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原本想要去抓朱利安的机甲不得不开始撕开那些围过来的虫族。
一只又一只,轰鸣声接连不断。
他们的火力的确是强于虫族,可是他们能杀掉十只,二十只虫族,却杀不光一百只,两百只虫族。更何况,往这里聚集而来的虫族潮涌……又何止是百只千只?
仿佛在这个地表战场的所有虫族都被吸引过来了。
它们前仆后继,它们悍然无畏,它们用一次又一次的袭击撕开了机甲的外层,最终捅穿了驾驶员的心脏。
集体的力量如此强大,以至于当受伤的朱利安爬到白蛋身边的时候,最后一声惨叫也吞没在虫潮里。
朱利安的脚腕高高肿起,疼得要命。
但他一时间也顾不上,只是急切地想知道白蛋的情况。
裂开的东西始终是裂开了,已经无法再回到最初的完整,原本硕大圆整的虫卵裂开成两半,一半大,一半小。小的那部分已经逐渐愈合,又变作是一颗小小的虫卵——只是看起来是黑色的。
而大的那一半愈合的速度更慢一点,而且颜色也更加古怪,似乎除了黑色之外,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朱利安注意到,刚才他滴下来的血大部分是浇到它们身上,可是现在却遍地找不到红色的血迹……是被它们当做是愈合的养分吗?
可是一颗虫卵裂开了,还能各自独活吗?
朱利安有些茫然,他看着还没有愈合好的另一半,把已经恢复好的那一小半抱了起来。他的手掌贴着蛋壳,那种细微的、残缺的感觉油然而生。
——这颗卵,不完整了。
它被意外强行分割成了两部分,又因为朱利安的血而残存了下来。
朱利安试图把剩下的一大半也抱起来,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一双胳膊把朱利安凭空抱了起来,吓了他一跳,受伤的那只脚反射性就踢了出去,被对方牢牢地握住。
“你的身上,为什么会有虫母的味道?”
生硬的、冰冷的、非人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浓重的腥味和杀意。
陌生人带着一张冷冰冰的脸,看起来非常俊美,却透着一股强烈的错位感。即便它再是像人,但它也不是人。朱利安抱紧怀里的小黑蛋,哑着声音说道,“你闻错了。”
眼前的这个“人”,这只“虫”,明显是一只王族。
曼斯塔虫族里,只有王族才能变成人。
朱利安还是第一次遇到一只真正的王族。
完整的,纯粹的,没有残缺的。
陌生王族低头闻了闻朱利安受伤的胳膊,原本已经完美拟态的眼睛突地变成复眼,一种存在于血脉里的吸引让他不自觉想要靠近。
这不对。
这只是一个人类。
陌生王族谨慎地想,他站直了身子,“你是人类专门针对虫族研制出来的劣质品?”
朱利安不说话。
陌生王族也不在乎。
它原本就是觉察到战场出现的变故,才会赶过来查看。
但是它的速度再快,还是赶不上思维联结的速度。情绪并不稳定的朱利安在短暂地开启了联结后,又猛地中断了,当它因为这若有若无的触碰赶到这里的时候,就只能联结上无数暴躁的低阶虫族。
愤怒。
它们窸窸窣窣。
保护。
它们意志高涨。
低阶的虫族虽然不具备太多的情感,更接近于依靠本能生活的动物,但它们还是存在着微弱的个体意识。在拥有个体意识的前提下,因为虫母的存在,这种个体的意识又能融合在一起,成为虫母意志的一部分,任由虫母的意志驱使。
渺小而庞大,这就是它们种族的独特性。
即便是王族,即便它也拥有一部分操控虫族的能力,但这份能力是远远无法把虫族拧成一条绳子,变成某种巨大的、纯粹的力量。
唯有虫母。
可现在,陌生王族在密密麻麻交织的联结里,唯独能感觉到两种彻底覆盖的情绪。
愤怒。保护。愤怒。保护。
它们交织在一起,如同浪潮此起彼伏。
陌生王族警惕着朱利安的存在,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尾巴已经释放了出来,正在背后缓缓晃动——这是它想要示弱,讨好的时候才会有的形态。
而它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过这种感觉。
陌生王族想要带着朱利安离开这里,朱利安在意识到这点后,急忙说道:“你们不是遗失了虫卵吗?”在低阶虫族嘶鸣声环绕下,陌生王族看了一眼被丢弃在地上的大半虫卵,冷漠地摇头。
“这颗王虫卵已经失去了活性,就算出壳也只是劣种,没有活下来的必要。”
这样的虫族就算出壳,也只会成为同族的食物。
——在它死去后。
朱利安皱眉,他本来因为敌强我弱的原因,所以被陌生王族强行掳起的时候也没有太过挣扎,但一看到它想把虫卵丢下,便立刻想要挣脱它去把另一半也带走。
朱利安这点挣扎的力量在陌生王族看来不算什么,它强行镇压了朱利安的反抗,带着他迅速离开。
朱利安拼命挣扎起来,他扭头看着那渐行渐远的另一半。
若有若无的联结,委屈的嚎叫声,他仿佛能听到在这逐渐远去的距离里,那被丢弃的另一半在嘤嘤地哭泣,“妈妈……”
它叫。
您要抛弃我吗?
分明看不到,分明感觉不到,分明只是臆想,可是朱利安仍然感觉到那种从心底翻涌起来的酸胀和痛苦,他仿佛也感同身受那一份委屈和被丢弃的绝望……浓郁的黑色覆盖上朱利安的意识,好似那种绝望也追随而来。
在陌生王族不断跳动的时候,无数低阶虫族也簇拥着他们,追随着他们。
朱利安不清楚自己要被送去哪里,更用力地抱紧怀里那一小部分黑蛋。
他听到了呼啸的风声。
更狂,更清晰,就在耳边炸/开。
人类的母舰已经瞄准了曼斯塔王族的方向。
陌生王族立刻急刹车,它抬头看向人类母舰的方向,露出纯然残酷的冰冷,它把朱利安交给身后的“工兵”,然后就地化身为一只古怪丑陋的庞然大物,甩着尖锐的尾巴朝着处在外太空的母舰冲了过去。而就在王族离开的一瞬间,一只隐藏已久的机甲队伍猛地插/入了虫族工兵的队伍。
朱利安在那一片混乱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低头看着自己怀里正在逐渐变大的小黑蛋,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他像是想哭,又像是想笑,漂亮的脸上,那种脆弱的神情如此痛苦,他用额头抵/住这颗黑蛋,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原来如此……原来是你。”
被带走的,是代号A。
原来是这样……原来,真的是这样。
那被留下来的另外那部分,是谁呢?
他泫然若泣,身体几乎要颤抖起来。
在剧烈的情绪波动下,朱利安的身影晃动了几下,变得有些扭曲虚幻。
就在他即将再度穿越的那一刻,他仿佛能感觉到一种深渊般的绝望从另一端蔓延过来,“……埃德加多?”朱利安的声音轻忽得不可思议,他甚至都来不及回头去抓住那一端的情绪,就消失不见。
只留下一颗从半空摔下来,又被人类机甲抢到的黑蛋。
“刚才这里有人吗?”
驾驶员发出一声古怪的咕哝声,就好像被什么呛到一样。
他明明……明明好像看到什么东西了。
而在这颗星球遥远的另一端,就在朱利安消失的那一瞬间,彻底断绝了的联结是如此空洞无物,所有的虫族都在那一刻彻底暴动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剖开撕裂,让它们的意识联结都变得不稳定起来。
而那一大半被丢下的虫卵蠕动着,挣扎着。
它感觉到无比的空洞,绝望,和寒冷。
刚刚被满足的联结彻底断绝,还没孵化就被彻底污染,还未出生就已经断绝了成长的可能,它被判定为劣等,被随意地丢弃在荒芜冰冷的星球上。
痛苦,绝望,失去的冰冷,扭曲的残暴,无法、无法忍耐的欲/望……
它拼了命地试图活下来。
它在本不该出壳,本不该诞生的时候破壳而出,它虚弱地躺在黑暗的苍穹下,它的身边是无数以为它即将要死去,所以预备要吞噬掉它的同族。
它要活下去。
它必须活下去。
它抬起头,苍穹之下,铺天盖地的虫族撕开了人类的母舰,燃烧的巨物从天而降,散落成无数的光火,仿佛是坠/落的星辰,绚烂而耀眼。
它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它懵懂地加入厮杀的队伍。
它不知道那种永恒的、挥之不去的感觉是为何物,为了填满那个永远残缺的空洞,它不断不断地吞噬,它不断不断地厮杀,它成为连王族都惧怕的同类,却始终无法明白那种空落落的感觉是什么
它只知道,它叫埃德加多。
…
朱利安再一次摔下来。
这一次,他的脸埋在草里,仿佛是摔倒在丛林里,或者是某一片草地上?
他维持着那种姿势不动弹。
朱利安哪里都痛。
他的胳膊被机甲弄伤了,伤口还在缓慢地流血,而脚腕上的伤势更是严重,不知道是扭伤还是摔断了,但剧烈的痛苦让他的身体轻微一抽一抽地颤抖。
可朱利安还是没有起来,他紧紧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像是要抱住自己。
好痛。
他想。
那一刹那远去时试图抓住他的情绪如此撕裂痛苦,让朱利安几乎都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险些要被那种绝望的情绪吞没。
直到即将离开的那一刻,朱利安才意识到一个事实。
为什么代号A会说埃德加多不完整,为什么代号A会说自己不完整……
原本它们本来就是共同体。
而就在他远去的那一瞬间,他仿佛被埃德加多的情绪所捕获,他好似听到了那被丢弃的虫卵痛苦。
“……妈妈,您不要我了吗?”
朱利安沉重地呼吸了一下,感觉自己也变得奇怪。
不过是虫族,不过是虫子,他为什么会被它们的情绪感染,甚至也为之痛苦?
他趴了很久,才慢吞吞爬了起来。
他抱着脚嘶嘶吃痛,发呆了好一会,才疲倦地开始看着周围的环境,不知道自己又穿越到了哪里,反正肯定不是玛莎矿星。玛莎矿星上要是有这么多植物的话,那简直是奇迹。
朱利安在检查第三遍的时候,略显古怪地皱了皱眉。
这里看起来绿草丛生,仿佛是在野外。高大的丛林和低矮的灌丛,不管是哪一处看起来都非常完美……可就是因为处处完美,所以才显得尤为不对劲。
这里,太像是一种模板。
应该有的东西都有,透着一种过分完美的人造感。
而朱利安对这种东西非常熟悉。
就在下一刻,朱利安听到了拨弄丛林的声音,他猛地看向声音的来处,做出一副戒备的模样。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来者。
朱利安看着活生生的玛丽站在他的眼前,穿着白大褂,带着眼镜,漂亮微卷的黑色长发高高束起,非常干脆利索的模样。她看起来很高,微皱起的眉头带着严厉的痕迹,在看向朱利安受伤的胳膊和肿胀的脚腕时,更是露出绝不赞同的表情。
“你是谁?为什么会闯入我们的野外基地?”
“野外,基地?”
朱利安仿佛不会说话,只会重复着玛丽最后的话。
玛丽盯着朱利安看了半晌,按着额头叹了口气,丢下一句话,“在这里别动。”然后她转身离开,钻入了她刚刚来的方向。
朱利安在吃惊之下,一时间没来得及叫住玛丽。
几乎僵硬的脑子在嘎吱嘎吱转动后,他猛地跳起来,丝毫不顾已经受伤的脚腕,朱利安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追着刚才玛丽来的方向。
所以当玛丽从营地里找到医药箱再重新折返回来的时候,她看着更加破破烂烂的朱利安,眉头皱得死紧,凶巴巴地说道:“坐下!你的脚是不要了吗?”
朱利安愣愣地看着玛丽,一下子就坐了下来。
玛丽有点奇怪地看着朱利安,似乎没想到他这么听话。她拎着医药箱走过来,先给他受伤的胳膊处理伤口。不管是剪开衣服,还是清/理伤口,包括最后把一种剧痛但可以让伤口一天内愈合的药汁喷洒上去的时候,都没见这个陌生漂亮的青年发出惨叫声。
他只是从头到尾都傻傻地看着玛丽。
按理说,玛丽应该不高兴的。
就算对方是一位漂亮的青年,可是这种直勾勾的眼神非常不礼貌。
可是玛丽在觉得被冒犯了之前,更有一种奇怪的愤怒感。这种愤怒的感觉就像是她看到自己的朋友、或者是家人受伤后却不在乎的怒意,是某种……出于关切才会流露出来的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