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田炎就处在对闻九天发怵的时间段。
“你要干嘛?!” 田炎瞪大眼睛,压低嗓音用气声道。他凑上前瞟了眼,发现铁皮桶里装着半桶水。
田炎瞬间惊恐,“这水哪儿来的?”
闻九天面无表情地看了眼田炎。他的臂力很好,铁皮水桶拎起来一晃也不晃。他伸出拇指指了下书房,“里面的积水。”
“.........”
“你没有在刘主席面前表现得跟我很熟吧。” 闻九天问。
“当然没有!” 田炎差点破音。他连忙躲远了几步,“我跟你一点也不熟,要不是因为傅无闻...”
“那就好。” 闻九天心平气和地打断了田炎,“要是他们以为你跟我很熟,说不定会威逼利诱你来劝我交出那幅《我观山观我》。”
“我丑话说在前头,这事谁来劝都不管用。”
田炎目瞪口呆地看着闻九天手里的铁皮水桶,忽然明白了它的用途。
如果刘主席也是为了沈灵均的画来的,闻九天肯定眼皮都不眨一下,直接一桶水给他泼出去。
至于会不会误伤到傅岹然,闻九天看起来也不太在乎。
“我才不管你们画不画的呢。” 田炎皱着眉,“我只关心你跟傅无闻那个公司别倒闭了,还欠着我钱呢!”
“你好歹也是半个老板。跟傅岹然那么大的外包合作,你真就甩手不管?”
“这事回头再说。” 既然与画无关,闻九天此刻便懒得再在田炎身上浪费时间。他拎着水桶走到楼梯口前,悄无声息的。
楼下。
“傅老师,好久不见。” 刘主席脸上的沟壑深了些,笑起来格外瘆人,“听说昨天沈杯,您也在?”
傅岹然抬了下眉。他边打量刘主席边思忖他的来意,随口嗯了一声。
总归不是为了沈灵均的画,就是为了沈杯的画——没有一件好事。
“我昨天有事,不然也该去的。” 刘主席说,“听说您昨天跟一些评委有意见分歧?”
傅岹然面无表情。
原来是为了沈杯的画。
“这事本来是何同光负责,但他现在在医院那边。” 刘主席清了清嗓子,“下午天晴了,我请您去江边喝个茶?”
“不用。” 傅岹然往屋内挪了两步,“有什么事就在这儿说吧。”
“呃...” 刘主席面露犹豫。他朝屋里看了看,这个角度看不见二楼的景象。
“怎么,” 傅岹然皮笑肉不笑。他半真半假道,“担心闻九天再泼你一桶水?”
刘主席的脸上瞬间变得青一块白一块。他好容易才克制住抽搐的嘴角,“不,不是。”
“既然如此,那我就直说了。”
傅岹然随意点了下头,神色颇有耐心,一副等着看刘主席表演的样子。
“沈杯是如何运作的,傅老师您应该很清楚。” 刘主席毫不委婉,“说句难听的,要不是您的父亲当年独具慧眼,把您捧了出来,这个奖项说不定早就没得办了。”
“办不了就不办了。” 傅岹然说,“任何事物的最终结局都是灭亡。”
“.........”
“但是现在沈杯由政府接手,这里面涉及的问题可就多多了。” 刘主席顿了下,“不是每一年都有合适的好苗子,凌昆各方面条件都很出众。”
“出众?” 傅岹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抄袭抄得很出众吗?”
凌昆的绘画天赋在美院学生里实属平平,个人风格更是乏善可陈。他性格天真温和,具备一种毫无攻击力的包容和好奇心,虽然长得俊秀但丢进人群里眨眼就不见了——在傅岹然眼中,这是最与艺术无缘的一类人。
刘主席低下头,用汗巾擦了下额。他后背被汗湿了,显然这一趟他十分紧张。
“您应该能看出来,他很适合被包装,可塑性很强。” 刘主席笑眯眯道,“您当年不也是这么出来的么,您当年的实力就真有那么一骑绝尘?”
提到这个话题,傅岹然神色冷了下来。
“我的画,都是自己画的。”
这回轮到刘主席扑哧一笑了。他把汗巾叠好塞回口袋,“傅岹然,你还是太年轻了。”
“你说你的画是自己画的。可是,在这样的比赛里...” 刘主席眯缝着笑眼,“谁知道呢,谁在乎呢?谁能证明,谁能说清?”
傅岹然死死盯着刘主席那张沟壑纵横的笑脸,忽然攥紧了右手。他不是想打人,而是希望自己的手边也有一个水桶。
或者颜料桶,油漆桶。
傅岹然不合时宜地走了神。他想起闻九天那场风波迭起的画展:去他妈的艺术。
闻九天在直播里说过。他办这个“泼画”画展的初衷是:不是所有人的手边都有一个颜料桶。
“凌昆的那幅画,” 傅岹然沉默许久后才开口。他双手抱臂,“即使单就质量来说,也不行。”
“理由我在昨天的评选会上陈述过了,东拼西凑、乱七八糟,更无半分山水画的风韵可言。”
刘主席仍旧不慌不忙地看着傅岹然。他故作姿态地叹了口气,“听说你觉得这幅画,不是凌昆自己拼出来的?”
傅岹然:“从拼接技法上看,不是凌昆具备的水平。”
“那你知道是谁拼的吗。” 刘主席说。
傅岹然怔了下。他之前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那幅画不是凌昆能拼出来的,但能拼出那幅画的人并不十分稀少——至少没有稀少到能被傅岹然专门记在心上的程度。
会是谁拼的?
那一定是个很了解闻愚白的人,是个对闻愚白的作品很有自己看法的人——他或许狂热地敬仰闻愚白,也或许变态地憎恶闻愚白。
“是谁。” 傅岹然嘴唇微抖,声音变了。
“就是你的老师,” 刘主席抬手拍了下傅岹然的肩,“石若磊。”
“还有,凌昆也是石老爷子选出来的。”
第58章 太难
小傅岹然刚开始跟着石若磊学画画时,还不太会讲中文。当时他也不叫傅岹然,他还没有自己的中文名。
石若磊不懂英文,最开始他们两人之间的交流主要靠翻译。这并不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因为石若磊话不多,小傅岹然就更是惜字如金。
有一天小傅岹然正生疏地拿着毛笔临摹。他神经焦虑、有些分神,能察觉到石若磊正望着自己。
石若磊说了一句什么,他的语速很慢,所以小傅岹然听懂了。这是他听懂的第一个完整的汉语句子。
“你是一个安静的孩子,很难得。”
在小傅岹然过往的人生里,从来没有人称赞过他的这项品质——又或者说,几乎没有人称赞过他。
沉静、多思、心思细腻而敏感...这不是纽约的贫民窟所需要的特质。他不喜欢跑、不喜欢闹,也不怎么跟同龄人一起玩。与他的性格相比,他的华裔面孔反倒不是他被排斥的主要原因。
人们会用“weirdo(怪胎)”来称呼他。不被打扰或欺负的时候,小傅岹然会一个人坐在马路边,把头拼命往后仰,让蔚蓝的天空取代肮脏狭窄的街道、密集逼仄的高楼,尽可能占据视野的大部分区域。
天空看起来很高、很远,很不一样。小傅岹然悲观而早慧地觉得,那里的生活也未必幸福。可他还是会仰望,情不自禁地向往着唯一一条逃离现状的路。
来到傅家后,这一点也没有改变。与大多数同龄人相比,小傅岹然显得有些“好高骛远”。他很少展现出对手边实实在在事物的兴趣,却喜欢对着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发呆。
他很清楚,没人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也没人真的想了解自己。
但是石若磊称赞过自己,这多少大约可以算是一件好事。
每隔几天,傅老爷子就会来检查小傅岹然的学习成果。他是小傅岹然的祖父,却从不和蔼,总是板着一张木雕般的脸,没有一次满意过。
傅老爷子和石若磊说话时,翻译会出去,这些话没有必要翻译给小傅岹然听。人们当他听不懂汉语,自然说什么也都不避开他。
小傅岹然却不像人们以为的那么无知无觉。他起初听不懂话,却能看懂表情;再后来,他学会了一些日常用词、逐渐适应了在中国的生活,经常偷偷跟着少儿频道教英语的节目学汉语。
他已经长进了不少,却没有急于表露出来,总是在人前装作汉语学得很吃力的样子。
“或许...” 又是一次傅老爷子检查完毕。他双唇下垂,沧桑的脸上仿若蒙了一层尘,声音浑浊而沉重。
他像是已经没有力气去不满了,只剩下不讲理的绝望,“我还是应该把他交给闻愚白去教。”
闻愚白。
小傅岹然边画画边偷听,手一抖也没抖。他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推测可能是个人名,至少是指代一个人。他悄悄抬眸看了石若磊一眼,不动声色。
石若磊那时刚从盛年迈入老年,并无分毫迟暮之色。他闻言没有说什么,只抿了下嘴,委婉地表达了了不认同。
“傅巍...” 说出这个名字,傅老爷子仿佛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含混不清、夹着气音,乍一听小傅岹然还以为他是喊出了一个独具特色的象声词。
“傅巍就是闻愚白教出来的。” 傅老爷子说。
这是一句简单的话,却夹杂着两个小傅岹然不懂的词。但他结合前文,大概能猜出来一些:傅老爷子希望“石若磊”成为“闻愚白”, 自己成为“傅巍”。
“他不需要变成傅巍,” 石若磊拄着拐杖站了起来。站起来后他把减轻了手上的力道,尽量靠自己的双腿站直,“他可以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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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哐当哐当的砸着墙,清理出来的烂枝烂叶一箩筐一箩筐地往下运。傅岹然打发完刘主席,靠在门边夹了根烟。
外面的空气很清新,可怎么呼吸都还是感到闷。
“这里树木多,不能抽烟。” 闻九天也捋起了袖子,跟工人们一起运树枝树叶。他把手里这一桶倒进门口的大垃圾车,这时傅岹然才发现他手里拎着的是铁桶,别人的都是箩筐。
“怎么就你拎着桶?” 傅岹然把烟收回去,有些好奇,“该不会是力气小,抱不动一箩筐那么多的树叶吧。”
“.........”
“刘主席走了?” 闻九天也不打算掩饰。他手里的铁桶晃了晃,四周还有水渍。
傅岹然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不禁笑道,“你都准备了铁桶,怎么不泼?”
“他又没提沈灵均的画,那就不关我事。” 闻九天顿了下,多看了傅岹然一眼,“沈杯有人抄袭?”
傅岹然脸上的笑意渐渐收去。他不想让闻九天过多地了解这件事,他不能把闻九天牵扯进来。
以闻九天的性格,对抄袭本身就已经是零容忍。要是让他知道抄的是闻愚白,他说不定能半夜拎一箱颜料上何同光家砸门。
“这事儿跟你没关系,” 傅岹然故作轻松,“别问了。”
果不其然,闻九天皱起了眉,看向傅岹然的眼神也有一丝嫌弃。他嘴唇动了下,“跟我是没关系,但你是评委,你也不管吗。”
“就因为刘主席说这事儿你的老师也参与了,你就觉得可以接受?”
“闻九天,” 傅岹然语气严肃了些。他把闻九天拉进屋里,站在离人群有些远的地方,“这件事比你想象的更复杂,沈杯从来就不单纯。”
“所以你同意了?” 闻九天盯着傅岹然。
傅岹然:“没有。”
“你不同意——这只代表你不参与,并不代表你会顶着压力去反对,对吧。” 闻九天放下铁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傅老师,您还真是洁身自好。”
傅岹然心里一抖,迟疑片刻。诚如闻九天所说,就算沈杯真的捧凌昆,他顶多甩手走人撇清自己,他是不会为此据理力争的。
“是。” 傅岹然坦率承认。
“为什么?” 闻九天问得很直接,“你怕了么。”
“我什么都不怕。” 傅岹然冷笑一声,语气轻蔑,“只是觉得不值得。”
“不值得?” 闻九天瞪大了眼睛,“你是评委,你管剔除抄袭作品叫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