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忍……变成了木偶人。
“帮我收拾一下,带他回三楼的办公室。”白瑞雪说道,他不想木偶人遭别人翻来覆去地研究。
郑富踌躇,他怕,不想离开人群。
但是人群也不一定安全,况且咬牙一想,若木头人真是孟忍,要讲点义气,好歹送他一程。
***
“怎么样?”姜饼拨开人群,硬是杀进包围圈,眼神惊惶瞪着躺在地上无知无觉的男人。“他怎么样了?”
跟姜饼不熟的人,以为她跟他交情莫逆。
她的目光仿佛在说,他死了,我也不要活了。
对面站着一位黑色大波浪的成熟女人,几日不能好好清洗自身,她的头发已多了一道油光。冯赠冰冷的目光正审视着姜饼。
她感到姜饼变了。
她也知道,受伤昏迷不醒的男人跟姜饼并不相识。
而姜饼也不是一个好心人,没有利益相关时,她的善意少得可伶。
有人解开男人的衣服,发现他麦色胸膛上有一大块淤青,青到发紫,边缘紫到发黑。他正在缓慢呼吸,胸膛小幅度地起伏,随着一起一伏,他的眉头皱得越紧,脸上遍布痛苦的神色。他连呼吸都是痛的。
他胸膛有一块地方凹陷了。
“好像是断了肋骨,不知断了几根。这里也没有医生,如果肋骨穿刺肺部怎么办?”
徐翠翠蹲在男人身边,她端详着他胸膛受伤的痕迹,“好像是尾巴的形状,一端粗一端细。”
张月皱眉道:“是不是不能移动他呀?免得伤更严重了。”
“这是当然的。最好不要移动他。”
大家神情悲哀,没有医疗手段,要怎么医治他?仿佛回到荒古时代,伤口感染都能杀死人。最后的结局逃不了一死。
姜饼焦急喊:“有没有药啊?有没有药啊?”
她伤害了被规则保护的人,如果男人死了,她也会死的。
她不想死!
“我那里只有感冒科灵。”
“我工位上有止痛药!我这就去拿!谁来陪我?”
徐翠翠听到熟悉的声音,转过头,自下而上盯着姜饼,见她神情不作伪,诧异道:“你们是什么关系?这么紧张他?”
“啊?”姜饼本来就急得满头大汗,被徐翠翠盯着,鼻头都湿了。她很快反过来攻击徐翠翠,道德指责:“这是一条人命!就算我跟他不熟又怎样?难道要像你这般冷血?!”
冯赠抱臂,眯眼打量姜饼恐慌的神情,那模样,仿佛躺在地上的是她相依为命的儿子。不,描述不太准确,姜饼的恐惧一半针对男人,一半针对自己。
她想不通,什么情况下,姜饼会将男人可能死去的恐惧转移到自己身上。
因为姜饼的话,周围人都用指责的目光看着徐翠翠。在他们看来,姜饼的关心没有错,不该接受徐翠翠的诘问。
徐翠翠面无表情,转头打量被撞击掉下来的桌椅,“围墙”塌了一段。
“因为某些原因,他被大怪物一尾巴抽飞了……这样都没被吃掉,果然受到了什么限制。”徐翠翠问:“一共死了几个人?”
秦风和白丰年正将没醒的人唤醒,不过这般喧哗,能醒来的人都醒了,没醒的人大概率死了。
秦风刚触碰一个人,他便漏气了,只剩下一张薄薄的人皮。这让旁边的郑晶晶吓得不住安抚过于激荡的心脏。
“死了四个人,还有……”秦风目光一扫,低喃:“刚才还有一个木头人,套着衣服,也可能是受害者,不知怎么就变成木头了。”
“那个,”郑晶晶举起手,“我孩子和小富刚刚收走了那些木头。”
白瑞雪和郑富抱走木头肢块时,郑晶晶喊住他们,语气惊慌,“不要乱走!”
白瑞雪回过头,认真地说:“没有乱走,等一下郑富就会过来陪您。”
她一怔,止不住心虚,想说说眼缘的道理,白瑞雪却已背对着她。他胃口向来小,饭吃得少,人就长得慢,肩背单薄,向上延伸出一节纤细的脖颈,白白的,仿佛是没长成的藕。
她怔怔望着他的背影。
“什么叫我会陪她?没道理。你才是她儿子。”
楼梯上,郑富抱着重重的木头身躯,两条断开的木头胳膊放在上面,两条将断不断的腿在半空中微微摇晃。
“她比较喜欢你。其实,我无所谓。”
白瑞雪掀了衣服,兜起木头碎片,另外还兜着一个木头脑袋,左边肩膀挂着孟忍的衣服。
木头脑袋上两只玻璃眼晶亮晶亮,好像还活着。
郑富回头,对上两只眼睛,感到一股邪气,它盯着他似的,不由打了一个哆嗦。赶快转回头。
“你要怎么对付它?”
“对付?”
“如果……如果这是孟忍。他这样算什么?死了吗?我们要不要把它烧了?”
“……不烧。”
三楼的办公室很安静。
真皮沙发上的两只黄色玩偶,肩靠肩,面朝大门,它们看着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或微笑或惊讶。
白瑞雪跪坐在地毯上,卷起的衣摆放下,木头脑袋咕噜咕噜滚下去。他拍着衣服上的木头碎屑。
郑富放下木头身躯,听到他说:“你走吧。”
“你不走,一个人待在这里?”
“是的。”
“你不害怕?”
“没什么可怕的。”
郑富白净的面皮写满困惑,他看着白瑞雪,近乎审视。
他的目光似乎没有威赫力,肤白美丽的少年不为所动,他垂着眼,乌黑的眼睫静静保持一个弧度。他正观察木偶人身躯上的伤口,有爪印划痕,入木三分。他轻轻抚摸这些怪物留下的痕迹。
郑富泄气道:“你真奇怪。”
“孟忍也奇怪。”他的目光划过地毯上的木头脑袋,“他是第一个变成木头人的,真可怕!”
郑富不是一个奇怪的人,所以他走了。
白瑞雪不知“奇怪”算褒义词还是贬义词,他不在乎郑富,他的言语对他不能产生影响。
其实……孟忍也不应该是他在乎的人。
他凝视那两只绿色的玻璃眼。窗帘拉开着,外面的雾比云层还厚,不知太阳有没有升起来。微微的天光穿透玻璃窗,带着玻璃本身的蓝色。办公桌上亮着一盏台灯,橘黄色的光芒,因前天晚上睡觉白光太刺眼,换成适合入眠的光,这盏灯忘了关。
蓝汪汪的光,橘黄色的光,冷暖交织,在绿色眼眸里交汇。
只是认识了两天,孟忍不应该是他在乎的人。
好奇怪。
相依为命的妈妈,他却对她没那么在乎。
而萍水相逢的孟忍和白丰年,不想承认,确有几分在意的。
他仰着脸,闭上眼,回忆着十几年的记忆。
妈妈笑着对他说生日快乐,她的眼底映着烛光,暖色的光芒是流动的。
——没有感觉。
妈妈在削水果,一不小心,刀刃偏斜,削掉一片薄薄的肉,血迫不及待窜出来,血流不止。
——没有感觉。
爸爸和妈妈在客厅吵架,隔着房门,他们的声音依旧狂躁不安。“啪!”谁率先动手摔了东西,接着是一道撕心裂肺的呐喊:“我们离婚!!!”
——没有感觉。
……
白瑞雪睁开眼,轻轻抚上左心房。这颗心突然躁动,窜至东,窜至西,像海中的游鱼,十分不安定。
他站起来,急切地来回走动。
为什么?为什么我一点也不爱她?!!
找不到答案,他迷失了方向,像一只被人拔去翅膀的蜜蜂,在迷宫里爬来爬去,他找不到出口。
这颗心跳来跳去,急需一个发泄的地方
他突然有一种冲动!
一双绿色玻璃眼静静睨着他。
“啪——”
他打开窗。
这里的办公室也被人糊了浆糊,开合有一瞬间的卡顿。
他一只手捂着口鼻,一只手伸了出去,在浓密的雾中穿行,拨来拨去。雾像水,一刻搅散了,下一刻便复原了。
外面的空气多么清醒。
但也危险。
尽管捂着口鼻,白瑞雪还是感到丝丝晕眩。
他找到发泄口,心就安定了下来。大脑冷静了,利落关上窗。眩晕渐渐散去。
刚刚的开窗,仿佛有一道结界,雾没有趁机冲进来。洁白的手臂没有啃咬的痕迹,是雾中的东西休眠了,还是真受到某些规则的限制?
这是个机会。
白瑞雪找到一只玻璃瓶,里面装满星星糖果,他把糖果全都倒出来,有一颗糖从桌上潜逃,跳到地毯上,又跳起来,落在木头人身躯上。
白瑞雪看着那颗糖,轻轻说:“你看,我要把你的糖据为己有了,你也不能跳起来打我。”
一双绿色玻璃眼静静看着他。
木头人的眼睛被打磨成一个圆,没有瞳仁,无论在哪个方向,都幻觉它正看着他。
白瑞雪不说话了。
他在办公桌的抽屉里找到一块手帕,咖啡色的格子样式,他判断手帕属于孟忍的叔叔,也就是这间办公室的真正主人,同时也是这间制衣厂公司的大老板。
太短了。他看着手帕想。
接下来,他要打开窗,装上满满一罐子的白雾。由于小怪物只出现在夜间,他要留着这罐白雾等到夜间观察。
为了避免昏厥,他需要东西捂住口鼻。这块手帕显然不是上上之选,至少它不能系起来,解放他的双手。
于是,他把手帕放回原位,目光落在木头人的衣服上。
木头人的衣服不知被谁脱了,白瑞雪将木头人的脑袋带上来时,也将衣服带上来了。
他捡起那件衣服,包裹住下半张脸,长袖在脑后打了一个结。衣服没有异味,按理说,两天没有换洗衣服,出了汗,衣服上会有异味。但出乎意料,并没有,反而有一股淡淡的木质清香。
这也是一个疑点。孟忍变身木头人最多一夜时间,难道汗味就这么理所当然转化成木头味了?暂且先放下关于衣服味道的疑点。
现在,他可以放心打开窗了。
左手拿盖子,右手拿罐子,像捕捉萤火虫一般,趁它们不注意,用力合住盖子和罐子。
白瑞雪捕捉到一罐洁白的雾。
他关上窗,打量这罐雾,它简直像街边卖的棉花糖,因为顾客的要求,老板只好把蓬松的棉花糖尽力塞到罐子里,它挤压得满满当当,没有留下一丝空隙。
现在观察不出什么,就是一罐纯正的白雾。他预备将它放在办公桌上,一转身,白瑞雪睁大了眼睛。
——木偶人消失了!
不,不是消失了。而是它变小了。
白瑞雪快速走过去,蹲下身,捡起散落在地毯上的木头零件。它的木头脑袋现在只有大拇指那么宽了。
如果将木头零件组装起来,那就是一个小巧玲珑的床头摆件,或是一个挂在书包上的挂件。
它为什么会变小?
它还没有丧失生命力吗?
白瑞雪雀跃地想,他可以找胶水把木偶人粘起来了!
不再迟疑,放好罐子,他在办公室四处搜索胶水的踪迹。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始终没有找到。他想到一间办公室有十个人偶娃娃,那里说不定有他想要的胶水。
白瑞雪收好木偶人零件,朝记忆中的办公室出发。
***
徐翠翠正组织人手一起回想新的一批死者昨日做过什么。
郑富早早回到人群中,他想起白瑞雪口中说的话——“她比较喜欢你。”
他犹豫着站到郑晶晶身边。
郑晶晶立马惊喜地抓住他的胳膊,“小雪呢?他没跟你过来吗?”她左顾右盼,没有找到那道纤细的身影。
郑富期期艾艾道:“他说他不害怕。”
郑晶晶忙问:“难道不害怕就不会受伤吗?他在哪里?你们去了哪里?”
白丰年问:“他在哪里?!”
他们几乎异口同声,白丰年比郑晶晶更大声,更焦急。
他们面面相觑。
郑晶晶突然感到尴尬。
“他在三楼的老板办公室。”郑富的目光在两人脸上徘徊,他心里想,也许这对母子的情感正如他和徐翠翠,不深厚,还有隔阂。
白丰年走出了玻璃门。秦风紧随其后。
郑富看向郑晶晶,眼里好像在说:你也应该跟过去。他是你儿子,你应该非常担忧他。
郑晶晶是长辈,这种话不好说出口。
郑晶晶在此刻读懂了郑富的眼神,她低声说:“是的,我应该跟上去。”
徐翠翠余光看到一行人离开,心下安定。大家分工合作,才能事半功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