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被戏耍了,一字一句地问:“那你今晚不回家吗?”
“不回,”李景恪说,“家里有个不省心的弟弟,一晚上不回去就要死要活的,今天治治他。”
“没有吧,”池灿不高兴地说,“我听说你弟弟挺乖的。”
“是么?”李景恪问道。
池灿嘴唇凑在手机边,怕里面的老板听见,极小声地说:“是啊,哥哥,没有要死要活,只是每天都在家等你,”他建议,“回吧?”
李景恪听他如此大力推销自己,低笑道:“也行。”
“遗弃小狗是重罪,”池灿抬头看向店面门外背光站着的李景恪,郑重其事地笑着说,“哥哥,新年快乐。”
池灿看见李景恪说话时的口型,耳边传来磁性温和的声音,明明也是相同简单的一句话,令人在不远不近的距离里无端端心动。
李景恪说:“新年快乐,池灿。”
第56章 一场感冒
他们的这个新一年,并不是因为崭新的一年来到就彻底脱胎换骨,与从前种种有着多么大的分别。但似乎因为彼此格外多说过一句“新年快乐”,当不愿发生、悲恸难过的事情发生时,不用再在暗夜行路的幽深里,独自面对虚空久久彷徨。
阿奶撑到了这一年的立夏前夕,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她最后的光阴里在家门前看山看水,看得见点苍山上雪线上移,飞鸟掠过,是万物苏醒的明媚季节。
丧葬按白族习俗,老人去世照“白喜事”办,尽管家中亲人子嗣不多,杀猪宰羊宴请宾客不能免。
虽然大部分葬仪流程都是李景恪提前安排好的,但李景恪全程只作为非亲属关系的吊唁人出现,否则不合规矩,也违背逝者生前遗愿。
许如桔分身乏术,甚至来不及悲痛欲绝地忧思太多,主持大局的事还得自己来做。从送终守灵、超度亡灵到出殡安葬的那段时间,陆陆续续还来了许如桔之前的很多学生,也算某种难得的慰藉。
最后还是妥当的在村里简单办完了。
距离出殡日那天过去已经半月有余,日子终究要步入正轨。
池灿那天跟李景恪一起去过灵堂吊唁,感觉人就像一缕轻烟,离开的时候怎么样伸手抓也是抓不住的。可是在肉体消亡之前,灵魂的隔阂好像更早一步,也更叫人无力。因为不是好孩子所以会被拒之门外。因为无所归依所以更变不成一个好孩子。然而池灿无法完全贴近李景恪的人生,无从得知李景恪全部的心情,李景恪高大挺拔而忽然显得消瘦的身躯屹立在那里,平静默然,犹如一道孤峭的山峰。
老天爷好像真的不太公平,让有的人生来就应有尽有而学不会珍惜,却让有的人千辛万苦得到为数不多的一点,也总是轻易不断地失去。
夏天正携着猛烈的阳光到来,池灿已经换上了最后一个夏季的短袖校服,而连冬天都常常穿得不多的李景恪,竟然少见的患上了一场感冒。
感冒不是什么大事,可在这个特殊又不特殊的节点,李景恪感冒放到池灿眼里变得非同小可。
池灿自己很久都没有再感冒过,家里不剩什么药,他掏出最后一颗药丸递给李景恪的时候,问过要不要去买。
但李景恪本就从不把这些小病小痛当回事,只随意说过两天就好了。
遖鳯獨傢
这天李景恪轮休在家,没有跟要去上学的池灿一块儿起来。池灿早上出门前,趁着李景恪睡着了,趴在床头摸过李景恪的额头,隐隐约约有些热,可他分不清到底是李景恪的体温就如此还是在病中发烧。
临近高考,池灿往常按照和李景恪的约法三章,并不带手机去学校,不过这天他悄悄带上了。
如果李景恪一个人在家真的有了需要,就可以打电话给他。
为了让李景恪知道这件事,他中午午休时非常紧张地将电话拨了过去,李景恪接了,声音比平常低沉喑哑,知道他擅自拿了手机去学校也没说什么,只让他在学校好好学习,别想东想西。
池灿最想问最想说的话都还堵在嗓子里,电话就被挂了。
他希望哥哥不要太难过。不管李景恪相不相信,他会一直待在李景恪身旁,和他站在同一边,永远也不会离开。
放学后池灿直奔古城里的药店,拿钱买好了感冒药,回家的脚步走得急急忙忙。
许是心中想得太多,又压不住事,池灿赶到了家门口就几乎快忘记李景恪还在家,带着浑身热气“哐当”推开门的时候没收住力,弄得惊天动地的。
李景恪回头看了看他,开口问道:“又有人在后面追你?”
“没有,”池灿讪讪笑了笑,轻轻关上门走进来,“我想快点回来,反正我跑得快。”
“你跑得是快,”乍一听仿若夸奖,李景恪说,“是忘了给你栓根绳子了,在马路上横冲直撞嫌车开得还不够快。”
李景恪的电脑上是黑屏,手机也放在手边,池灿不知道他刚刚这段时间在做些什么,今天这一整天又在做什么,会不会无聊。想着这些,池灿被骂几句也不在意,李景恪是在担心他,让他慢慢走路注意安全的意思。
他停在桌边看李景恪时是俯视,太高了,就手臂撑着椅子边半滑下来,慢慢靠过去说:“哥,已经栓着了。”
池灿握了握李景恪的手臂,故意晃着脖子给人看,他露出柔韧线条的颈脖上挂着那根红绳吊坠。校服衣领遮得住坠子,但遮不住红绳。
“我以后不跑了,会注意安全的。”他隐约感觉到李景恪的严肃态度,紧接着保证道。
李景恪笑了一声,顺势满足他般不紧不慢按着他的后脑勺和耳侧揉了揉,又还有气,粗糙发热的手掌磨在皮肤上用了点力,池灿被弄得一栽一栽,略微丢脸。
然后才拉着池灿起来,李景恪看见了他另一只手中的塑料袋里的感冒药。
池灿来不及理顺头发了,放下书包就去端了李景恪的水杯来,再把药拿给他,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冒出了些悲伤的感觉,像蒸汽一样顶开喉咙口,再弥漫在遮掩不住的表情上。
他对李景恪说:“只吃昨天那一粒是不行的,我问过药店也看过了说明书,哥。”
李景恪默了默,接过药掰开,然后在池灿的注视下端起水喝了。
“生病了就要吃药,”池灿收捡着药盒,系上塑料袋,为了证实自己的合理,嘴里碎碎念地说,“你不也这么说的么,吃完药才是真的过两天就好了。”
李景恪轻嗤,拿过他手里的袋子扔到了窗台上,然后伸手捏住了池灿的手指,说道:“怎么变得这么啰嗦,怕没人给你洗衣做饭上不了学了啊。”
池灿看着李景恪,忽然变得怔怔的,开口说:“不是的,”他喉结动了动,声音很低,“是如果难过太久的话,我也会觉得很难过,为什么不能让哥快点好起来呢……”
他的手心软软的,带着汗水的潮气,李景恪退坐开了一些,把他拉近过来。
池灿只被稍稍一拉,就贴着李景恪坐了下来,两腿交叠着挤在桌子腿边,他坐在李景恪怀里,李景恪紧绷的肌肉靠起来硬硬的,体温很高。
他转了转头,李景恪正看着他,灼灼的目光仿佛也有温度。
“今晚吃什么?”李景恪问了一个让人始料未及的问题。
他总是习惯性回避太过炙热直白的感情流露,似乎直接忽视略过就能万事大吉。但池灿无时无刻不在做这样的事。李景恪看见了就要面对,对上眼睛就要承认,池灿让他无法回避,也不忍心。
“吃……”池灿说,“我出去买。”
李景恪点点头,有一搭没一搭搂着池灿的胳膊上下摩挲,还帮他捻掉了根衣服线头,然后低头找到池灿躲闪的眼睛,问道:“还在难过啊?”
池灿没有回答。
“难过的时候心都跳得这么快,”李景恪说,“怎么让它快点好起来?”
池灿呆了呆,稍微弓着上半身试图远离李景恪一些,李景恪瞬间察觉,不悦地箍紧回来,牢牢把池灿固定在身前。
他想起祭祀出殡那天结束,在上和村外碰见池家的那一群人,不禁猜测,如果当初池灿有人要了,又或者李景恪不缺那笔钱,阿奶从未住院和性命垂危,这一切又会变成什么模样?他们该在以什么方式度日?
李景恪不愿再细想,也知道没有意义。
池灿的心跳得很快,也会因为李景恪难过,变得郁郁寡欢,李景恪低下头像要吻他,他就已经急急地凑上去,让李景恪的嘴唇落在他的唇上。
他们的身体紧紧挨在一起,心跳碰撞着却仿佛愈演愈烈,还要跳得更快了。
李景恪捏着池灿的下巴,池灿的喘息跟着变急,他抬手抱紧李景恪的脖子,让湿热的舌尖舔舐进口腔,抚慰一般又迎合上去轻轻吮吸回吻。
池灿开始变得大胆,手四处探着,很快被李景恪捉住,不能再动。
或许为了让池灿不要多想,不要再给这间狭窄而属于他们的家再多增添难过,李景恪松开池灿等他喘了一小会儿气,又贴近过去含住了池灿的唇瓣,有一下没一下啄吻,手指抚摸着池灿发热的脸颊。
池灿忍不住轻哼出声,直到门口响起一阵突兀的敲门声打断了他们。
屋子的隔音效果向来不佳,池灿耳朵一激灵,变得异常慌张,听见是许如桔的声音后更是停顿下来,紧闭上了唇。
“害怕?”李景恪平静地看他一眼,按着他的后脑勺,有些凶地在他唇上咬了一下。
池灿吃痛地捂了捂嘴巴,被拉起了身,他从李景恪身上离开后立即坐回了自己的座位,身上的校服和头发没来得及回神打理。
他看见李景恪打开了门,门外站着等待的许如桔。
许如桔的眼神直直看了进来,池灿做贼心虚的感觉前所未有的强烈,忽然窒住了,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好。
门很快又被李景恪带关上,屋子里只留下了池灿一个人。
李景恪走在许如桔身后,往外两步绕到天井的树下,她转过身看向他,仿佛短短几步路已经酝酿了无数话却不知如何说出口。许如桔没有听见,但李景恪知道她是看出来了。
许如桔深深皱起眉头,不敢置信地问:“这就是你说的有分寸吗?”
跟着贴到了门口的池灿什么都没听清。
他干脆翻身靠坐在门边,舔了舔嘴角作痛的地方,只感觉自己也已经不会再是个好孩子,却没什么好遗憾。
他因为可以做李景恪喜欢的弟弟而重新变得心安。自然,做小狗也行。
第57章 你为什么不推开我
池灿背靠着门呆坐一小会儿,趁机抬手摸平头发整理衣服的时候也没注意,手肘顶到门上,顿时哐当一响,在寂静的屋里屋外都尤为突兀,声音大得惊人。
微暗的天色下,楼里亮着或白或黄的照明灯,四处都有人声响动,噼啪哐啷。
只这一声令天井里本就凝滞僵持的氛围更雪上加霜。
许如桔知道如今再多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她看着李景恪低敛着的眉眼,这么多年似乎读懂过,却终究似是而非、无法看清,竟也有些恍惚起来。
大约十八年前,李景恪被池正茂从那家快倒了的福利院带回风城,收做养子,许如桔便认识了他。对从有记忆起就没有父母,待着的福利院落魄得只剩几个佛教义工的孤儿来说,能被家庭收养无论如何都是件天大的好事幸事。如今回头再看,倒是只让人冷冷发笑。
池正茂是心血来潮想要儿子,而原本还没有生育打算的陈英则是毫不知情,被迫接受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养子。
第二年她生下池灿,早已有了自己的打算,更没有心情多管池家那些破事。
那一年,刚上初中的许如桔和李景恪同校不同级,年纪比他大两岁,两人连话也没说过。但那天她又在放学路上撞见同班同学被人堵在路上敲诈勒索,为首的就是池家大伯那个张狂跋扈臭名远扬的儿子。许如桔也常遭骚扰,心惊胆战地往回走,碰着身躯嶙峋但长得很高的李景恪,是一时情急才找的他。
她不得不承认,那一瞬间并没有替李景恪考虑过将要面对的后果——李景恪在池家过得不好,冬天也只有两件薄得贴身的单衣,黑发下后颈脊骨凸出,沉默而木讷,心中应该有很多怨恨——她对上那双眼睛,莫名笃定李景恪会帮她。
李景恪不全是为了帮她,更为给自己一个了结。
只是也是到了后来才知道,人生没有了结可言,既没有那么容易死,也找不到为什么被生下来的答案。一旦与人产生关系就势必带出恩与怨,生死之间也牵连不断。
阿奶下葬后逐渐进入雨季,天黑得不快,但山上乌云压顶。许如桔再对着李景恪这双似乎无波无澜的眼睛,竟然已不忍多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