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背似乎仍然处于巨大的震惊中,他没有回应阿布,只是一直紧皱着眉头。
散落的记忆碎片接踵而至,刚才那名警察的身影和脑海里的一个故人逐渐重合。
一模一样的长相,同样凌厉的眼神,身影也和那人持枪时一样端正挺拔。
是一个可敬的灵魂。
那是他和知更鸟搭档执行的第一个任务。潜入南美洲的基地当卧底,拿到“红尾鱼”在萨瓦尔海峡罂粟种植园区的具体地点。
在他的记忆里,那是个天寒地冻的下雪天。
窗外响起密集枪声,那个男人备受酷刑折磨,被反绑双手满身是血地吊在地牢的墙上。
“听到了吗?你的同伴已经来了。”戴着鱼头面具的中年男人说,“把警方的下一步计划告诉我们,我们撤退,放他们进来救你。”
脱水的嘴唇起了皮,即使已经虚弱到了极致,男人仍然微微张开唇,对着面前这群人说出那句重复过无数次的话:“不……”
“……杀了我。”
……
“你听说了吗?小维昨晚不小心把那个条子放跑了。先生现在勃然大怒,正在内堂罚他呢。”
中午在食堂里吃饭的时候,隔壁桌的黑人少年悄声告诉他。
种植园背后的独栋小院。
绣满红色金鱼纹路的和式屏风挡在空旷的正厅前,阴冷的实木地板上跪着一名全身汗湿的青年。青年光裸着白皙的后背,嘴里紧紧咬着一条毛巾。
戴着面具的男人脱下防弹衣,踱步走到了青年背后。他站在暗处,面具后的视线注射着青年暴露在灯光下的修长后颈,像是在观赏什么绝佳的艺术品。
男人从腰间拿出手枪,冰冷枪口顺着青年的脊背逐渐往下,抵上了青年的尾椎:“如果我打中这里,你不会死,只会成为一个无法走路的残废,再也离不开这里了。”
“想试试吗?”
青年的睫毛微微一颤,紧闭着双眼没有吭声。
背后的男人戏谑地笑起来,接着放下手中的枪,拿起桌上的电击棒,对着青年肩胛骨处的位置缓缓按了下去。
“唔——”
青年在昏黄的灯光下仰起脖颈。
他在极度的痛苦中生生咬破下唇,殷红鲜血顺着嘴角流下,顷刻间便染湿了齿间的柔软。
白皙的肌肤上刻下两道红痕,如同一只展翅欲飞的雏鸟,在后背挥展开了他的翅膀。
第18章 哥哥
三辆警车带着四个街头混混回了市局。
小瞎子跟着他哥去办公室喝茶,小乞丐还在是个半大孩子,被安排在谈话室里接受问话,陪同的警察见他一双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盯着自己,还专门去食堂给他打了个盒饭。
至于骑机车飙车的女骑手和一头卷发的小偷,则喜提警局“VIP待遇”,被一人安排进了一间单独的讯问室。
十字路口有交警执勤,街上随时有城管巡逻,人群中随便逮个路人都有可能是对面市局大院外出吃饭的便衣。因此小吃街的商户们平时总是开玩笑,整个繁市恐怕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了。
选择在这个地段顶风作案,不知道是有勇气还是没脑子。
做笔录的警察没想到,这两个人并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种。
进讯问室没多久,左侧1号房的警察打开门,对坐在观察厅单反玻璃后旁听的阮天杰求助:“阮队,我们需要有人翻译,那女的一直说她听不懂我们在讲什么。”
留学归来的阮大少揉了揉眉心:“……我来吧。”
阮天杰正要跟着询问的警察一起进去,看到隔壁2号房的门也开了。
老刘拿着一份笔录纸朝他匆匆走过来,指着纸上的几个词直摇头:“什么探测,渗透——他说的什么意思?分开来看我全认识,合起来就不懂了。”
看了一眼老刘手中的笔录纸,阮天杰只觉得太阳穴上的青筋跳得更厉害了:“你把关星文叫来,这些都是他们那行的专业术语,他应该能听明白。”
于白青从楼上下来,走进观察厅时,两间问询室里的盘问时间都已经超过半个小时了。
1号房的女骑手问阮天杰要了支烟,嘴里缓缓吐出白雾,皮夹克被她脱下来随意系在腰间,露出了纹在肩头的纹身。
而在另一头的2号房里,偷东西的小卷毛双手被拷在椅子后面,却一直在对着面前的两名刑警懒洋洋地笑。坐在老刘旁边的关星文看起来有些坐不住了,紧紧捏着手里的笔录纸,整张脸黑如铸铁。
看到于白青来了,站在玻璃墙外待命的陈安阳走上前,对他低声说道:“于哥……现在的情况比较复杂。”
回头瞥了一眼讯问室里正在被盘问的两个人,他的语气有些一言难尽:“这两人都是外籍人士,那个卷头发拿的是交流访问学者签证,说是来繁市参加什么国际网络安全技术会议的。女的是商务工作签,还有一家知名外企给她出具的合法介绍信。”
陈安阳顿了顿,忍不住问:“于哥,你弟是怎么认识他们的呀?”
于白青没出声,只是在观察厅随手拉了张办公椅坐了下来,他伸长腿往后仰,背靠在椅子上,接着旁听两间讯问室里正在持续的谈话。
1号讯问室——
示意协助刑警打开录音笔,阮天杰继续用英语问女车手:“既然只是来拍广告,为什么会购买没有牌照的机车上路,你知道这是违法的吗?”
女车手嘴里衔着烟,雾气迎着头顶的白炽灯缓缓上升:“这是我的个人爱好,爱好你们也管得着?”
“那你和Denis是什么关系?”
听到警察提起签证上卷毛的名字,女车手挑唇笑笑:“我男人啊。”
她的身高比隔壁那个卷毛高出一个头,整个人的气质也成熟不少,阮天杰喉头微动,在笔录纸上记了两笔,看起来明显没信。
2号讯问室——
关星文心里恨得牙痒痒,脸上却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我再对你重申一遍,CSC会议不会接受30岁以下的学者参会,这是行业惯例,你这签证怕是伪造的吧?”
“咳咳……”
老刘忍不住出声提醒了一下,他们现在是在询问盗窃案的犯罪嫌疑人,让关星文斟酌一下用词,尽量贴近主题。
听出了老刘的暗示,关星文不说话了。他合上手中笔盖,重重扔在了桌面上,想吓唬吓唬面前的卷毛。
要不是碍于自己现在的警察身份,他早就冲上去和这个不知好歹的臭小子打上一架了。
“只是惯例,又不是规定。”坐在对面的小卷毛无辜地挑了挑眉,“我的资质完全具备参会资格,主办方自然就邀请我来了啊。”
“噢……”卷毛身体微微往前倾,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难不成,你被他们拿年龄当理由拒绝了?”
被眼前这小子完全说中,关星文气得脸更黑了。
审讯这边的同事把他从楼上喊下来,说刚抓到的犯罪嫌疑人是个持学者签证入境的IT工程师,他们从他嘴里套不出什么话,让他一起协助进行问询。
走进询问室,看到对方和自己年纪差不多,他原本以为这人和自己一样,也是个闷头搞技术的阿宅,却没想到对方给出的学者签证上显示,他是专门被邀请前来参加CSC的。
CSC是国际知名的网安论坛会议,今年正好在繁市举行。会议每年都会邀请一些业界知名或比较有影响力的技术员或者工程师,一起在会议上交流和分享经验。
关星文一直想参会,资历和背景条件也符合,可惜年龄没到。
他万万没想到,面前这个在闹市区偷人家手镯就跑的臭小子,居然破格参加了CSC,还是被主办方亲自邀请的!
扭开保温杯喝了几口温水,关星文努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死死盯着面前满脸无所谓的小卷毛,他暗自在心里发誓,绝对不会再被这人牵着鼻子走。
关星文放下水杯,语气里满是嘲讽:“访问学者薪酬不低吧,这还要去占人家的小便宜?”
“我这人有收集癖,就爱走街串巷偷东西,行不行?”卷毛压根没看他,而是转过头来,对着右侧的透明玻璃墙扬声,“还有外面的几位警官,你们要罚款就罚款,要拘留就拘留,问那么多有的没的干嘛?”
见两个询问室里的盘问都没有什么实质上的进展,于白青放下腿,侧头问坐在身旁的陈安阳:“应晚的事他们问了吗?”
“问了问了,”陈安阳说,“阮哥和小关哥都问他们为什么会认识应晚,什么时候认识的。直接问和旁敲侧击都有,但他俩的回答特别一致,都说不方便对我们透露。”
于白青微微颔首。
这个回答在他的意料之内。
里面的这两人都很清楚接受审讯时“非必要不撒谎”的原则。他们知道自己的同伴也在隔壁或其他地方接受警方的盘问,遇到这种需要对比口供的问题,他们并没有否认,而是一律回答“不知道”、“不清楚”、“不方便透露。”
因为他们心里清楚,这个环节越编越错,撒谎之后需要圆谎的过程会更容易露出破绽。
两人明显接受过专业的反审讯训练,一般的刑警完全从他们口中套不出任何有用的东西。
从兜里拿出手机,于白青给坐在询问室里的阮天杰和关星文分别发送了一张照片和一条简短的信息。
玻璃墙内,阮天杰和关星文拿出手机看了一会,几乎同时举起屏幕,对着坐在对面的人开口:“认识这个人吗?”
女车手:“不认识。”
卷毛:“认识啊。”
咬着嘴里没点燃的烟,于白青的目光缓缓移向02号询问室里的卷毛。
他给阮天杰和关星文发过去的,是一张“LEON”俱乐部的监控画面截图。截图里是前晚刚离开VIP区,被保镖前簇后拥着往停车场走的奥托。
在这之前,他自己也曾出现在监控画面中,和靠在墙边衣衫不整的应晚只隔着一条走廊。
问询室的空气突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卷毛的回答。
“……”
“这是奥托先生,我上大学时的资助人。”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卷毛抬起头,对着面前的两位警察感慨出声,“好心的奥托先生,上帝保佑他。如果不是他,我现在还在里约的贫民窟里等着挨枪子呢。”
这句话说完,他转头对着玻璃幕墙弯起眼角,用拷在椅背上的手比了个“V”的手势。
这是在告诉玻璃墙外的人。
这场精心设计的审问与试探,已经以他的胜利而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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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上的时间跳转到午夜,应晚仍然没有等到鬼鸮他们几人的消息。
他原本以为于白青会将白天发生的事刨根问底,已经在脑海里想好了几种不同的应对方案,没想到于白青把他一个人扔在办公室后就一直没出现,只是中途来了几个交警,对他口头批评了几句。
而现在,一名值夜班的警察敲门告诉他,于白青还在处理手上的另一起案子,让他可以先离开了。
警察说,白天发生的那两起小事故,他虽然是参与者,但在还没定性的情况下并不算是从犯。
离开接待室,应晚的视线再一次停留在了对面办公室的窗户旁,于白青的那张办公桌上。
刚从电梯里出来时,他就看到了放在办公桌电脑前的两个相框。
比较老旧的那个相框里放着一张一家三口的合照,年幼的于白青和他的父母站在一起,脸上笑得灿烂。站在后排的那对年轻夫妻将两只手搭在于白青的肩上,他们都穿着白色的督查制服,双肩的警衔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另一个相框里放着的,是他和于白青唯一的一张同框照。
那张照片拍摄于白青的大学毕业典礼。于白青穿着一身笔挺警服,胸前挂着崭新的银色奖章,在台上接受系优秀毕业生的表彰。十五岁的他抱着一束满天星站在于白青身边,于白青抬起一只手对着颁奖台下方的观众端正敬礼,另一只手轻轻揽住了他的肩膀。
他记得那一天发生的所有事。
站在台下的司仪看到一个盲人少年敲着盲杖朝这边慢慢走来,怀里抱着一大束鲜花,连忙走上来问他需不需要帮忙。
他小声告诉司仪,他想给马上就要上台的,侦查与警务指挥专业学生代表于白青献花。
看到司仪搀扶着一名捧着花的盲人少年慢慢走上台阶,全场观众发出了一阵热烈的掌声。于白青刚走上铺着红毯的领奖台,看到他抱着鲜花从对面朝自己走来,当场怔在了原地。
应晚记得,领奖台上最后的十米,他是小跑着往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