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只虫族很有意思,它们似乎是认出了我身上的气息,但那是属于你的味道,对吗?”
“贾森曾经是个非常有才气的人,但过于聪明的人往往会走向歧途,这是大部分天才故事的宿命吗?”
“今天我也很爱你,朱利安。”
“我感觉我的体力在逐渐衰落,尽管那些虫族把藏下来的果实偷偷喂给我,但现在营养还是不够。”
“我的时间快到了,最近我时常有种感觉,你似乎可以和我对话。但已经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交流,可如果你真的能听到,朱利安,记得一件事,我希望你活下去。”
“哈哈哈,不必介怀朱利安,就算没有你的降临,疯狂了的贾森是不会允许我活下去的。我有些担心我的助手,但那傻小子可能也逃不走……”
“我偶尔会听到外面的动静,难道是有人试图闯进来吗?看来贾森的后台始终不肯放弃他的妄念。”
“但那样也好,朱利安,贾森会确保你能活下去。他的心眼坏了,脑子却没坏,他的性格再加上我的刺激,会做出来的选择,真是闭眼都能想到。”
“实验室的墙壁做得太过稳固,也未必是坏事,最起码,能坚持到最后……”
“朱利安,我希望你活下去。不是因为未来的你曾经来过去见过我,而是因为该发生的,终究会发生。过去,现在,未来,它们不只是线性的运作,当你看到的时候,那就是过去,现在,未来,同时都在发生。”
“存在的已经是存在,你无法改变已经存在的事情。”
“朱利安,我的时间到了,朱利安,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会永远关注着你,直到你自由,直到你永远快乐……”
痛苦。
无比绝望的痛苦。
仿佛潮水冲刷的剧烈疼痛从遥远的意识里传递而来,痛得人类虫母发出低低的嚎叫,他的身体绷紧,后仰的脖颈露出冰冷的蓝眼珠子。
大滴大滴的泪水滑落下来,湿/润的,热的。
与其冰冷的眼珠截然不同
情感的浪潮,一瞬间冲击着虫母,同样影响到了万万虫族,“嘶嘶——嘶嘶嘶——”它们在咆哮,它们在哀嚎,它们的口器摩擦着,它们的节肢恶狠狠地抓住任何一切的敌人。
撕开,挖出,扯断。
野蛮到了极致的屠杀,暴躁急促的嘶鸣。
整颗星球几乎都在发疯。
飞船上的人类担惊受怕地挤在船长室。
他们不敢注视着外面,他们害怕那血流成河的惨状。
他们不敢不注视着外面,他们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朱迪焦躁地扯着自己的头发,乱糟糟的红色短发耷拉在一处,阿方索听得到她低低的碎碎念,“出事了,肯定是出事了……”
虫族的情绪来自于虫母。
如此暴动,如此疯狂,如此赤/裸裸的杀戮。
如果不是出了事……
“啊哼……”
一声若有若无的闷哼,第三颗虫卵终于从猩红的甬道里滑落出来。
诞生,新的生命最终降临。
在虫嗣脱离身体的那瞬间,朱利安的身体也重重弹下,就像是一具失去意识的躯壳。吓唬得埃德加多将几颗虫卵都拨弄到一边去,紧张地将虫母抱起来。
几颗虫卵差点被王虫粗手粗脚的动作扫到地上去,几只花色虫齐齐扑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将被粗暴对待的虫卵抢救下来。它们不敢对王虫发出抗议,只能以飞快的速度将三颗虫卵送到了育儿室,它们的触角高兴到不断颤抖起来,连身体绚烂的颜色也多了好几种,仿佛是在发光。
新生儿!
而埃德加多……
埃德加多正在舔着朱利安的眼角。
人类虫母还在哭。
那种咸涩的液/体不断地从眼睛分泌出来,苦涩得埃德加多的触须都要蜷/缩起来,它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还在哭。
埃德加多呜呜地说道:“朱利安饿?饿了?”
它毫不犹豫地扯断自己的触须,用另外一根触须小心翼翼地捧着递到朱利安的嘴边,可朱利安不吃,尽管他真的好饿,好饿,但是他将头转了过去,将自己整个人都埋在了高大的虫族怀里,呜咽呜咽地哭了起来。
好可怜,好小声地啜泣。
身子一抖,一抖地颤动着。
甜腻潮/湿的气息蔓延在巢穴内,腥甜的奶香还在弥漫。
可是人类虫母哭得好可怜。
那种呜咽到了极致,却几乎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的啜泣,让他的味道苦到无法下口,让虫族巴不得把自己的壳子都扯下来给妈妈吃。
埃德加多的痛苦情绪暴躁,在联结里疯狂辐射,激起了其它王族的应激反应。但这一切,都和还在哭泣的朱利安无关,他仅仅只是……被那种不知从何而来……可能从出生之际就藏在血肉骨髓里的痛苦和愤怒侵/蚀,却无从发泄,无从挽回,因而无法遏制狂怒的情绪。
…
朱利安也不知道自己哭到什么时候。
可能哭着哭着,他就睡着了。
等他醒来时,那种潮/湿冰冷的感觉消失,只有干燥温热的毯子垫在身下,身上着盖着一层轻飘飘的被子。
他下意识摸了摸,那软绵绵的感觉,应该是花色虫它们的最新出品。
他有一瞬间,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迷迷瞪瞪想要坐起来时,才惊觉腰间酸得要命。
朱利安想了半天,想起来他昏厥前的产卵。
他猛地摸上小/腹。
原本摸得出弧度的肚子平坦了下来,只留下一小圈软肉。看起来再过两天,就会连这圈也消失不见。
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哪怕朱利安经过几次自我说服,产卵对他来说还是尤为异类的恐惧,能够剥离出怪物的种子,那本该是好事……朱利安想。
他的脸上流露出茫然的脆弱。
可为什么,还有这种好似失去的怅然感?
他为这样的感觉感到恐惧。
下意识抱紧了自己。
“朱利安。”虫子的声音惊喜地响起来,下一瞬埃德加多爬行到了朱利安的身边,它的声音带着过多的高兴,让朱利安恍惚以为自己不知道的时候都沉睡了多久……等下,他下意识掐了掐自己的胳膊,“我……睡了多久?”他的声音干哑,磨得有点生疼。
埃德加多把喜喜果水递给朱利安,利索地在他的身边坐下,“九天。”
这个数字远超朱利安的想象。
他最后的意识,是他好像听到了……
朱利安的脸色猛地一白,剧烈的痛苦爬上他的眉梢眼角。那种苦涩的味道再度飘了出来,埃德加多抱住人类虫母,轻轻的、冷冷地说道:“朱利安,有谁欺负了你吗?”虫子的声音带着嘶嘶,它无法理解妈妈的痛苦来自于哪里。
在这过去九天一直困扰着它的问题,终于让它的眼睛也逐渐染上了猩红,一点,一点,当它彻底变成红色时,它就是一只彻头彻尾的暴戾怪物。
如同过去数天一直在疯狂肆虐的虫族。
妈妈的痛苦让它们也倍感痛苦。
而痛苦靠着杀戮倾泻出去后,成倍的煎熬让它们愈发难受。
因为妈妈还在痛。
虫母还在痛苦。
人类虫母捂着自己的脸,有点崩溃地推搡着埃德加多,“……没事,不要看我。”
他后知后觉地感觉到眼角的泪意。
朱利安感到无比的难过。
是因为他彻底地意识到一件事情,他的确无法挽回玛丽妈妈。
她远比朱利安要更早,更早地看清了这点。
并坦然地接受了。
他闭着眼,颤抖着身体,将自己蜷/缩得小小的,抗拒着一切的外物。
他在产卵的那瞬间,共情般地想起了那些曾经在幼崽——该称呼为幼虫,还是幼崽呢?反正朱利安到现在都不知道他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形态,也不知道他诞生的时候究竟是虫卵还是人类,但他记得玛丽的温度,记得她每天絮絮叨叨的话,记得她抚弄着肚子的动作,记得她温柔的语气……
这种记忆,只会让朱利安倍感痛苦。
因为每一次回忆,都让他意识到注定失去的绝望。
埃德加多倾听到了朱利安几乎破碎的呓语。
玛丽。
玛丽妈妈。
它记得这个名字。
在它还是愚痴,混乱,无序的时候,它看到了那个人类女人。
她无比怜爱地抚弄过朱利安的头发,听着他在发牢骚,在他不小心在沙发上睡着的时候给他盖上薄被,在他手忙脚乱试图做饭时大笑着把他推出去。
她学着其他人家的妈妈,在床头给他讲故事。
她安慰着朱利安几乎破碎的精神。
她在三个多月的时间里,让朱利安享受到恣意的快乐。
她让他拥有从未有过的快乐。
妈妈,家人,快乐,难过……
这些破碎的词语在埃德加多的脑子里快速重组,最终让埃德加多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突然低下头,小心翼翼地从它的怀里挖出苦苦的人类虫母,用更加温柔(说真的,这掏空了代号A的全部撒娇本能),“朱利安,妈妈,虫子,虫子也是妈妈的家人。”
它在联结里粗暴地对花色虫下命令,要求它们把三颗虫卵都带过来。
花色虫发出嘤嘤嘤的惨叫(并非是不能说话,只是它们习惯了用虫族的叫声来表达),但人类虫母没有觉察到它们的尖啸,而王虫在巢穴里的命令是仅次于虫母的,于是花色虫只能哭唧唧地去把虫卵们捧过来。
——这的确不符合虫巢的习惯。
虫母会大量产下自己的子嗣后代,数量如此繁多,只能靠着工具虫——也就是花色虫它们照料,虫母是无需,也不可能自己照顾每一颗虫卵。
那数量太过庞大了。
虫母怜爱每一只虫族,但祂又是冷漠的,平静地注视着它们的生存与死亡。
从来没有虫母真正孕育过那些后代,所以当花色虫在王虫的命令下嘤嘤嘤地把虫卵小心翼翼地取过来,放到朱利安的身前时,他的第一反应是后退——差点缩在了埃德加多的怀里。
朱利安干巴巴地退了出来,然后坐正,有点茫然无措地看着这几颗虫卵。它们的外壳是通体透白,带着莹莹的光泽,每一个都有人头大小,这让朱利安的神色更加困惑,“……这,是,我生下来的虫卵?”
他的声音轻轻的,带着松软的困顿和迷糊,还有一点点哭泣后的鼻音,软软的,让虫子掀起了更浓重的怜惜……它将心里无法弄清楚的情绪推开到一边,低沉着说道:“朱利安,它们都是你产下的虫卵,它们需要妈妈的安慰……”它的触须……不,在触碰到朱利安的那一瞬,所有的触须就都转变成手指,轻轻地握住了朱利安的手腕,“它们那么弱小,那么可怜,需要妈妈的安抚才能安静下来。”
伴随着埃德加多的话,这几颗虫卵嘎嘎地晃动,然后滚到了朱利安的身边,好似是在附和埃德加多的话。他的耳边好似响起了嗷呜嗷呜的哭泣声,如同小兽……那是他曾经在梦中看到的画面……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娃娃在哭泣……家人……虫子吗?
他的意识似乎有些混乱,看着这些乱动的虫卵发出一声困惑的呢喃,“但是,它们好大了哦……”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触碰着肚子,似乎是在好奇那本该小小的虫卵究竟是怎么变成人头大小的?
这样的虫卵娇弱可怜吗?
人类虫母有些困惑。
埃德加多坚定地说道:“可怜,非常可怜。妈妈难道不喜欢它们,想要让它们被吃掉吗?当然,如果妈妈不喜欢它们的话,那刚好把它们当做妈妈的食物……”
它的话还没说完,人类虫母受惊地拢住那几个在他身前的虫卵。
“……不吃。”
他警惕又惶然地看着埃德加多,好一会,又觉得埃德加多应该是可信的,又放松了戒备,好奇又嫌弃地看着三颗虫卵,“好白……”朱利安喃喃,和代号A的大黑蛋完全不一样,但是和还没分裂的埃德加多又有点相似。
他见识过的虫卵实在是太少,只能从记忆里曾经见过的做出比对,似懂非懂的觉得这应该就是正常的发育了。
朱利安仍然感觉难过,但不再窒息到叫人发狂。他拢着那几颗蛋坐在巢穴里,忽而对埃德加多露出空白的微笑,“……那,要怎么孵化虫卵?”他有点迷茫地问,“是要,抱着它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