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厢俨然化作了审讯室,执法者目光紧逼、神情严厉,被捕获的犯罪嫌疑人哀声求饶、悔不当初。
——在刚才等上菜的几分钟里,江逾白把该交代的都一五一十交代了。
江逾白自知理亏,也放下手里的生菜,恭恭敬敬捞过桌上的水壶,给对面俩人一人倒了一杯:“喝水,喝点水消消气。”
“送的柠檬水就想把我们给打发了?”秦越冷笑。
“换可乐,换可乐,马上给您二位送到。”江逾白蹭的起身,开了包厢门蹬蹬蹬跑向前台。
秦越和段锦绫同时一哼,动筷子夹虾夹肉。
两分钟后,江逾白带着三听可乐回到桌旁。他点的虾全没了,就剩一堆壳堆在对面俩人渣盘里,足以看出他们的怨念。
不过吃了些东西后,秦越和段锦绫也没那么气了。秦越咔啦一声开了可乐,问江逾白:“所以呢,你打算怎么搞?”
“这不是征求你们的意见吗?”江逾白神情惆怅。
段锦绫把最后一块虾肉吃掉,又夹了一片土豆到沾料碟里:“我觉得吧,这事儿也不用坦白,你过两三个月告诉别人你不喜欢他了就行。毕竟一个人这段时间喜欢另一个人,过段时间又不喜欢了,是很正常的。
“再说,他现在知道你喜欢他,但没有任何表示,而你也不会去示好去追。所以于他而言,你就是一普通同学,你的行为也谈不上是骗感情。”
江逾白有过这种思路,低低“嗯”了一声。
秦越却说:“我的看法跟锦鲤不一样,坦白告诉人家、把事情原委说清楚的话,这样还能做朋友哇。”
江逾白疑惑了:“我为什么要和他做朋友?”
“他成绩那么好,如果有他带着,对学习很有帮助的!”
江逾白夹菜的动作顿住,如果硬要形容表情,该是三分微醺三分无语。
秦越瞅着江逾白的神情:“您真的完全不打算学习吗?”
“……”
“你现在的成绩,无论往哪个方向努力,都是进步空间。”
“吃饭时候别提学习!”江逾白怒目而视。
秦越无奈地给自己包了一块牛肉。
吃到一半,秦越小声为自己的辩论加码:“坦白还有别的好处,至少如果再被他撞见什么,你不会觉得奇奇怪怪的了。”
这句话让江逾白心里的称瞬间倾斜了。
他之所以纠结要不要向闻溯坦白,不就是想要摆脱那股时不时涌上来的别扭吗?
高中学霸极具时间观念,一顿烤肉加上闲谈,仅花了不到四十分钟时间,回学校还急匆匆打车。
从步行街到二中,出租车连起步价都超不过,被司机嫌弃一踩油门就到。
闻溯没在学校,江逾白暂时无法行动。于是秦越和段锦绫坐回座位刷题,江逾白则跳过刷题步骤,直接进入午睡阶段。
他一心三用:睡觉、打腹稿、等闻溯。
到了快要上课,班上大多数人结束午睡,教室里变得闹哄哄时,江逾白迷迷糊糊听见后面椅子挪动的声音。
他猛然直立起上半身,眨眨眼睛,花了三秒钟醒神,三秒钟环顾教室,再用三秒转身,看向后桌的闻溯。
闻溯今天依然没穿二中的校服,上身是一件宽松的白T。窗外的阳光落在他手肘间,拉出一道窄窄的光带,他正侧头在书堆里找什么,耳骨上的小痣清晰无余地撞进江逾白视野中。
他肤色冷白,那痣却深黑,江逾白瞄了两眼,才喊:“闻溯。”
“嗯?”闻溯鼻腔低低哼出一个音节,翻找出等下上课要用的试卷,侧回身撩眼看定江逾白。
闻溯眼型狭长,眼尾拉出的弧度天生透出锋利感,又不爱做表情,看人的目光很淡。
江逾白和他冷淡的目光对视,话都到了嗓子眼,但说不出来。
开不了口。
且不说这件事本身掉面子,教室里人那么多,要是一不留神被别人听见被传出去,他真的可以去死一死了。
他琢磨着,要不和闻溯约个时间,到去外面说?
可那样的话,约来的人也只会是他的代表吧!
江逾白心说难搞,撇撇唇闭上嘴,一点点转回去。
“有事?”闻溯在他转到一半的时候问。
“没事。”江逾白没有停止动作,转回去朝向黑板,一边摆书掏笔,装模作样做着上课准备,一边一本正经说起鬼话:
“就是想问你家是不是住得很近,你好像经常踩着上课的点来。不过你也不用回答,我虽然好奇,但也不想打探隐私,给你留下不好的印象。”
闻溯果真就没有回答。
周五不上晚自习。
下午第四节 课一上完,就可以收拾收拾走了。
江逾白嫌弃教室人多口杂,闻溯又大概率约不出来,暂时放弃了坦白计划,拎上书包离开学校。
这个时间正值城市晚高峰,接学生放学的车比平时更多,学校门口的路被堵得水泄不通。
尽管禁止鸣笛的标牌就立在显眼处,路上依然一片嘀嘀嘀的喇叭声。
江逾白才不去凑这场豪“堵”,吃着冰棍去了网吧。
翌日周六。
这一天江逾白反而不那么空闲。他得上大提琴课,从下午两点开始。
他一觉睡到中午,洗漱完简单吃了个饭,出发去找音乐老师。
两节课连上。
今天学巴赫的G大调第一大提琴组曲前奏曲,曲子很优美,江逾白和换弦换把磕了整整两个小时,磕得手酸。
这天又是个大晴天。前天夜里下的那场雨彻底被烤干,温度又飙升上38,晒得人快要融化。
好在江逾白在老师家里上课,不用驮着自己的琴来来去去,避免了高温下负重前行的烦恼。
老天爷今天对他也不错。他一走到公交站,就有一趟往他家方向开的车停到站台上。
刷卡上车。
半个小时后公交到站,江逾白去了趟超市,买了一大包吃的。
依然是刷脸进小区,刷脸进楼。
他琢磨着待会儿是先打游戏还是先练琴,走到房门前,把购物袋换到右手,左手拇指摁到解锁处,握着门把向下一拧——一股冷气瞬间从门内扑了出来。
卫岚在家!
意识到这点,江逾白表情瞬变,眼睛里被微博段子逗出的笑没了,唇角弧度抿直。
他默不作声换鞋,关上门拎上东西,大步往自己房间走。
这时卫岚的声音从沙发上传来:“江逾白。”
被喊的人听见了,但脚步连个顿都不打。
“过来,江逾白,我要和你谈一谈!”卫岚抬高音量,语气明显不悦。
江逾白这才止住步伐,冷着一张脸转身,瞥了眼卫岚,坐进和主沙发斜对着的单人沙发里。
江逾白的模样有七分遗传自卫岚,但两个人的气质截然不同。
卫岚的美是经过时光打磨后的干练利落。她长发束在脑后,穿西裤衬衫,即使眼角唇畔生出细纹,眸眼流转时依然惊心动魄。
而江逾白是漂亮,五官稚嫩柔和,抿起唇一言不发时,总是如小兽一般倔强和执拗。
母子二人无声对峙几秒钟,卫岚给江逾白倒了一杯水,把一份表格推到茶几中央:
“我准备给你报补习班。你基础太差,无论是主科还是理化生这三科,都得从高一的内容开始学才行。这是给你排的时间表。”
江逾白低头扫,只见那张纸上课程排得密密麻麻,早8晚10,午饭晚饭只有20分钟,比学校的安排还紧凑。
“你要用最短的时间把高一的知识点补回来,这样才能接上现在正在学的高二内容……”
“这是你说的和我‘谈一谈’?”江逾白打断卫岚,“你这样安排,我根本没时间练琴。”
“我不认为你有继续学琴的必要。”卫岚冷冷地说。
江逾白也冷冷地同她对视:“怎么没必要?”
“从你十二岁拿到少儿组金奖之后,就再也没拿过任何奖项。或许你曾经有天赋,但现在已经被磨没了。现在的你,不过是在普普通通的乐团里坐后排位置的水平!”
“技巧是需要时间打磨的!”
“已经给了你四五年的时间,你打磨出了什么?你非但没有更进一步,反而一直在退后,做的一切毫无意义!”
江逾白咬了咬后槽牙,咚的将购物袋丢到茶几上,手攥成拳头。
他买回来的东西里有一盒卤菜。这一下盒子被摔开,辣椒油流了出来,转眼弄脏茶几和课表。
而卫岚显然不是那种温柔慈爱的母亲,她于己于人都非常严格。江逾白的举动气得她拍桌:“及时止损这四个字你是没学过吗?只有学好了文化课你才考得上好大学!你必须上补习班,否则我……”
江逾白咬牙咬得更重,突然又扯起唇笑了一下:“否则怎么?断生活费还是把我赶出去?我不会放弃练琴,更不会听你的安排!”
他不想再和卫岚说话,霍然起身,大步走向门口,鞋也不换,拧开门就走。
“你去哪?给我回来!”卫岚吼道。
砰——
江逾白摔上门。
第7章 Ch.7
江逾白接触音乐接触得早,四岁就正式开始上钢琴课。
转折在七岁,他在常去的公园遇到了一对老夫妇。
丈夫不能说话,妻子目盲。
每天下午两个人都会来到公园,丈夫牵着妻子坐进阳光中,从琴盒里取出大提琴,拉琴给她听。
秋日午后阳光很好,银杏叶落满草坪,而琴音是那么温柔有力。
江逾白一瞬间就喜欢上了大提琴。
那时候父亲还在,江逾白一提出要求,便被带着去试了几节课。
他表现得很好,弓控得非常稳,指法一学就会,老师评价相当有天赋。
于是他转学了大提琴。他年少时拿过大奖,长大后泯然众人矣,但学到现在,也快十年了。
出了门,江逾白再度被燥热的空气包裹住,电梯没有停在他住的楼层,索性不等,走下20楼,冲进外面炽烈的阳光中。
他一路疾走,也不管走的是哪个方向哪条路。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周遭杂声变得多了,马路上车如流水,红灯数着时间跳绿,绿过之后又跳红。
又是晚高峰。
江逾白不想听这样的吵闹声,也不想看道路被汽车塞得满满当当的画面,挑了一条岔道走上去。
这条路安静,没多少人经过。绿荫盖满步道,阳光被筛得细碎,落下来变或圆或方的小格。
从天际掠过的风终于带上了凉意,路旁院墙后爬出藤蔓和花朵,正迎风招展着。江逾白心头的浮躁和愤懑终于散去,心情平和下来,放慢了脚步。
而当他慢慢走完这条路,拐进另一片街区,才发现自己竟然来到了学校附近。
不过现在正走在的这条街他以前不常来,这里更靠近隔壁8中,离上次被技校混混带去的那片拆迁区也近。
周遭全是老旧的楼房,厨房外墙上染着经年的烟熏和油渍,但因为是重点学校附近的学区房,价格高得离谱。
沿街开着一些商店,有面馆炒菜馆茶馆麻将馆便利店杂货铺,江逾白一家一家路过。
已经到了晚饭时间,餐饮店里多多少少有几桌生意。居民楼里也飘出饭菜香,江逾白分辨出有人在炖萝卜牛肉。
饥饿和疲倦一下涌了上来,这让江逾白脚步又慢了一些,寻思起要不要在这里吃个饭,如果要吃,又该吃哪一家。
第一家的水煮肉片看起来不错,第二家的干煸土豆丝和鱼香肉丝也很香,第三家……
江逾白陷入选择困境。
他掏出手机,打算丢个骰子,然而一按解锁键,发现自己用不着选择了——手机已经没电去世,压根付不了款。
真倒霉,江逾白拉下脸。
手机开不了机,就刷不了充电宝。虽然现在在学校附近,但今天周六,教室上锁了,也没法进去苟且偷电。
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福不双至祸不单行,麻绳专挑细出断,厄运专找苦命人……江逾白把平生所能想到的所有相关俗语都在心里叨叨了一遍,不甘心地又掏了掏口袋。
他掏出一张公交卡。
但他一点儿也不想打道回府,瞪了这张公交卡一眼,把它揣回去,继续朝前走。
没过多久,江逾白路过了这条街上最后的一家饭馆。他依依不舍地从“特色菜水煮鱼”几个字上收回目光,摸了一下肚皮,垮着脸准备去其他地方,这时附近有人喊了一声——
“江逾白。”
那是个非常好听的声音,透着冷调的质感,仿佛寒石清玉相撞。
江逾白循着这声喊望过去,露出惊奇的神情:“闻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