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轮到应晚变了眼神,望向于白青的目光里多了几分不加掩饰的讶异。
他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于白青一层一层剥去他的外壳,试图将他从里到外扒得干干净净。再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他会在于白青的眼皮底下无处遁形,再也无法守住自己的任何秘密。
可这不就是自己一开始计划好的吗?
应晚在心中自嘲般地想。
双亲被杀的血海深仇、在“白屋”被当作试验品的那两年,还有在盲人学校上学时背着于白青偷偷参加的那些秘密训练……
他既然能够十几年如一日地对于白青隐瞒自己经历的所有,就有把握一直瞒着他,永远只当一个听话乖巧的好弟弟。
然而,从选择回到繁市,布下最初的那个局开始,他就已经做好了暴露一切的准备。
他唯独没想到,老男人能够那么快就把自己的底细查了个透。
看到应晚低垂着眼靠在墙前,半天不出声,于白青也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摒弃了脑海中那些荒诞不经的念头,他逐渐恢复了刚进囚室时的冷静。
抬手理了理被扯松的领口,于白青弯下腰,捡起掉落在床脚的西班牙语书,拍干净封皮的灰尘,将书本重新放回了应晚的床上。
“等你想好要怎么和我解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通知我的副官,我会再来。”他说,“想就这么白白送死,我告诉你,没那么容易。”
说完这句话,于白青顶着张线条冷硬的脸,转身就往门外走。
他不能再在这里多呆了。
从前只是远远看这个人一眼,他便完全无法挪动开目光。
而刚才的那个吻,几乎已经拉着他沉入深渊。
再这样下去,他早晚会毁掉自己,再毁了眼前人,真的变成一个无所顾虑的疯子。
手刚搭上铁门的门把,他就发现囚室里的灯光忽然暗了下来。有人关掉了室内的灯。
背后有脚步声缓缓临近,他听到小孩在黑暗中轻声唤他:“哥。”
正当他不准备应答,准备就这么推门出去时,站在身后的人又往前靠近了一步,淡淡的呼吸喷上他的耳侧:“哥真的要走了?”
只是短促的一回头,一切便冲出闸门,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戴着手铐的双手抚上他的脸,小孩将他整个人抵在了背后的铁门前,微微踮起脚尖,默不作声地迎了上来。
于白青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他都不记得那道轻薄的唇形是怎样吻上自己的,等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在交错深吻的间隙互相争夺起了对方的氧气。
小孩似乎并不满足细细碎碎的浅啄,干脆用舌撬开他的齿关,就这么直接闯了进来。手背贴在冰冷的铁门上,他们五指紧扣又松开,唇与唇如暴风骤雨般席卷在一起,同时加深了这个吻。
入目所及之处一片黑暗,他们看不到彼此,只能通过呼吸的交错和相抵的鼻尖感受到对方的存在。
就这样反反复复,直到气息被抽干,开始有些喘不过气来,应晚才终于放开了于白青的领口。
胸膛控制不住地微微起伏,他屏住呼吸,在黑暗中将头缓缓靠上于白青的胸口,开始聆听他如鼓般钝而重的心跳声。
就这么静静站了一会,应晚忽然开口:“在飞机上,我看到你和那位尊贵的夫人待在一起。”
于白青眸光一沉,正打算出声解释,却听到怀中人继续往后说了下去。
“哥,你还记得吗?以前住在老屋里的时候,邻居奶奶,班里的同学,还有街区那些认识我们的小商贩,”应晚用轻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他们都不知道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于白青僵住身形,缓缓垂下眼,不知道应晚为什么突然和自己提起这一茬。
“我那时候总是在想,要是有一天,你真的带了别的人回家,我该怎么办。”他听到应晚笑了一下,“但是后来,我想通了。”
“无论是谁,无论是男是女,我都会在那个人面前吻你,抱你,引诱你和我做。”应晚抬起头,望向他的眼底清澈坦荡,“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和你弟弟搞在了一起。”
他说:“于白青,这是背德的爱。”
话音落下,应晚微微偏过头,抿平嘴角,安静地触上了男人的唇。
唇瓣轻轻地磨蹭着,既柔又重,他将所有的情绪和想要说的话,全都融化在了一个吻里。
这是他许下的承诺。
纵使生死相隔,爱意永存。
“哥,”一吻毕,应晚抬起眼,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缓的叹息,“放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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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机案发生后的一周,萨瓦尔警方派来的人抵达了IFOR部队南美总基地。
几天前,他们接到巴拿马警方发来的通告。原计划在上周乘搭航班送往萨瓦尔处决的“鱼”在劫机事件中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随后,巴拿马和萨瓦尔两国边境总局接到了IFOR驻南美洲执行部队的通知,称IFOR在执行解救人质任务的过程中营救了两名受伤的巴拿马警员,还有一名他们负责押送入境萨瓦尔的犯人。
和巴拿马方面进行沟通后,萨瓦尔警方决定直接派人前往IFOR驻地,带走那名落单的“鱼”。
不知出于什么顾虑,巴拿马警方并没有大张旗鼓地让押送车队过来领人,只派了一辆押运车和四名警员。
从萨瓦尔赶来的四名警察刚抵达IFOR的基地,就发现训练场外整整齐齐停了好几辆执行部队的越野车。
等候在训练场前的副官见人已经到了,走到其中一辆车的车门前,隔着车窗和坐在车内的人说了几句什么。
片刻后,车上下来了一名身形挺拔面容英俊的男人,胸前佩戴着区域指挥官的衔章,
四名警察还是第一次见到IFOR驻南美的指挥官本人。领头的警员连忙上前,伸出手和站在车门外的男人寒暄:“Yu队长,久仰久仰——”
和他客气地握了握手,姓于的指挥官微微颔首,视线扫过他警服的袖口,没有多说什么。倒是跟在指挥官身后的副官先发了话:“为了安全考虑,我们会护送各位返回萨瓦尔境内,几位是要留下来休息一晚还是直接出发?”
听到副官这样说,领头的警员微微一愣,似乎还有些没太反应过来。
没想到国际刑警方面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他连忙开口:“我们直接带着犯人返回就好,倒是不用麻烦贵部——”
”那可不行,”站在一旁的指挥官淡淡出了声,脸上没什么表情,“你们只有四个人,人手明显不够。要是半路被‘红尾鱼’的人埋伏,出了什么差错,我这不好交差。”
和身旁的同僚对视了一眼,警员似乎仍然有些为难:“可是……”
然而,眼前这位IFOR的老大像是丝毫没有看出他们的犹豫,吩咐下属将犯人带出来,随后便重新上了IFOR的越野车,一副等待启程的状态。
站在原地等了一会,那名由他们负责押送回国的死囚被IFOR的士兵从羁押所里押了出来。
犯人穿着一身纯白色的死囚囚服,眼前蒙上了一层黑布,双手被用镣铐紧紧拷在身后,严格遵循着死囚在押送过程中的统一装束。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名囚犯的颈间刻着一道若隐若现的绯红,就连唇角也破了一小块皮。
不约而同地从青年身上移开目光,几名萨瓦尔警员的神情都有些意味深长。
虽然这种情况在看守所里并不算少见,但他们以为部队的纪律会更严格一些。这样看来,IFOR的这帮人也不算是什么正人君子。
应该是知道这人马上就要被处决了,心里也没什么顾忌,在牢里尝了味道。
对比完指纹和照片,确认身份信息一应无误,一行人将犯人押上了押运车。
旭日东升,押运车在前方开路,后面跟着四五辆IFOR的警车,浩浩荡荡朝着萨瓦尔的国境线驶去。
出了关口,等边境检查站查完证件,车队离开运河区地域,进入了萨瓦尔与巴拿马接壤的国家级地理保护区。
铺设在沙漠中的公路路面有些颠簸,应晚靠着铁栏杆坐了一会,只觉得屁股有点硌得慌。
昨天夜里,他原本已经勾得老男人红了眼,老男人却担心他路上会累,最终还是没有进行到最后。
现在想想,幸好昨晚没有。要是真的让姓于的如愿以偿了,他今天肯定腰酸加背痛,一整个坐立难安。
他那时候偏偏管不住嘴贫,知道萨瓦尔的警察第二天就要来押送自己,还用调侃的语气问于白青,不做点什么送自己上路吗?
于白青眼中火光蔓延,咬上他的唇,舌尖直压到底,身体力行封住了他的嘴。
他没想到,于白青居然真的送他上路了——不过是另一种意义的“上路”。
听着车外传来车轮滚过沙石道的轰隆闷响,应晚动了动干涩的喉咙,缓缓靠在了铁栏杆前。
他完全不知道姓于的到底在想什么。开着车一路紧紧跟在他的后面,完全妨碍了他接下来的计划。
依照备用方案,一旦他无法如期抵达萨瓦尔,或者途中出了什么差错,巴拿马边境总局的人就会通知萨瓦尔警方的专案组人员,等他抵达萨瓦尔境内后前来接应。
按理来说,这四名警员是萨瓦尔警方专门派来接自己的,应该也听从了上级的指令,会继续把原计划执行下去。
如果一切顺利,那等到押运车路过“黑庭”管辖地带的时候,这帮警察就会故意把他放走,造成一种是他自己逃离的假象。
可是于白青现在带着他的人马光明正大地跟在车尾,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想到这里,应晚抿了抿唇,对着车厢里的几名警察说出了见到自己人时用的暗号:“……Yo no soy tu prisionero(我不是你的俘虏).”
听到他突然开口,押运车内的空气陷入了沉默。
几秒后,他听到耳畔传来了一道男人的喃喃声:“Oh dios, eres hermoso(神啊,您真美).”
应晚:“……”
这名警察虽然听懂了他说的话,给出的回答却和暗号没有半点关联。
在心底思索了片刻,应晚干脆放弃了继续用蹩脚的西语和这几个人沟通的打算,直接用英语问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有人在他的身旁低声嘀咕了几句,接着,一只粗糙而又厚实的大手伸过来,解下了蒙在他脸上的黑色布条。
重新恢复光明后的双眼还不太适应头顶的光线,应晚眯了一会眼睛,才开始默默观察周围的一切。
除了坐在副驾驶上的警察和司机,后车厢内一共有三个男人。他们并排坐在他的对面,都穿着萨瓦尔警方的制服,腰间别着左轮手枪。
被他用目光冷冷地注视着,三名警察不约而同地抬起手,开始在胸前划起了十字。
应晚一时半会不明白这帮人到底在干什么。缓缓收回目光,他竖起耳朵开始聆听车外的动静。
押运车外隐约传来车轮滚动的声响,看来进入萨瓦尔境内后,于白青的人马还是跟在他们后面。
见面前的几人只是反复做着祈祷的动作,半天不吭声,应晚忍不住又问:“为什么要叫我dios?”
坐在中间的那名警察似乎是唯一一个会说英语的人,听到他的问题,那人颤着声线开了口,用口音极重的英语答非所问:“我们终于找到您了。”
视线在自己的死囚服上来回徘徊,那人两指并拢合在一起,用指尖分别碰了碰左右两侧的肩膀,目光里满是虔诚与狂热:“您是无罪,圣洁之人,却甘愿为了我们受苦受难,我们会永远追随于您。”
“只有受难的神才会成为救主。”他闭上眼睛,将两根手指点上眉心,“等待您的不是死神的审判,是赦罪与永生。”
“……”
应晚皱起眉头,心里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这已经不是他头一回被人冠以类似的称呼了。
十几年前,在锡隆府的科技制造园,斯皮尔家那帮疯狂的邪教徒也曾把他奉为所谓的“神子”。其实只是为了在他身上做各种各样的实验,把他当作操纵信徒的棋子而已。
左眼皮微微一跳,应晚继续问:“你们认识路易?”
对面的三人脸上闪过一丝困惑,看起来不像是装的。
应晚缓缓眯起眼睛,心蓦地沉了下去。
如果这帮人真的和SPEAR没有什么关系,那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坐在对面的三名警察没有再回答他的问题。他们用一种观赏艺术品般的目光将他的五官仔仔细细打量了个遍,接着从座椅前站起来,用蒙眼布重新蒙住了他的眼睛。
押运车仍然在继续往前行,四周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