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元从没这样恨过,他人和自己都恨了进去,甚至还包括宋吉祥,若是自己走路的时候没有想那个男人,是不是也不至于被人设计?
脚下无方向,混混沌沌的走到了一条河畔。河边地势开阔,晚风更急更凉。方元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听来的闲话,那个素有天才之称的舞者安江就是投河自尽的。自那次在全国舞蹈大赛的舞台上败北之后,他就再也没出现在聚光灯下,而最后现身的地方,就是一处浅浅的河湾,曾经风光霁月般的人物被泡的面目全非,再无往日的一点风采。
方元一脚踏在河水中,微漾的水波湿了他的鞋。
很凉,凉得刺骨。不知安江那时是不是也是这种感觉。
方启明,我不是安江。静的诡异的氛围中,一声低语插进了紧实的夜色之中。
方元收回脚,看着深黑的水面,紧紧握起了拳头。
......
第50章 授权
青花素碗盛着腾腾热面,雾气氤氲,模糊了男人的表情。
“这是断头饭?”宋吉祥翻起眼皮。
放在桌上的长指一跳,方元避开对面的目光:“吃是不吃,哪有那么多废话?”
“吃。”对面的人笑,筷子在桌上用力墩齐,挑起面条狼吞虎咽,却在已现碗底之时又慢了下来,用筷子一根一根挑着面条吃。
“吃饱了?”方元问道。
“没,这不是怕吃了这顿没下顿了吗。”宋吉祥虽然笑着,看向方元的眼中却压着深沉。最后一根面条被扫进了肚子,他抻着脖子去看大头的碗:“比我吃的还快,你也看出没有下顿了?”
“吉祥。”
“试考得怎么样?”
两个人同时出口,却又都没了下文。对视几秒,方元起身收碗,站在水池前洗碗。
宋吉祥追了过来,从后面揽着方元的腰,头埋进他的颈窝,闷闷的问:“什么时候走?”
一个碗好洗,擦干手,方元回手拍拍宋吉祥的头再一次避开了他的问题:“有一个事要和你商量一下。”
男人姿势未变,低声问道“什么事?”
方元破开宋吉祥的手,转身看他:“原来要入驻新开商场的大型超市不知因为什么原因与商场谈崩了,因此他们想在本地选一家位置好、够规模的超市进行收购,发展成为自己连锁店。”
宋吉祥将手搭在方元的肩上,有一下没一下的玩着他的耳垂,并不上心的回了声:“嗯,然后呢?”
“我们市位置好、规模大的超市只有两家,家家喜和嘉德利。”
宋吉祥挑眉,一个躬身贴近方元,仔细看过他的眉眼之后才流里流气的说道:“闻方方同学马上就要去读重点大学了,还有心思理我这小破超市呢?”
方元将他推远一点,偏头:“在和你说正事。”
被人嫌弃了的宋吉祥转身坐回沙发,将脑满肠肥的大头抱在怀中用力撸:“收购这事是好事还是坏事?”
“好事。”方元拉了张椅子坐在了他的对面,“店面提档升级,更专业的运营能力和配给能力,一定会给超市的收入带来质的飞跃。”
“人家也得赚钱的吧?”
宋吉祥已经将大头撸得吊起了白眼,方元打了一下那手成功解救了重新燃起浪迹天涯心思的大头。
“是,利润分配有很多种,但一定会比你现在拿得多。”
放过了大头的宋吉祥双手交叉枕于颈后,他看着方元的眼神深邃,口上却是稀松之语:“那就让他们收购呗,正好省心了,你怕你走后原来那些人再重新欺负我是不是?所以给我找了个靠山?”他笑着飞眼,“要不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呢。”
“宋吉祥,我和你说正经事呢。”方元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不是你想让人家收购人家就会收购的,对面的嘉德利也盯着这块肥肉呢。”
“那怎么办?”宋吉祥好似闲不下来,又去指染一盆含羞草,那是过年的时候方元从花市上买来的。
问话很久没有得到回复,宋吉祥从已经闭合的叶片上收回手,回望方元。
阳光的直射下,年轻人的面色白得可怕,原本水润的唇也似久已干涸的河床。他的神情有一点木然,向来挺直的脊背弯着,手肘支着膝盖,指甲正一下一下的刮着殷红的指茧。向来强势从容的方元此时却显得焦躁又脆弱,像刚刚指下的含羞草,无可奈何的被迫接受着现实的凌虐。
“怎么了?”宋吉祥握上了冰凉的手,将泛着血色的手指包在掌心。
没想到一声轻语竟然换来方元一惊,身体抖动幅度过于大了,引得宋吉祥的嘲笑:“怎么,做什么亏心事了,吓得这样?”
方元收回手,错开目光,他推了推眼镜,刚刚还无焦的眼神重新恢复坚定,舌头在干裂的唇上润了一下说道:“超市的事情我来处理吧,你工地上的事情也多。”
他从背包中翻出一沓文件,递到宋吉祥面前:“我需要你的授权,才能与对方去谈超市的收购事项,这些是授权文件,需要你签一下字。”
接过笔,宋吉祥的脊背陷入沙发,他曲腿当桌,将文件按在上面便要签名。
将将落笔,执笔之手忽然被握。
“你都不看看上面写的是什么吗?”方元看着宋吉祥的眼睛问道。
男人笑了,挣开那手,在甲方的位置一笔一划的写下自己的名字,他字写得慢,语速也慢:“但凡你给我的我便接着,感情也好,其他也好。假如你要取走...”
他将签好的文件送到方元面前:“假如你要取走,也一切随你。”
方元缓缓的接过文件,慢慢的放进背包,然后起身,修长的手指搭上自己的衣服扣子。
他摘了眼镜,用一双迷蒙多情的眼睛看着宋吉祥:“我现在想给你我的身体,你要吗?”
“过来吻我,阿祥。”
......
六月中旬的春意已经盎然,土石瓦楞间也钻出野草,随风招展着细弱的翠意。
巨响之后,红星之光的几幢烂尾楼已经夷为平地,场址上推土机、挖掘机正在平整场地,年轻的爆破公司老板正在陪着新接手的地产老总视察工地,前后簇拥着十几个喽啰,牛逼闪闪。
啐,闻军一口唾沫直砸在地上,他看着人五人六的宋吉祥撇了撇嘴:“这人原来就是一个街溜子,走了狗屎运得了一大笔遗产,才混成现在这样。”他踢了一脚蹲在他脚边的一个青年人,戏谑的笑道,“听说你以前也是街溜子,怎么同人不同命呢?”
脚边的青年正在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头上磕烟,他穿着藏蓝色的工作服,脚下蹬着一双军布鞋,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电炮发型,发间混着工地上最不缺的沙土灰尘。
他站起身,身量颇高,脊背也坚实,看起来有点唬人。只是脸上的神态流里流气,明眼人一瞧便能看出他正在用不屑撑着自卑。
将烟敬给闻军,年轻人从鼻子中轻哼:“有命得了意外之财也得有能耐守住才行,我倒要看看宋吉祥的身家几年被别人骗光。”
闻军最喜欢他身上对宋吉祥这种不齿的劲儿,指间夹了烟去拍年轻人的肩膀:“就那傻缺,我看啊用不了多久,咱们拭目以待。”
年轻人挑眉,压下面上的酸意,问道:“咱这工程啥时候能干完?”
闻军吞吐着香烟开黄腔:“咋的,家里的媳妇不想独守空房,催了?”
年轻人嗤了一声:“他巴不得我死外面,好找下家。”
闻军猥琐的笑:“咋的,你年纪轻轻,长得也不赖,为啥媳妇不待见你啊?是不是那方面不行啊?”
年轻人一点不臊,漫不经心的笑着:“惯的,不用点手段不会消停。”
闻军哈哈大笑:“媳妇就不能惯着,惯得紧了就上天了。”他灭了烟,用鞋底子狠狠的捻着烟蒂,“不消几天你就能回家守着媳妇了,这工程重点在爆破,平整场地也就七八天的活,快了。”
他弯腰拾起丢在一旁的安全帽随手带在头上:“走了,上工。”
爆炸头被安全帽压平,年轻人扣好下颌处的安全扣,跟在闻军后面的他眼神变得莫测,边走边掏出手机发了一条短信出去:“还他妈得七八天,你到底让我看着闻军什么?”
短信回得很快:“你们的任务是平整场地,不是挖坑。”
聪明人对话,无需多言,自然听得分明。年轻人挑眉,收起手机之前又滑进相册看了几眼,一个面相普通男人的睡颜,疲累且乖,年轻人拇指轻轻刮了刮屏幕,露出一点温柔的笑。
又过了三五日,场地已经平整得七七八八,稍作扫尾便可交工。爆破公司的老板毕竟年轻,在这工地上吃住月余已是不耐,昨天带着爆破公司的工人急不可耐的撤出了场地,只留几个工程车辆的司机做着最后的收尾工作。
“你怎么不走?”闻军问年轻人,“前几天不还着急回去守着媳妇吗?”
“我倒是想走,不过我来这工地为啥?不就是想多赚几个钱回去养媳妇吗?一天一百多块呢,我舍不得早走。”
“你这小子看着混,倒是个靠谱的。”闻军用毛巾扫扫身上的灰尘,似不经意的说道,“工地上现在也没什么活了,我晚上买几箱啤酒,大家乐呵乐呵。”
年轻人眼睛瞬间一亮,闻军以为他贪酒,将黑乎乎的毛巾搭在年轻人的肩头:“晚上你多喝点。”
“那敢情好!”年轻人不疾不徐地亮出笑容,“闻大哥豪气!”
工地上的工人大多贪酒,干了一天力气活后有酒解乏最是舒坦,何况有人请客。热热闹闹的喝了半晚,连打更人都醉得深重,躺在硬板床上鼾声震天。
白日便是阴天,入了夜云层压得更低,北方六月初的雨一般被称之为喜雨,浇灌庄稼滋润土地,润物细无声。可如今看这蓄势待发的天色,这头场雨怕是不会细而无声。
年轻人酒量差,最先醉倒的便是他,趴在铺上垂着手臂,嘴里迷蒙的一声一声的叫着“媳妇”。
满屋子的人,只有三个人还站着,闻军和另外两名工地上力工,这二人样貌平凡,皆是不惑之年。
吱呀,门被推开了,一个姿色平庸的中年女性探进一个头来,她扫视了一圈工棚,见无人清醒,便催促到:“快点动手吧,要下雨了。”
妇人是工地上做饭的帮工,与站在闻军身边的高个男人同属一个户口本的关系。女人口中“雨”字一出,几人身上均是一凛,六年前的那个夜晚,落雨前也如今日一样穹顶低沉、四野深暗,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鼾声震天中,几个人悄悄退出了工棚,门被轻轻的关上,脚步声越来越远。此时,那个醉得最深、睡得最早的年轻人却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唇角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轻轻吐出一句:“要收工了。”
第51章 起人桩
已近午夜,雨依旧未至,翻滚的黑云低沉,像是举手便可触及一般。
风里已经有了湿意,仲清斌从工棚的墙角摸了一把破伞,他用手掌敲了敲太阳穴,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破酒,还挺上头。”
推门而出,稠密的夜色压了过来。他在原地环顾四周,东南西北在漆黑的夜中并无哪处显得特别一些。
蓦地,挖掘机发动的声音远远的传来,男人猛地转身对上那处暗影浮动的鬼蜮。
“好戏开场了。”修长的手指轻松的编辑了信息,轻轻一点发了出去。
广袤的废墟上,竖叉叉站着几个人。一只手机的照明灯开着,光线在针脚密实的夜幕中只撕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
“在那,我们做得标记在那。”高个子男人指着几块红砖说道。
帮厨的女人脾气差、性子急,她用胳臂在空中挥舞,向坐在挖掘机上的闻军喊道:“就那里,快挖吧。”
“你小点声!”高个子男人腿一软,吓得几近半蹲,身高一下子与矮小的女人无异。连带着手机乱晃,光线从女人略显狰狞的面上划过,犹如森森厉鬼。
“真他妈废物!那些人现在睡得像死狗一样,怕什么怕?”
“不是怕那些人...”男人哆哆嗦嗦的回道。
“怕他?”女人指着红砖压着的区域,“他都死多少年了?恨不得骨头渣子都烂了!”
“去去去,把塑料布铺好,一会挖开了找到骨头,好包起来。”女人厉声指挥。
啪,挖掘机开了前车灯,光源扩散,远远看着像在纯黑的画布上抹了一笔橙黄色的颜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