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痕晕染了妆容,一向不喜直接表达情感的朱月哭得泣不成声。
她知晓,此后一别,多半是永不相见,亦或是天人永别。
“你替我做了那么多事,数次又护我百般周全,更何况我们情谊深重,你叫我如何割舍得下?”
春雪站了起来,她怎能不知朱月待她如亲姊妹?正是因为如此,她更不能牵连到朱月。
“属下......告退。”
春雪低着脑袋不敢再看朱月一眼,也不敢回朱月一句话,她怕言多必失,怕自己割舍不下。
雨势渐大,顺着公主府的石瓦,形成一道道珠帘。
春雪踏出去,便再也回不来了。
雨水浇透她单薄的身影,地面上出现一个又一个水坑,随着步子加快,水花湿透了鞋袜。
春雪知道,案台下的那一张张丹青全是她不苟言笑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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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过后,空气里到处弥漫着土腥味儿。
日头再次升起,阳光更盛。
北郊的林子里,树叶杂草掩盖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
李寒池不吃不喝已经好几日了,再这么下去,不等李府的人找到他,他便先死了。
叽叽喳喳的鸟叫声、虫鸣声充斥着整个林子,忽然传出一道人声。
“我不为公主做事了。”
“你和朱月闹掰了?还真是难得。”阿南道,“我以为你要做她一辈子的狗呢。”
春雪不理会阿南,继续道:“以后我与你都和公主府再没任何干系,你做你想做的事,不要扰了公主的清净。”
“否则,我不会放过你的。”
阿南笑了笑:“干嘛说得如此绝情,其实我本来就和公主府没什么干系,与我有干系的是你。”
他嗅出春雪异常,问道:“这两个多月,你跑哪里去了?”
春雪道:“不关你事。”
“是我我没关系,可是春姐姐,你消失的时间为何与谢资安出事的时间那么吻合?”
阿南靠着一棵小树,他仰头伸手揪下一片叶子,漫不经心道:“谢资安的死该不会是你弄出来的吧?”
“亦或是他没死,你把他藏起来了?”
躺在草堆的人猛然睁开双眼。
春雪道:“他死不死活不活与我有什么干系?当年救他不过是因为公主想救他罢了。”
阿南绞着手里的叶子,敷衍地点点脑袋:“你说的有道理,哈哈,玩笑话当不得真呢,离开公主府接下来你要干什么?”
“我的事,与你无关。”
“怎么又与我无关了?春姐姐,可是你救得我的性命啊。谢资安死了,你又不要我了,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阿南黑漆漆的瞳子闪着促狭的笑:“不如你我二人联手做一桩有趣的事吧。”
“李寒池放火烧了藏生阁,我们一起放火烧了整座邺城,送所有人去见阎王,如何?”
春雪道:“谢资安就那么重要吗?”
“也没有多重要。”阿南道,“我觉得他有趣罢了,就像那麻雀一般。”
“唰!”一声,阿南手中的叶子霎时飞了出去,化为利刃,刺穿了树梢上的一只麻雀。
毙命的麻雀直直掉了下来,砸在了树叶之下的李寒池脸上。
“会飞,多趣啊。”
阿南忽地变了脸,露出阴狠之色:“可这般有趣的人我还没欣赏够,就有人把他弄死了!将那人碎尸万段,也难解我心头之恨!”
春雪早已习惯阿南的喜怒无常,淡淡道:“你要如何随便你,还是那句话别去扰了公主的清净。”
阿南又变成笑脸:“春姐姐还真是衷心呢,我当你通过暗哨把我约到这里是有什么大事,原就是为了这么件事。”
“放心吧,我对朱月那种无趣的人没什么兴趣。”
春雪道:“那就好。”
两人走后,李寒池把死麻雀从自己身上的脸上扔掉,直挺挺地从草里坐出来。
他将春雪之前寻藏生阁阁主,以及阿南的话联想到一块,脑子里杂乱的线倏忽变得根根分明。
谢资安可能真的没死!
李寒池站起来,快步往邺城里走,心中的想法前所未有的坚定,他现在就要寻谢资安的尸骨再确定一番。
当初他根本不敢看那堆尸骨,仅是看到一根红绳便确定谢资安可能死了。
如今想来,愚蠢至极。
李寒池蓬头垢面,脸上还沾着麻雀的血,街上的人见到纷纷躲避,有甚者,报官捉他。
再无人能认出这是曾经潇洒肆意的李家少年郎。
作者有话要说:
第66章 纵容
当初李寒池不顾众人阻拦, 把谢资安的尸骨收敛进一个瓮中,强行带回了府中,还埋在了他的院子里。
仵作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李寒池回府后,门口的护院们竟把他拦住, 其中一个骂骂咧咧道:“哪里来的乞丐?也不看看这是谁家的大门就往里闯。”
李寒池把脸前散落的头发拨开, 露出一张带血的脸。
护院们都惊了一跳:“二......二公子!”
李寒池从护院身旁径直走过, 那些护院在后面大叫道:“二公子回来了!二公子回来了!”
李寒池倏忽止步转身,冲离自己较近的护院说道:“你去给我请个仵作回来。”
护院愣了下, 反应过来后连忙应道:“是。”
李寒池回到自己的院中,立即挖出了那口瓮。
幸而天气冷, 打开时既没臭气熏天,也没腐烂生蛆。
尸体是被野物吃剩下的,血肉大多都没了, 只剩下野物咬不动的骨头。
骨头被咬的七零八碎, 上面黏连着的那丁点血肉,因时间久,天气干冷, 如今也已然干了, 变成薄薄的一层干肉贴在骨头上。
听得脚步声,李寒池以为仵作来了,结果是李岐。
李岐目前的身体状况也不敢去生李寒池的气来。
他拄着拐杖, 痛心道:“一连几日你又跑到哪里去了?莫非死了谢资安, 你连这个家也不要了?”
李寒池把翁中骨头倒了出来, 简易的拼接起残骸, 闻声, 抬头望了眼祖父, 发现祖父气色愈加不佳, 苍老了许多。
“您老儿照顾好自己就行了,别管我了。”
说完他又埋头拼接起尸骨。
李岐重重地跺了下拐杖,因病身虚,骂人都中气不足了。
“瞧瞧你说得什么混账话?!别管你了,你是不是我李家的子孙?”
李寒池毫无反应。
李岐长嘘一口气,软下声道:“孩子啊,若谢资安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也值当你为他伤心至此,可他什么也不是啊。”
李寒池身形一顿,缓缓道:“在我心里,他已经是了。”
“可是他都死了,活人的日子不还得继续吗?你看看李府这一大家子,难道你真就忍心撇下吗?”李岐道,“我已是迟暮之人了,能活几日尚不可知,思澄他......他又是那般心善,以后......”
李岐哽咽得再难说下去。
李寒池道:“若谢资安真的死了,我就此罢手,日后定好好接管李家,不让大哥在邺城受到半点欺辱。若谢资安没死,我必将他接回来,让他进我李府的家门,祖父届时莫要阻拦便好。”
“行。”李岐欣慰道。
恰时护院引着仵作进来了。
李寒池差不多将地上的尸骨拼出一个人形。
还有些琐碎的骨头他认不得位置,便堆在了一旁。
仵作拱手行礼道:“太师、小将军。”
李岐“嗯”了声。
李寒池亟不可待地将仵作拉过来,两眼放光道:“当时就敛回来这么多骨头,少不少我也不知道。”
“方才我已将大部分的骨头都按上去了,还一些不知道位置就放在旁边了,你先看看这是个何人的骨头?”
李寒池问得奇怪,仵作拧眉,迟疑道:“小将军是怎么个意思?”
李寒池要确认这具尸骸是不是谢资安本人,因得解释道:“男的女的?胖不胖?个子高不高?”
仵作了然,蹲下仔细观察起来这些骨头,大多都被损坏的很严重。
骨头上面留着的齿印很深,像是什么野物咬得。
片刻后,仵作道:“这......根本不是一个人的骨头啊!”
李寒池身形一颤,惊喜到不能自已。
旁边的李岐也惊到了,忙问道:“此话怎讲?”
仵作拿起只剩下一半的头颅骨,说道:“太师请看,这个颅骨表面较为光滑,下颌骨也是较小较轻薄的,且下颌体较低,领骨关节突出细弱。”
仵作放下头颅骨又拿起盆骨。
“还有这个盆骨,宽大较矮,整个骨盆面也是比较光滑的.......”
李寒池道:“你不要解释了,直接说结果。”
仵作道:“我手里拿着的盆骨还有头颅都是成年女性的骨头,而腓骨、胫骨则是小孩的骨头,只有肩胛骨是个男人的骨头,这个男人应该还是个中年人,体型应是肥硕。”
“没有一个对得上的。”李寒池喃喃道,“他没有死,没有死。”
李岐显然没料到这个结果,他立马扫了下在场的人,厉色道:“今日之事,谁若说出去,老夫便了解了他的性命,听到没?”
护院、婢女、仵作一齐跪下,颤声道:“是。”
李岐屏退了这些下人,院里只留下了李寒池与他。
他拄着拐杖走到李寒池面前,伸出干枯的手颤巍巍地摘掉了李寒池肩头的枯叶。
“你啊,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淘气。”
李岐心又软了下来,抱着这可能是最后一次纵容孙儿的想法,缓缓说道:“既然他活着那你便去寻他吧,寻不寻得到是你的本事,能不能让人家心甘情愿地进李府的大门也是你的本事。”
三个月了,李寒池头一次露出笑容,他咧嘴笑道:“抗我也会把人抗回来的。”
“哼,臭小子,就会用这点莽夫之勇。”
李岐伸出拐杖作势敲李寒池的腿,却因为失去拐杖的支撑,身体重心不稳,险些摔倒。
幸亏李寒池将他扶住。
“祖父。”李寒池流露出担心的神色。
“腿脚是不怎么好了,不过你放心,我这把老骨头怎么着也能撑到你把人带回来。”
李岐顿了下,又道:“但把人带回来后,你若真想他好,行事便低调点,最好就让从前的谢资安死了,给他换个新身份,重新开始。”
“邺城是趟浑水,他已然淌了一身伤,以后就让他干干净净的吧。”李岐这番话是推心置腹。
李寒池点点头,搀扶着李岐的手臂,道:“孙儿不孝,回来后定当千倍百倍的孝顺祖父。”
人老了,晚辈随便哄上两句好听的话就能高兴许久。
李岐心里头打翻了蜜罐,面上却还是绷着一张脸。
“我是指望不了你传宗接代了,你可得帮我盯着你大哥续弦,李家的香火万不能到你们这里就断了!”
李寒池点头笑道:“一定。”
“瞧瞧你不人不鬼的模样,先去梳洗干净,让人家瞧了你这副姿态还当我李家的男儿都是邋遢鬼。”李岐嫌弃道。
“哈哈哈我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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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寒池浴洗干净后,婢女又替他简单的梳洗了下。
刮去脸上的青茬,再扎起墨发、换身干净的衣衫,李寒池立刻便清爽了起来。
李寒池本来是打算先去公主府探一探情况,可又担心打草惊蛇。
此刻站在李府门口,踌躇不定。
那日他火烧藏生阁,春雪也去了藏生阁,看她架势,颇有将藏生阁阁主碎尸万段的意思。
不论春雪与藏生阁之间有何联系,但绝对是绕不开谢资安的。
首先时间上不能那么赶巧,谢资安刚被人劫出厂狱,春雪就恰巧这时从邺城消失了两个多月。
其次春雪消失那么久,为何回来后便杀气腾腾的去寻藏生阁阁主?还离开了效忠了多年的公主府?
李寒池越想越觉得此事内藏玄机,他立马折回自己的房间。
心中反复提醒自己保持十二分的冷静后,再步步为营。
不管是他还是春雪,甚至于谢资安,其实都绕不开藏生阁。
藏生阁很有可能就是关键信息。
他是听说过藏生阁的,传闻那是个一诺千金、本事通天的地方。
他向来对藏生阁这种故弄玄虚的地方嗤之以鼻,谢资安出事后,他跑去藏生阁也不过是脑子一热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