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看吗?”萩原研二估计以为我要当法医了,抬手准备掀开对方的外套。
我检查死者身体的其他部位,顺便回应道:“我不看这个。”
我抬头看向动作停下来的萩原研二,又指着脑袋为中心的人行道,说道:“这地上都是他摔出去带血的颅腔脑组织,死者很显然的是头部着地,这说明他的颧骨都已经严重变形。我就没有翻开看的必要了。”
“没有,他头部中枪的位置有问题,我想让你也看一眼。”萩原研二还是有些执意想要掀开外套,“而且我的长辈也跟我说,如果撞见这种意外情况必须要看清对方的脸。”
这句话让我眼睛动了动。
萩原研二说道:“因为不看清的话,做梦梦见这种场景的话,你永远会看不清尸体的脸,或者代入到其他人的脸上。”
“……”
我不想承认萩原研二的话还是说动了我。但我掀开萩原研二的外套时,其实就已经暴露了一切。我在看清对方枪伤前,首先认出了这张脸。
“萩原,这人是长野县逃到东京的逃犯阿部留。”我掏出手机,“还不能只是普通的报警,得把诸伏先生叫过来。”
打电话的时候,我顺势检查了他的腿伤。他是以左脚骨折为由才没有带上脚铐,现在看他的脚伤虽没有打石膏,但也看起来还不到可以和身强力壮的巡查搏斗的状态。
萩原研二还在帮我拿着外套,准备指犯人的枪伤给我看时,突然顿了一下,“诸伏先生?”
“诸伏景光的亲哥哥,为了逮捕这个逃犯来长野,昨天松田还看着我和诸伏两个人坐同一辆车吃饭,开车的就是他哥哥。”
“来帮你和小景光和好的?”
这个萩原研二真的是犀利得一针见血。虽然他现在表面上应该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设,比如说不知道诸伏景光在调查十五年前的长野惨案,不知道我在协助诸伏景光调查,不知道我和诸伏景光冷战的原因,不知道诸伏高明其实什么都知道了,不知道诸伏景光瞒着他哥说我们关系良好,但他就是突破层层迷雾和障眼法,一句话说到核心。
我其实猜得到,但我没有拒绝是因为我有自己的考虑。我最看不惯的就是别人因为我自己本身的问题而责怪自己。我觉得没必要拿别人的错惩罚自己。
诸伏景光根本就没有必要和我生气。我想着吃饭是个机会,跟他解释清楚,他自己想要查,到时候造成任何后果也都是他自己负责,与我无关。但我本身一定是站定自己的立场,坚定自己的选择,不会因为他生气了,跟我闹僵了,恨我了,我就妥协说,好的,我也支持他去查案子。
这是不可能的。
我不会改变这个态度。而他还要看着我而感到生气,我其实觉得他就是个大笨蛋。
一起吃饭是一个很好地提供给彼此交流的借口。我都想过找时机跟他聊清楚。可我看到他哥在的时候,诸伏景光其实对我好像也没有那么拧巴。我又觉得,对方只是差一个可以放下之前的纠葛的时机而已。既然他已经放下了,我就不需要特意点醒他,多费自己的口舌。
总之,反正吃饭之后,他不会因为别人的事情而持续郁闷生气的话。我的目的就达到了。有没有和好,对我来说反而不是那么重要了。
……
我见萩原研二还在等着我,说道:“从情境上来说,他哥不知道我们需要和好。”
萩原研二刚听完,眼瞳瞬间动了一下,惊讶地说道:“这么说,他哥全知道了。只有小景光什么都不知道吗?他是何等高人。你们有联系过吗?他怎么知道你们闹不和的?”
“……”
这人的反应也太快了吧?
我也不直接回答,边继续检查尸体边说道:“你可以到时候问问他。”
尸体上不自然的地方有三个地方:
第一,他的枪伤在额头居中的位置,属于当场死亡。伤口处有烧焦的痕迹,也就是说枪口离他的额头距离并不远。
第二,尸体的左指甲有破损,指甲缝里面有白色的粉末。
第三,尸体的裤腿上挂着一些白色的晶状颗粒,因为裤子都穿得起毛球了,反而把这些小小的颗粒挂住了。看起来很像是盐粉,又或者糖粉?
虽然不自然,但能好好解释的话,这些也说得通。
我们也没太翻动尸体,周围的人越来越多,我们还是主要集中在保护现场。
警察差不多在十分钟内到达,首先下车的就是熟悉的目暮警官。我刚想问怎么哪都有他,但我刚好也看到诸伏高明也跟着下车了。
他朝着尸体的方向看了一眼,再看向惊魂未定的人质和受到枪伤的巡查。然后他的视线才轻描淡写地看向我。
我莫名有种在等着老师检查作业的感觉,全程盯着诸伏高明的反应。
诸伏高明大步朝着我们的方向走了过来,目光主要落在一旁的萩原研二身上。因为萩原研二也在打量着他,两个人在靠近彼此的时候,诸伏高明才朝着萩原研二的方向微微欠了欠身。萩原研二也跟着欠了欠身。
“我是长野县刑警诸伏高明,也是景光的哥哥。你也应该是景光的同学吧?”
萩原研二微笑道:“我是小景光的朋友萩原研二。”
诸伏高明表情也没有变一下,只是说道:“我听过景光提过你,舍弟承蒙你一直以来的照顾了。”
“朋友之间本来就是互相照顾,都是应该的。”
诸伏高明也没有继续客套,很快进入正题说道:“目击证人是你和榎本君,对吗?还请把过程详细说一下。”
萩原研二和我看到的都很少,都是听到三声枪响,接着一个额头中伤的人从高楼下坠。
我们这边聊完之后,目暮警官也已经结束了。这让我在怀疑诸伏高明是不是属于像蜗牛一样动作很慢的人,只是他有气场在,所以大家都没有指出这一点。
“小弘,你还好吗?”
目暮警官走过来的第一句就是这句话,我觉得现在是观察别人的表情,就显得我做贼心虚似的。
“我又不是小孩子。哪会有什么事?”
目暮警官尴尬地笑了笑,没继续说,而是看向萩原研二的方向,惊喜道:“这不是小弘的朋友吗?你常常和小弘一块儿玩啊,每次都看到你。”
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上次我就是和萩原研二在珠宝案一起见到过目暮警官。
萩原研二和目暮警官还真是有缘。
目暮警官说这次案子其实很简单。
简单来说,这个逃犯一来东京,就劫持了女人质。而人质这几天借着各种机会往外送求救信号,今天顺利地引来了巡查。于是,巡查发现了这么一起案子。正要解救人质时,逃犯先对着警员开枪,所以巡查回击。这里解释了两道枪声的由来。而犯人在准备开第二枪时,枪支突然失灵。他下意识检查枪口,不料枪支走火,犯人自己击中自己的额头,遂坠下窗台。
“……目暮大叔,你确定不是你说得简单吗?”
“反正案子安然结束,我们送被害者去医院,就可以彻底结案了。具体情况还要笔录,两人精神状态都不稳,我们先送去医院检查。”
我瞧那巡查真的面白如纸,从刚才到现在,警服已经半身血色,就不再多说了。
“你们简单做一个笔录,就可以走了。”目暮警官看着我说道,“真有什么事情,到时候再找也不迟。但现在明显也结案了,应该没有其他事。”
“行吧。”
我没意见。
这个时候诸伏高明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说道:“那我负责榎本君。”
目暮警官看向萩原研二的方向,说道:“那我负责你。”他这话说完,就领着萩原研二先去另一边的角落。
我盯着诸伏高明有条不紊地拿出刑警必备的小本本和笔。然后,他再次看向我,目光平静。
“我之前感觉你会与长辈来往比较多,不知道你还有其他朋友…”
“……”
萩原研二这边是个误会呢……
“先于笔录,请容许我好奇地问一下,我弟弟有在你朋友顺位中排上名吗?”
第55章
我不知道, 诸伏高明这一句话是不是在调侃我。
他明明知道我根本就没兴趣交什么朋友。
我得幸好不是一只猫,否则像诸伏高明这个总是精准地瞄准我尾巴踩的人,我除了抓他刨他, 冲着他吼之外, 就没有任何办法。我此刻有千百句话想要对着他吐槽,我绝对是能说个长篇大论,说得对方毫无招架之力为止。可是这可能是对方想要的效果, 我又觉得不能够让他得逞。
我双手抱臂,坚定又简短地拒绝道:“不能。”
诸伏高明定定地望着我几秒后, 又平静地收回视线,说道:“那我想,你现在应该已经准备好随时都能详细地描述你所目击的现场。”他单手摊开记事本, 准备开始做笔录。
“……”
见他完全不给我回应,我顿时觉得没趣。
也许是因为他这种一贯平淡的语气语调和方式,又或者是其他原因, 我脑袋里面那些纷乱混杂的想法也跟着停止了浮躁的活跃。吐了一口浊气后,我开始认真回忆整个过程到底是什么样的。
“逃犯阿部留坠楼时,我其实还听到楼梯间传来脚步声。那很明显是空阔的地方传来的, 并且声音往背离大门口的其他方向跑走了。”
“这么说这栋楼里面有除了浅利小姐和领木巡查之外,还有第三人。”
“是。”我非常肯定。
“还有其他想对我说的吗?”
我重新回忆了我刚才说的话, “没有了。”
诸伏高明合上手册,在往目暮警官的方向走过去之前,他在自己脸前虚空位置做了一个擦拭的动作,说道:“你的脸现在有点脏。”
我想起来之前死者的血滴在我脸上了, 我可能没擦干净。我正要抬手擦, 诸伏高明给我递了一包面巾纸, 说道:“用这个吧, 不要脏了自己的手。”说完之后,见我开始擦脸,他就走了。
“……”
哎,好歹说清楚哪。
我费力地用面巾纸把整张脸揉一遍,看到纸巾上出现了一小块血色后,才结束粗暴的揉脸活动。事后想想,我其实可以直接打开手机检查的。算了,我的智力在生活技能区域总是延缓点亮的。
我把纸巾收拾起来之后,就放在口袋里面等萩原研二好了没。结果我看他和目暮警官有来有回地聊了很久。话说,萩原研二明明跟我经历的事情差不多,却跟目暮警官说得更久。我忍不住在想一定是目暮警官在向萩原研二打探什么了。这么一想就忍不住烦躁,可我又不能发脾气。
我又看向正在检查尸体的诸伏高明,忍不住想起第一次跟他通话的情形。话说,我刚才突然间有了对他更深的体会——诸伏高明这人比我想象中的更擅长看人观物,识人辨事。
其实我很理解目暮警官的担心。
我早年有段时间是没有办法看自由落体的大物件,像是自然的下雨落叶是没有问题的。但每每看别人抛扔掷物件的时候,我都会有强烈的失重感、晕眩感和恶心感。诡异点的说法就是,我会有一瞬觉得自己成了那个物体本身,在半空中抓不住任何可以借力的地方,只能忍受剧烈的下坠。而我这个人本身则处在灵魂脱体的状态,没办法动。
这个毛病确实是从我目睹我老爸坠楼时开始留下来的。不过那时候,旁边的大叔第一时间就把我的眼睛捂住,拽着我回身。我是站在地上,闭着眼睛感受到肉体与地面强烈碰触后的巨响的。那种麻麻的感觉从脚底一路爬到头顶,清楚地告诉我落在地上的人曾经还做过怎么样的小挣扎,这一度曾经成为我的噩梦。
现在仔细想想,也许被萩原研二说中了,也许正是因为没有第一时间看到我爸那张脸。
就算我爸在梦里面坠楼,我永远都只能看到一具后脑勺对着我的尸体。
事实上,我一开始也没有觉得我身上有什么问题。因为依旧可以正常生活,只是偶尔会觉得不舒服。像是参加球类运动,像是学生们在教室里面抛掷东西互相打闹,我以为的心悸都是心情浮躁,就没放在心上。
后来是出了问题后,大家才开始发现我不对劲。
那大概是我爸葬礼结束后的第三个月。
刚好碰上学校的老校舍要重建。那会回家的时候,校方提醒学生们不要经过老校舍的方向,为了安全,必须要走新校舍方向的正门。可我人爱偷懒,就只走老校舍的方向。因为我可以少走几分钟的路,也不喜欢那么迂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