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死了。
朱利安的呼吸有点停滞,看向那个矿洞的眼神透着自己都不知道的凶狠。
代号A飞了过来,轻盈地(以它的体态和重量,要做到这点颇为不易)落在了大黄的尸体上,“它死了。”
它轻而易举地得出这个结论。
“被吓死的。”
但紧接着这句话,就让朱利安有点不解。
他回头看着代号A,“被吓死的?”
低阶的虫族并没有太多的情绪和脑子,它们就是最纯粹的生物,除了本能什么都不剩下,它们会有恐惧的情绪吗?
代号A“咕”了一声,软软地说道:“妈妈,你对我们有误解。低阶虫族虽然是依靠自己的本能,没有什么脑子。但就算是再低等的动物,面对无法抵抗的强敌,也会产生恐惧的反应。这反应并不是情绪,是本能。”
遇到无法抵抗的、不可名状的、恐怖万分的存在时,会恐惧以至于死亡,也不是不可能的。
朱利安:“如果矿洞底下生活着这样恐怖的生物,那些玛莎矿星人就不会这么出入如无物。”这是依照事实的判断。
玛莎矿星人可不比这些低阶虫族强大。
这矿洞底下,藏着一种对虫族有影响的生物……或者是物质?
朱利安不想下去看,但他的身体不知不觉就朝着矿洞的方向靠近,仿佛那里有什么无形在吸引他的东西。
矿洞门口封锁着的东西是一层淡淡的黄光,看起来像是什么防护罩。刚才大黄就是撞击在这层物质上,然后突然死亡的。
这东西是什么?
朱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边上,观察了好一会,确定刚才大黄触碰这道光膜时的反应,才试探着摸了上去。入手的这道光膜摸起来软乎乎的,并没有大黄触碰时的坚硬,当朱利安用力按下去的时候,他非但没有压到什么东西,反倒是整只胳膊都穿了过去。
朱利安愣住,他看着已经在矿洞内的胳膊,再看看还在矿洞外的自己。
他试探着往里面走了走,整个人都穿了过去。
这怎……
他刚回头,发现更为惊悚的画面,身后的光膜整个消失不见,就好像是被破开了一样。可是朱利安再低头看自己,就发现另外一个让人诧异的事情,他身上正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金色,那金色很快就散去,就仿佛是被他的身体吸收了。
……刚才那层光膜?
朱利安打了个寒颤,没弄明白这光膜在自己和在虫族身上的差别。而且,他刚才为什么会一时冲动就过来触碰光膜?
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蛊惑着他,让朱利安不由自主就想靠近这里,想知道里面藏着什么秘密……可是里面藏着秘密,和他有什么关系?
大黄死了他虽然难过,但也还没到舍生取义为了它去寻求真相。
朱利安下意识就想退出来,但好似一切的事情都要和他作对,他刚升起这个念头,外面就开始下雨。而且雨势非常滂沱,仿佛天上碰了个洞,雨水就不断往下倒,朱利安不得不叫那些虫族往这里躲,等到矿洞这一段最外面挤着八/九只虫族后,朱利安只能继续往里面走给它们让道。
咔嚓咔嚓。
冰冷黑暗的洞穴里,朱利安听到了进食的声音。
他想了一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脸色登时就有点扭曲。但朱利安没有说话,他只是轻声说道:“早知道就该去营房里躲着。”好歹那里都是人类的痕迹,不像是这个矿洞,看起来是无比的宽敞,可到底透着原始冰冷的气息。
也不知道会在这里困上多久。
代号A窸窸窣窣,“妈妈不高兴?”
“我没有不高兴。”
“就是不高兴。”
这来回拉扯的话让朱利安的嘴角往下一垮,“好,我是不高兴。”
“为什么不高兴。”
“没什么。”
代号A很想挤出几滴眼泪来哭哭,可惜的是虫子做不到。
“妈妈欺负我。”朱利安听到代号A委屈地哼哼唧唧。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但是一听到那个还在持续不断的咔嚓声,他又笑不出来。
他知道虫族内吃自己虫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留下来的尸体对它们而言同样是食物,但就是……
朱利安的脸色骤变,突然捂着自己的肚子。
他的喉咙艰涩,喉结在白皙的脖颈轻轻滑动了一下,就好似在用力吞咽下去什么灼烧的渴望般。朱利安忍不住咬住自己的手指关节,又往里面走了几步,生生压下一种难以言喻的饥饿感。
朱利安饿了。
饥饿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情,人都需要一日三餐。但是这一回,朱利安所感觉到的这种饥饿感却非常奇怪,那是一种一旦意识到就无法忽略、仿佛扎根在骨髓里的抽/搐感。
这感觉很陌生,但也很熟悉,熟悉到了叫朱利安头皮发麻的程度。
他压住喉咙里一声呜咽,只想忍住不断分泌出来的唾液。
好饿,好饿,好饿……
胃,好像在燃烧。
好香。
朱利安的鼻子动了动,闻到了什么难以克制的味道。
……仿佛那味道是他的食物来源,是能叫他填饱肚子的唯一选择。
可是朱利安明知道那味道是从何而来,却连转头看一看都不敢。他的喉间压不住的渴望几乎要泄露出来,再忍不住的时候,他跌跌撞撞地朝着矿洞深处走,只想尽可能地远离那些虫族。
他不想吃虫族。
朱利安绝望地呜咽。
他没有留神,在他泛起无法阻止的饥饿感的时候,那些还在进食的低阶虫族停下了动作,包括一直亦步亦趋跟着他的代号A。
它们再一次感觉到那高高在上、无比狂暴的信息素。
那信息素的味道是如此甜香,尽管非常暴躁,透着索求进食的渴望,却也叫它们忍不住为之匍匐,恨不得将自己的一切都奉献出去。那些虫族的复眼都疯狂地闪烁起来,不断挣动着,开始悄无声息地跟着朱利安。
虫母饿了。
它们只意识到这点。
并狂喜地期待成为祂的食物。
…
朱利安都不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了哪里,那种几乎挖空了他的欲/望让他非常痛苦,想要克制却无法克制的卑劣渴望让他感觉肚子都快烧穿了个洞。
来到玛莎矿星后,朱利安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种古怪的欲/望,他还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有这样的感觉……
食物就在后面。
明明只要一转身就能吃个半饱,为什么还要拼命躲开呢?
朱利安仿佛听到有个飘忽的声音在劝说着自己,让他不要再虐待自己,好好吃饭……嘎嘣脆的壳子是非常好的开胃菜,等扯出了里面的皮肉脏器,那种鲜甜的感觉果然……鲜甜的味道?
朱利安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对劲,他从那种恍惚的状态挣脱了出来,嘴巴下意识嚼了嚼,吐出来半段触须。
啊啊啊啊啊!
朱利安一边觉得它很美味,一边又想吐。
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拉扯着他,叫朱利安发出一声惨叫,“代号A!!!”当初他睡在家里,都能不远万里把触须喂到他的嘴巴里,现在他嘴巴里这玩意是谁趁着他迷迷糊糊的时候塞进来的那还用问吗?!
果不其然,代号A就趴在他的脚下。
几根触须从它的背上落下来,然后它挥舞着翅膀飞了起来,“妈妈饿,妈妈吃。”
朱利安:“……妈妈现在只想嘎了你啊啊啊。”
他气昏头了。
他能感觉到自己刚刚应该吞下去了一些,不然嘴巴里不会就剩下半根。他拎着那一小截真是绝望,在他还在挣扎的时候,为什么这么多猪队友?
朱利安不想吃掉虫族,除了他是真的不想吃、也吃不下(作为一个人他真的没有异食癖)外,他之前的每一次都近乎失控,等醒来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他几乎把代号A弄死,而现在外面又是一堆低阶虫族,难道他要把这些大家伙们全部都吃光了?
一想到那个可能性,朱利安更反胃了。
虫族无法理解人类。虫族无法理解朱利安。
它们只想喂饱祂。
可是祂不肯。
它们的思维联结里清楚地感觉到朱利安的抗拒,但是信息素却散发着渴望食物的气味。
这两种不同的要求,让低阶虫族们很困惑。
但代号A却明白是为什么。
妈妈的本能在驱使着他进食,可是身为人类的一部分却无法接受自己变成吞吃虫族的怪物。
朱利安强行忍住那种焦躁的渴望,压低声音说道:“不要再给我喂这个。”他捏着触须的手都要发僵了。
代号A只是乖巧地用四只复眼看着他。
朱利安不敢盯着它看,他怕看着看着自己的食欲又压垮了理智,只能抬脚仓促地继续往里面走,“这个地方看起来,开凿得很粗糙。”他没话找话,将自己的注意力从胃部移开,看向四周。
除了一条不知道通往哪里的矿道外,整个矿洞看起来像是遗留到上一个百年的老东西,那矿洞的边缘异常粗糙,土壤泛着诡异的黄和红,有些地方更是黑红黑红,看上去像是血泼洒后凝固的样子。朱利安没有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但触及墙壁的手却冷到轻微颤了颤。
矿洞内的温度很冷。
朱利安搓了搓自己的胳膊,看向更远处。
矿道是看不到尽头的,只能感觉那坡度在不断往下,再往下。
仿佛是一个通往地底的洞。
朱利安的脑子里不自觉浮现出了那样一副画面,在玛莎矿星的地底有一个蔓延至地心的黑洞。那洞穴深不可及,一直贯穿到了最深处也无法探及。
他看着想象中的深洞,不知为何打了个寒颤,只觉得那洞穴散发着某种令人悚然的气息。
朱利安的声音艰涩,带着难以觉察的恐惧,“A,我们还是回到洞口吧,这里感觉……”他一回头,发现别说是代号A,就连刚才一直跟着他的那群低阶虫族全都不见了。
他的周遭空荡荡的。
朱利安扶着墙壁一愣,只觉得这个画面异常荒谬。
“A,大粉,大红……”朱利安挨个叫了代号A和大字辈,却连一点动静都没有。
静得有些可怕,甚至让人惶恐。
他下意识回头走了几步,却看到他之前走过的地方已经不再是那个模样。
那看起来……崭新。
崭新的刻痕,崭新的土壤,崭新的墙壁。
整个矿洞,就仿佛被施展了时光回溯的法术,回到了刚刚被开辟的模样。
朱利安摸着刚刚的墙壁,感觉那种诡异的冰冷消失了。
他……这里怎么回事?
低低哑哑,诡谲怪诞的曲调从洞穴的深处传来,窒息的冰冷从那里传来,就好像地底突然裂开了一个大口开始吞噬生命。那种莫名其妙的预感划过朱利安的头皮,让他开始迈开腿向外跑。
但是不管他跑了多久,他都无法回到洞口的位置,仿佛只能永远困在这里。
在某个诡奇的时刻,朱利安放弃了那种逃离的想法,转身看着那个不断蔓延到无尽深处的洞窟。
他没有选择。
朱利安苍白着脸色,踏入了深渊般不断往下延伸的洞窟。
仿佛踏入魔鬼的炼狱。
…
他看见一场祭祀。
湿腻的空气中透着浓重血腥味,令人作呕,叫人发狂。
无数用血涂抹的线条擦拭在诡异的纹路上,粘稠的血浆铺满了整个硕大无比的空间,整个鼻腔塞满了难以言喻的铁锈味。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尸体散落在空间的四周,而最中间的石台——不,那不是石台,是用尸体堆砌起来的高塔,那些恐怖扭曲的面孔一张张对外,带着诡异而扭曲的不祥。
有人,当然有人跳着奇怪的舞步,吟唱着亵渎的歌谣。
他们皮肤灰白,身材矮小。
他们穿戴着沉重的服饰,脸上涂满了金色的颜料。
他们放声高歌,腔调里充满荒诞诡异的病态。
他们脸上带着狂喜,扭动的身体带着无法形容的非人感。
他们匍匐在地上,祈求着神明的垂怜。
他们的声音逐渐在这不知多深之下的洞窟回荡,一层层的声音交织在一起,重复、重复地回响,最终变成如同潮水般的嗡嗡声。
那声音越来越响,洞窟内好似也越来越阴冷,每一次重复地歌唱结束,站在最前面的女人就会掏出一把锋利的刀子,带着病态的狂热割开了匍匐在地上的信徒的脖子,让其流淌的热血开启下一场的狂欢。
他好似看到了星星。
在这无比接近地底的黑暗洞窟,在这已经接近地心的恐怖之处,洞窟的顶端却仿佛能够遥望到辽阔的苍穹。
那些星星狂乱着,无序地游走着,带着一种不可名状的癫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