴啦一路,去皇帝面前复的命。
  有人说被脱了皮的老太监,只剩红彤彤的一坨肉,还在哀嚎挣扎,痉挛抽搐,愣是熬了半个时辰才咽气。
  风雪冰冷,今冬好像格外的长。
  想十几年前也是这么个寒冬冷夜,他裹着厚厚的棉袄等在屋外,里头大人们不知道在商议着什么,房前巨大的鸟笼里一只漂亮的白鹤高雅挺立,低头啄了会儿踝上的铁链,亭亭与他对视。
  后来屋内有人召他进去,才刚恋恋不舍转头,忽闻身后一声凄鸣,随嘭地巨响,那白鹤一头撞死在铁笼上,血溅满白雪,染得似梅。
  他听见周围人啧啧唏嘘,道是白鹤傲骨,关不住,区区禽兽竟会不甘受辱而自尽,然撞不得鱼死网破,叹惋到头来只有它自己命丧铁笼,致死也归不去那片青天。
  尚且幼小的心思闹不懂白鹤为何如此,可他明白过来,也就只是个时辰过后。
  那间暖气氤氲的屋子,臊臭混着甜香油油腻腻,任凭他扯破嗓子哭嚎求救,跪在地上头磕得流血,撕心裂肺嚷着错了,我错了——
  牢笼的门也再也没为他开过。
  “我不做那白鹤。”项穆清在牢中吹着他的鹤骨笛,幸得谋逆大罪之人要被单独关押,四周无人,也就无人嫌他笛声嘲哳,倒还自在。
  “我不死在那牢里,不想白白遗憾,至少鱼死网破——我愿做恶人遗臭千年万年,也不做别人口中的一声叹。”
  天牢最深实在幽暗,一朵油灯只能照亮牢中人小半张脸,黑影倚在落水潮湿的墙边,只有模糊的线条能勾勒出半张冰冷刀刻的下颌线,顺着身型向下,是两把剑柄交错。
  那人久未做声,几许后缓缓转过了脸,看不清楚,可一对儿下三白微微显亮。
  “怎么瘦成这样。”
  “啊……”项穆清低头看了看自己。囚服换了好几套,依旧难免染血,血干成枯褐,宽宽松松垮在身上,着实有些看不过去。
  “本想着能留个好念想,是我不争气了。”项穆清笑道:“靳大人,怎突然想起看我来了?不过一身寒酸,可不再入得了您的眼吧。”
  黑影动了动,走到光下,随手抛进去个盒子。
  项穆清打开一看,是双新鲜人眼,还带血。
  “我替你杀了。”靳仪图冷道。
  项穆清忽地哈哈大笑,笑得泪流满面,又抱着盒子嚎啕痛哭。
  然后他开始尖叫,像是要宣泄浑身余力,血气上涌的放声大叫,空旷的牢里回声叠着回声,震得人耳朵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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