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利安睡着了。
他知道自己睡着了,但也知道自己清醒着。
奇怪的清醒梦。
他抱膝坐在黑暗里,不知是在看着什么。
不知不觉,这片黑暗亮了起来。
就在朱利安的怀里,何时出现了小小光团?
这三团小小的光团明亮至极,正在朱利安的膝盖和小/腹间游走,非常、非常活泼。时不时能看到其中一团狠狠地冲入其他两团间,把它们碰得乱飞,然后嘿嘿地在前面飞转。
那感觉,就好似是几个小小的孩童在嬉闹。
耳边好似还能听到它们清脆的笑声。
那笑声……夹杂着某种奇怪的嗡鸣,与翅膀振动的频率有点相似。
朱利安一下子惊醒过来。
……不,也没醒。
他跌入了第二层梦境。
朱利安恍惚站在一个漆黑的走道,像是极其深黑的地底,带着潮/湿腐朽的气息。
他听到了脚步声,从外面传来。
一哒,一哒,一哒。
很重,好像是几个人,在搬运、或者抬着什么东西。
朱利安就站在那条漆黑幽深的走道上,闻着腐臭的味道,看着火把(为什么是火把?)的光芒从外道晃动过来,拖出狭长扭曲的暗影。
走在前面的,是几个高大粗壮的男人。
他们赤/裸着上身,正在齐齐使劲,而再往后,好像是一个巨大的陶缸。
那陶缸里,好似有水声。
哗啦,哗啦地响。
他们沿着走道逐渐深入,朱利安的视野也跟着他们一齐变得越来越深入,直到他们突然停下来,而朱利安也意识到了自己存在的诡异。
他变得……他似乎变成了那天在飞船上的状态,似乎是扭曲的雾气,又好似无处不在。
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肢体,却还存在“看”这个意识。
等朱利安“看”到陶缸里的人时,他的眼睛瞪大,一种惊恐愤怒的情绪油然而生。
尽管被困在里面的人已经面目扭曲,但那赫然是莫尔顿的脸!
愤怒的情绪拍打着朱利安,正如同朱利安想拍碎这个陶缸。
深深浅浅,黑黑白白的色块里,好似突兀地扭曲出两只可怕的,如同肉瘤般的眼睛。
那两只眼珠子怨毒地注视着这一切。
诅咒着这一切。
咔哒,咔哒……
极其细微的振动共鸣着,陶缸在无声无息地开裂。
裂缝从陶缸底部逐渐扩散,继而裂开硕大的豁口,埋藏在里面的液/体澎涌而出,碎开了最后的碎片,莫尔顿从缸底爬出来,肿胀丑陋的皮肤蜿蜒着可怕的纹路。
他的模样已经不是从前的灰白,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变异过,变得有些奇怪,也有些可怕。
他发出低低嗬嗬的声音,如同怪物扑倒了那些搬运他的人。
惨叫,血腥。
属于黑暗的一面,悄然在地底发生。
等到莫尔顿从无名的杀意回过神来,却发现所有人都被自己杀了。他的呼吸仍然沉重,带着无法止住的杀意和愤怒。
他的意识……他的意识似乎在朝着野性的方向滑落……
该死,他低吼着,用已经异变的手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不知多久,等莫尔顿冷静后,他看着那些被自己杀了的人,眼底没有半点的后悔同情。
尽管他们都不是核心的教徒,但能担任把他送入地底的职责,肯定也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情。
莫尔顿看向来时的路,沉默了很久,忽而转身投入更深的地底。
很快,他的身影被浓郁的黑暗吞没。
然后……
那些尸体,被蠕动的黑暗无声无息地吞噬了。
不不不,那不是吃。
只是。
不存在了。
朱利安困顿地想。
跌入了更深一层的梦里。
没完没了。
朱利安在这么想时,他听到了一声大笑。
那是无比爽朗的笑声,好似遇到了什么开心的事,让人笑得前俯后仰,笑得毫无形象,是在最信任的人面前,才会流露出来的真实的自我。
——是“朱利安”的笑。
非常别扭。非常奇怪。
朱利安从来没有在第三方的角度听过这种声音,身为人,他永远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喉咙和骨头共鸣振动后传达出来的声响,不是这种……
他从未笑得如此开心过。
朱利安沉默地注视着另一个“他”。
“他”的手正抱着一个小不点,看起来是个小孩,但在下一刻,又突然变成一只幼崽从衣服里爬出来,它似乎才后知后觉自己又无法维持住人形,顿时爆发出可怜唧唧的哭声。
嗷呜嗷呜的声音,带着三分委屈,三分撒娇。
但抱着它的无良父亲却笑得非常开心,甚至栽倒在他身后的高大男人怀里,乐不可支,“我都说了它现在还不够稳定,不要带它出来哈哈哈哈哈哈,你瞧这小笨蛋四脚朝天的样子,逗死我了。”
“他”一边笑,一边拍着身后人的胳膊。
朱利安怔怔地看着那个人,继而是“他”身后拥着“他”的男人。
那是埃德加多的脸。
他们身处的地方是哪里呢?
肯定不是塔乌星。
塔乌星没有这样的树木,到处都是蓝色,连树干都是或深或浅的蓝。
这过分独特的景致,让朱利安恍惚想起曾经听说过的一个星球。
“你再逗下去,小三肯定要哭了。”
埃德加多说,“妈妈总是这么坏心眼,逗哭了又不会哄。”
那个“他”尴尬起来,羞怯地说道:“我不会哄孩子嘛,它们都更听你的话。”
埃德加多浅灰色的眸子似乎带着温度,笑了起来——真正的,属于人才有的微笑,“不会,它们都喜欢妈妈。”
“他”似乎露出了无奈,又无可奈何的表情,将自己的脸埋入埃德加多的怀里,“不要在它们面前这么叫我了,会让它们错乱的。”
那个可怜的小幼崽发现不管是妈妈(父亲)或者是父体(爸爸)都不肯来安慰它,登时气得变成了小喷壶,嗷呜嗷呜的哭声变成了嘶嘶嘶嘶,分明更难听,却更真实了。
“他”吓了一跳,哎哎呀呀地捧着那小东西,懊恼地说道:“还真的变成小喷壶了?”
鬻膝小小的幼崽趴在他手心,可不是软趴趴的小怪物?
朱利安沉默地,一直沉默地注视这诡异的梦。
直到他被朱迪叫醒,恍恍惚惚地从医疗舱里爬出来,差点一个跟头栽倒在地上,被阿方索眼疾手快地捞住。
朱利安含含糊糊地和阿方索说了声谢谢,就脚步虚浮地走到了更换衣服的房间。
他的浑身湿哒哒。
浸泡后的液/体有点粘稠,无法跟水一样冲刷下来。而要和液/体产生反应,就必须穿着特殊的衣服。
眼下朱利安的这套衣服是通身白色,非常贴身,贴身到穿上去很麻烦,要脱下来也很麻烦。
他开着水。
水流不断地喷洒下来。
黏糊糊的液/体被不断冲走,但朱利安试了几次,都没办法把身上这件衣服脱下来,也不知道他是手软得慌,还是因为刚才那个无法形容的梦境。
那个梦实在是太长了,太长。
做到最后,朱利安都不知道自己的脑子到底在思索些什么,但是醒来后,回忆着梦里的那些东西,他又觉得真实到了过分。
就好像他真的看到了如同光团般的东西栖息在他的小/腹,时不时就爱互相胡闹冲撞,带着孩童般的嬉闹;就宛如他的意识真的穿梭过时空,也不知道降临在了哪个星球,目的了莫尔顿被折磨的事实,然后还出手救了他;就好似……在不久的将来,或者遥远的以后,他真的笑得那般开怀,自然,就好像,他拥有了他想象中信任,喜欢的家人。
……家人。
这个词出现的瞬间,朱利安忍不住抖了抖,在热水的浇打下却冷得要命。
他抱着自己蹲了下来。
家人?
曾经的朱利安无比地渴求。
在见过了玛丽妈妈后,朱利安曾经以为,他的所有渴望,他的所有需求,都被玛丽妈妈所弥补了。
但怎么可能足够?
那是,非常简短的三个半月。
他所渴求的,又何止是短短的几个月?
朱利安捂住脸。
扑通。
非常轻微,但明显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从通风管道里爬了出来。
朱利安想笑,他就真的这么笑出声,带着一股歇斯底里的味道。
“埃德加多,你就只学会这么一种方式吗?”
哪怕是滚烫的热水都无法温暖的冰冷触感从后拥抱住朱利安,带着一点迟疑和生硬,“A只会这种方式。”想要从外面进来这艘飞船,办法当然是千千万,但是要不让其他人发现,悄无声息地涌进来——尤其是那群敏锐地跟从着虫母的哨兵虫族,那埃德加多只会这么一种方式。
那是曾经和朱利安一起尝试过的。
它舔了舔朱利安的后脖颈,轻轻抱着苦苦的人类虫母,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妈妈,不要不高兴。如果妈妈不想要的话,A会帮妈妈的,我会,埃德加多会……”它的语言系统似乎产生了一定的混乱,就连它自己也未必弄清楚自己想说什么,但还是坑坑巴巴地说下去,“妈妈,朱利安,是最重要,比万物还重要。
“妈妈,要高兴,要甜甜的味道。”
虫子人形的姿态已经液化,因为情绪的激烈震荡而变成了丑陋的浓浆,又或者是诡异粘稠的液/体,在试图攀爬在朱利安的身上。
它的声音越来越古怪,似乎是在和自己的本能对抗,那蔓延了千百年来,或者上万年的传承对抗,带着诡谲可怕的撕裂声,嘎吱,嘎吱,一次又一次,笨拙又可怜地安慰着朱利安:“埃德加多会把它们全部都清除掉。”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
第82章
一个人进去, 两个人出来。
朱迪看着亦步亦趋跟在朱利安身后的埃德加多,算不上诧异, 但忍不住问了一句, “它是代号A吗?”
朱利安一边走,一边正在扯自己身上的白袍。
他其实不太喜欢这种空荡荡的感觉,但花色虫做出来这么多的衣服, 唯独这种款式最舒服。
就是总得需要白带子系上, 布料太过细滑,总是会滑落下来。
朱利安偏头看向朱迪, “觉得相似?”
朱迪坐在椅子上转身, 看向身后的屏幕,淡笑着说道:“一种感觉吧, 虽然当初马库斯没明说。”没明说到底代号A还活没活。
但这只虫子给她的感觉像是它。
朱利安点了点头。
朱迪没再说什么, 把检查报告拉了出来, 在图像上, 有几道已经标红了的痕迹。
阿方索不在这里, 似乎是为了避嫌。
朱利安给自己找了椅子,又指挥着埃德加多坐下, 别老杵在他身后。
“是三个。发育速度几乎一致。但生殖腔外的部分过于厚实, 可能不利于生产。而且, 在探测的时候, 它们似乎对外界的感应很强烈,我怀疑到时候如果开刀也未必可行。”朱迪说起正事来就非常严肃, 丝毫没有因为他们的性别而羞耻,反倒露出非常严谨的表情, “这非同小可, 这说明到时候机械辅助可能不起作用。”
朱利安沉默, 过了好一会才说,“医疗舱有没有检测到我曾经动过的手术?”
朱迪微愣,“……有。”
她是特意没提起来过。
朱利安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当初可以成功,是因为不够完整吗?”
玛丽妈妈当初是帮过朱利安的。
但现在不可行,只能说明变量出了问题。
朱利安:“如果无法把它们取出来,就说明更适合自然生育?”
朱迪用笔帽点了点屏幕,手指一划拉开了一连串朱利安看不懂的数据,“是这样。如果你想把它们取出来,不如考虑怎么打掉……你考虑过这个吗?”她无视了埃德加多,只盯着朱利安说道。
在他们出现在塔乌星前,朱利安无法做到这点。
虫族的本能就是繁衍,哪怕他身为虫母,可除非他真的愿意融入那无尽虚空疯狂的意识,不然他勉强还是个人类,做不到太多的事情。
但现在这艘飞船上,却拥有朱利安曾经无法获得的技术,即便非常为难,但只要朱利安愿意,未必不能终止这场疯狂的亵渎。
朱利安本该坚定,再坚定些。
…
朱利安离开后,阿方索的身影才出现在实验室内。
他高高瘦瘦地靠在墙壁上,“船长不会发现朱利安和那只虫族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