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跳转到第二天中午,也就是真桑兴文的死亡时间。”于白青用马克笔指了指7月23日中间的空隙部分,“他在工地开工的白天杀害了死者,却又等到了当天午夜,再一次和其他三人出去喝酒打牌。”
他回过头问在座的几人,其实就是在问关星文:“他有什么目的?”
关星文马上插嘴:“他回到现场,再次找借口留下来拍月亮,实际上就是第二次把装载机给放下来,将真桑兴文的尸体搬到铲斗下面去了?”
于白青微微颔首:“同样,凶手也算好了崔胜德每天晚上外出的时间。”
“崔胜德是那天晚上凌晨3点左右报的警,因为他那时候刚好从宿舍区出来,看到了被压在装载机下面的,真桑兴文的尸体。”
“……难道说,凶手是在看到崔胜德报警以后才替换的监控画面?”关星文的眼睛越睁越大,将惊讶的神情直接表露在了脸上,“这时间点踩得也太准了吧?一看到警方出现在监控里,马上替换掉之前的画面,这样直接连在一起看,完全看不出有任何蹊跷啊!”
于白青拿起手中的白板擦,擦去了7月23日到7月24日之间的线条:“按照我们目前看到的情况,7月23号零点到2点15分的画面是真,23号2点15分到24号2点15分的画面是假,用的是22号同一时间段的画面。从24号2点15分以后,包括高新区警方抵达现场之后的画面,一直是真的。”
“只是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他话锋一转,指向了白板上23日白天,也就是真桑兴文被杀害的时间点,“既然死者是在23号白天死亡,那凶手将尸体藏在了哪里,能让整个工地在开工第一天,那么多人同时上工的情况下还没有发现?”
于白青是故意问出这句话的,他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从他开始整理整个案件的脉络起,小孩就从沙发背后探出了一个头。虽然面上仍然一副慵懒困倦的神情,但看到自己的笔在白板上移动时,小孩的一双眼也忍不住微微眯了起来,像是跟着陷入了沉思。
这是他对应晚发出的第一次正式试探。
果不其然,自己话音刚落,他便看到那人眼中闪过一丝耐人寻味的微弱光亮,接着,应晚在柔和灯影下缓缓直起了腰。
小孩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很轻很轻:“哥。”
“你刚才说,那两天晚上,装载机的铲斗都是立在空中,被凶手操纵着压下来的?”
于白青注视着他的眼睛:“是。”
“他把尸体放在铲斗里,白天的时候立在半空,没人能发现,晚上的时候放下来,尸体自然就滚下来了。”小孩的语气波澜不惊,用的却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你们去现场看看,如果是这样,铲斗里一定会留下血迹。”
轻描淡写地将案件最后一个没有解决的地方一语道破,应晚无视了于白青投向自己的深沉视线,再次往后仰倒,抱着枕头侧身翻了过去,一副自己真要睡了的样子。
用空调毯将自己整个人盖了起来,他随即从裤兜里掏出老人机,给鬼鸮发了一条消息:
【条子查清那案子了。凶手和和裕联系上了吗?】
他只能帮于白青帮到这里。
接下来,只要和冠玉和宫津那边露出一点点马脚,他就能引导警方将两件事联系起来。
消息发出去十多分钟,他终于收到了鬼鸮发来的短信。
鬼鸮回的信息很简单,只有四个字:
【凶手死了。】
第25章 恋恋风尘
从空调毯里冒出小半张脸, 应晚用余光看到他哥泡了杯黑咖啡,坐在办公桌前一边摇匀,一边听关星文复盘还原后的案发现场,全程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小动作。
将老人机切换成静音模式, 他干脆用毯子直接蒙住头, 将整个人严丝合缝地包裹起来。确保没有人能看到自己在角落里干什么, 他马上拨通了鬼鸮的电话。
鬼鸮秒接:“喂?”
电话那头的背景音是潺潺的流水声, 应晚猜她现在应该在酒店里泡温泉, 一边敷着泥膜一边在和自己通话。
他在毯子底下压低了声音:“人是怎么死的?什么时候?”
鬼鸮放下手机, 等候在温泉旁的侍应生说了几句外语。等侍应生离开,周围没人了,她才接着开口:“凌晨一点多,北澳, 淹死的。”
她在电话里告诉应晚, 最先误打误撞发现尸体的正好是阿布的一名乞丐朋友。
阿布今晚一直在下九区港口附近收集消息,有个和他挺熟的流浪汉跑来找他,说在北澳泳滩附近的一片废弃沙地里发现了一个脸朝下躺在沙土里, 不省人事的年轻男人, 身形特征与阿布之前和他描述的很像。
流浪汉凑上前去用手探了探, 才发现这人早已没有了鼻息, 腮帮和肚皮也肿胀得厉害, 肚子里全是水。他又翻找了尸体的几个口袋,没发现身份信息和钱包, 最后只能无功而返。
“这次的事故应该不是意外。”低头抿了口香槟, 鬼鸮慵懒地靠上了温泉边的石墙, “阿布现在已经赶过去了, 他发现有几个人鬼鬼祟祟一直在沙滩附近转悠, 正准备蹲点搞清楚他们要干嘛。等他回复了我下一步情况,我就马上赶过去。”
应晚轻应一声,表示自己了解了:“嗯。”
挂断打给鬼鸮的电话,他马上给阿布发了条消息,让他不要擅自行动,注意安全,又给鬼鸮发送了三串连在一起的星号。
这是同意她继续行动的意思。
在沙发床前转了个身,应晚拉下一点点毯子,在灯光下悄悄睁开眼,透过桌柜间的缝隙观察那个正在用食指缓缓揉搓太阳穴的人。
凶手一死,这人又有的忙了。
“如果桑兴文才是凶手的真正目标,为什么崔胜德也会被杀?”
在脑海中整理了一遍案件思路,关星文忍不住发问:“因为被看到了就要灭口?凶手这么做,也未免太多此一举了……”
的确,杀一个人还能在监控底下瞒天过海,凶手杀的人越多,就越有可能向警方露出马脚。
“崔胜德是工地目前唯一的装载机机师。”于白青用指腹敲打了几下桌面,似乎察觉到角落还有个人在睡觉,下意识地将声音放轻了些,“还记得康六告诉我们的吗?”
“凶手来工地的头一天就开始和崔胜德套近乎。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也是从崔胜德口中套到了操纵装载机的方法。崔胜德不可能不知道挖掘机出了问题,凶手恐怕因为这个原因才灭的口。”
“……”片刻后,关星文似乎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不自觉地锁紧眉头,“老于,凶手这是在灭口所有对他暴露身份有威胁的人……按你这么一说,康六怕是也会有危险!”
于白青拿出自己的手机,给关星文看了张别人刚给他发送过来的照片。照片里,康六一个人蹲在工地外的川菜馆门口抽水烟,额前皱纹堆得老高,一双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这是线人今晚发给我的照片。”他对关星文说,“琴海湾工地发生了两起凶杀案,已经被老赵他们局列为重点管理区了,凶手估计一时半会不敢对康六动手。”
或许这就是康六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离开这个工地的缘故。他心里恐怕也已经有了一些不好的猜测,觉得自己一旦踏出警方的重点保护范围,很快就会出事。
于白青将手机放回裤兜:“我会和高局汇报,让他同意加派警力暗中保护康六,同时观察所有试图靠近康六的人,但不能打草惊蛇。”
平时加班加到这个点,他都已经站在走廊上抽了两轮烟了。今天却不知道为什么,因为小孩也在这里,在凹陷的软垫里睡得正香,他心里莫名多了一种难得的安宁,以至于到现在烟瘾还没有涌上来的迹象。
说完自己的一番推测,于白青从办公椅前站起身,准备回自己的办公室一趟,安排一下明天加派警力的汇报文件。他刚推开办公椅,却接着被关星文从背后按住了肩膀。
“老于,你先带着你弟回去休息吧。”关星文打了个哈欠,“凶手只会在晚上作案,天马上就要亮了。等明早八爪鱼出差回来,我让他去安排。”
他知道于白青已经连续几天没好好睡过觉,白天还和他弟差点被两个来路不明的人持枪袭击,现在正是需要休息的时候。
回头看了眼角落里裹成一团的毛球,于白青最终领了关星文的这个情。
收拾好满桌的案子材料,关星文带着卷毛一起走了。
他不放心一个人先走,把卷毛留在办公室里。卷毛要是真想拿到什么警方内部的保密资料,那他这样做就是给这人留下了可乘之机。
关星文离开后,技侦所在的楼层人去楼空,还有不到两个小时,第一批值早班的警察就要来打卡了。
于白青原本想将应晚喊醒,让他回到家再补觉。却没想到刚走到沙发床边,就看到小孩大半个身子滚到了窗边的花台前,两只手正紧紧抱着沙发的靠枕不放。他歪着头阖着眼,睫毛在眼前洒下淡淡阴影,胸膛平稳地起起伏伏,看起来睡得香极了。
在窗前一动不动立了很久,于白青走回办公区,从椅背上拎起自己的制服外套,拿过来盖在了睡着人的身上。
在睡梦中轻轻嘟囔了两声,像是嫌办公室的灯光太过于抢眼,应晚直接拉着警服盖住了脑袋。
察觉到了应晚的动作,于白青走到大门口,关上了办公区所有的灯,只留下窗前的那盏落地灯作为唯一的光源。
将所有事情逐一做完,他弯下腰背靠着沙发,坐在了冰冷的地板上,小孩的身边。
他知道应晚前半夜是在装睡,其实一直醒着。
这人还在小的时候,两人每晚都挤在老弄堂的木板床上一起睡觉。
小孩如果还没睡着,就会脸朝上裹成一团在自己身旁躺得笔直,完全不敢放肆。只有真正睡着了,才会从背后用双手环住自己的腰,将额头抵在自己的后背上轻声梦呓,不是喊爸爸妈妈就是喊哥。
有时候自己上晚课很晚回家,小孩就会把床上的二手玩具熊和外套揽在怀里,以此来代替自己陪伴在他的身边。
这些全都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小细节。
刚才他们在讨论案情的时候,应晚一直没发出什么动静,而现在却抱着怀里的枕头舒适地砸吧嘴。
他知道小孩真的睡着了。
眼皮稍稍往下垂,于白青曲着腿坐在昏暗灯光下,半张脸隐藏在光线照不到的地方。
他不知道自己去执行任务的第一个冬天,小孩是怎么一个人入眠的。
在半空中伸出一只手,于白青想要将掉落在地上的空调毯往回拉一点,指尖刚碰上毯子的边缘,就微微顿在了半空。
进入了深度睡眠,应晚松开其中一只攥着靠枕的手,五指沿着花台往下滑落,和他冰凉的手背轻轻碰在了一起。
于白青下意识地压低呼吸,却控制不了心跳不可遏制地骤然加速。
毛茸茸的黑色半短发紧贴着耳侧,睡着的青年五官十分精致,线条流畅地宛如用工笔雕刻而成,却并不带着外露的张扬。
乍一看只是一枚未经雕琢的白玉,却在声色犬马的灰色地带混迹地如鱼得水,弯唇一笑就能搅动港区风云,人们咒骂、诋毁、不屑一顾,却又甘愿沉沦。
贴在手背上的五根温热手指,像是一道下了层层禁锢的五指山,将他困在其中动弹不得。
于白青忽然想点根烟,不抽,只是放在嘴里缓缓劲。
开着吉普回家的路上,他曾听到深夜电台的主持人说,爱是一种本能。
即使父母早已不在人世,他仍然能从幼时残缺不全的记忆里捕捉到一些东西。那对善良的夫妻是爱着他的,他们虽然离开的太早,却教会了他勇敢,教会了他要做一个正义的人,却唯独没有教会他如何去爱。
后来,他捡到了小孩。
他带他回了家,教会他辨认方向,教会他读书认字,教会他如何跌跌撞撞地往前生活。
爱是小孩偷偷为自己做菜时切破皮的指尖,是小孩走路被石子绊倒时掉落在自己手背的眼泪,也是小孩与自己两手相叠时指尖散发的余温。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对眼前人产生的那种心思,却慢慢演变得愈发不可收拾。
他以为自己是从某一天突然多了这种感受,其实并不是。
微微往下俯身,他用鼻尖轻轻蹭了蹭小孩的鼻尖,温热呼吸还未在半空中散去,已经缠绕了上来。
爱不是本能,是后天习得的。
有一个人,他想抱他,想吻他,不想听他喊自己哥,想听他喊出自己的名字。
不是别人,是他的晚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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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晚快要麻了。
吉普车转过十字路口,远远看到道路尽头并排而立的两栋白色建筑,他忍不住伸手抓紧车门把手,嘴角微不可查地抽搐了好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