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无穷无尽地向前延伸,笔直得仿佛没有尽头。
白夜踩下油门,加速,同时给手机开机。
叮铃叮铃——
手机解除了长时间的关机状态,发出清脆的通知音,屏幕亮起,然后拨出了一通视频通话。
嗒。
不多时,对面的视频通话接起来了。
手机屏幕里出现一位中年女性:
“喂,…白夜?”
她的面容与白夜有几分相似,正坐在柔软的沙发上,身边靠着一左一右靠着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大概是在一起看电视。
“嗯,妈。”
白夜一手打方向盘,一边应道。
父母在他12岁的时候离婚了,妈妈后来在外企认识了现在的丈夫塔维恩,两人回到英国组建了新的家庭,生有一儿一女。
“Mom…”
手机里传来弟弟妹妹的声音,白夜妈妈指了指手机,把屏幕转给他们:
“看,是白夜哥哥打电话来了。”
卷曲亮泽的褐色头发、水灵灵的黑色大眼睛,雪一样白的皮肤,混血儿弟弟妹妹挤到屏幕前,一起跟白夜打招呼:
“Hey!!拜爷哥哥,你、好、吗?”
他们俩的中文说得还不利索,发不出标准的“白夜”的音,满口“拜爷、拜爷”地叫他。
白夜笑了一声,他故意放缓了自己的中文语速,方便他们能听懂:
“我很好喔,正开车出去玩,你们呢?”
他们仨用蹩脚的中文寒暄了一小会儿,白夜妈妈重新拿过手机:
“儿子,怎么啦?突然打电话给我,有事?”
白夜的嘴唇嗫嚅一下,没说话,沉默着。
手机里继续传来妈妈的声音:
“你…是在开车吗?你这孩子,开车就应该专心开,怎么还给我打电话,先挂了,等你到了再……”
“没事,妈,这条道上没什么人。”
白夜抢先打断道。
他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有平安下车的时候,或许,现在就是他人生的最后时光。
妈妈:“前面听你说开车去玩,小苏不是刚做完心脏手术吗,你不在医院老实待着,又跑去哪儿?”
白夜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紧了一瞬。
他扫了一眼副驾驶座上、被捆着双手双脚、套着黑头套、正陷入昏迷中的“苏亦”,扯开一个笑容,平和地对屏幕里的妈妈说:
“他恢复的很好,医院病房里太闷了,我带他出来兜兜风。”
咯哒。
手机另一端传来开门的声音,混血儿弟弟妹妹跑过去,叫着Daddy……
很快,屏幕上就出现了一个褐发灰眼睛的外国人,眼角有些皱纹,但高鼻深目,轮廓还保持着年轻时的英俊,是妈妈现任丈夫塔维恩。
他笑起来很亲和,正热情地跟白夜挥手:
“Hey!Baiye!”
“Hi,Tavion.”白夜笑着用不太流利的英语,跟他交流了几句。
“好了好了,你俩别用英文交流了听着别扭死了。”妈妈抢过了手机:
“白夜啊,我说你都出国留学了,怎么口语还烂成这样呢?你看看人家小苏,多跟别人学着点儿,数学好英语也好……”
白夜:“嗯。”
“行了,讲你你也不肯听,专心开你的车吧。和小苏玩的开心哈,到时候拍照来给我们看看。”
白夜:“…好。”
“那就先Byebye了,Amy,Edmond,过来,跟哥哥说再见。”
“拜、爷、哥、哥,再、见、啦……”
塔维恩也凑过来挥手,用伦敦腔说着中国话:“再、见——”
一家四口挤挤挨挨地装在一方寸的手机屏幕里,热热闹闹又和睦。
漂亮的混血儿弟弟妹妹、亲和的丈夫塔维恩,妈妈在新的生活里,过的很幸福。
白夜对着屏幕微笑,轻轻说了一声:
“再见,妈妈。”
*
打开的黑色行李箱躺在后座。
昏迷的“苏亦”躺在副驾驶座上。
无知无觉,没有意识,随着车辆的行驶,套着黑布套的头小幅度地晃动,玉白的双手交叠着,放在肚子上方。
这样安静的模样像冰棺里的白雪公主。
白夜开着崭新的越野车,轮胎贴着地面疾驰而过,发出如同低吼的嗡声。
公路两侧是大面积的旷野,灰绿色的草连绵至地平线,广袤天地,看不到一个人,更看不到一辆车,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与他,宇宙中仅存的人类物种。
白夜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手按了一个按键,车载屏幕立刻从音乐频道切换成当地新闻频道,开始实时播报:
叽里呱啦飞出一连串英语。
白夜听不太懂,只零星听懂几个词:Royal Hospital皇家医院,Kidnapper绑匪,Patient病人,Police警方。
……估计是在报道他。
离开医院时,白夜就将自己的手机关机了,苏亦的手机扔在病房没带走。
从信号上应该查不到他吧?
白夜不是很确定,不过,这冒牌货连他人的大脑都可以侵占,搞不好身上还有什么无法预料的定位高科技。
……这种事他也没法确认。
白夜内心非常清楚,像他这样临时起意的绑架,是根本逃不掉的。
医院的走廊有监控,只要去查,就会发现他推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离开。
医院地下车库也有监控,去看看就能知道他的车型、车牌多少。
从城区开出来,主干道上还有监控,他往哪条路上开,要去哪里,警方一看就知道。
现代科技下,他这样不够聪明的犯罪分子,可以说是法网恢恢、无处可逃。
呲——呲——
白夜将油门踩到底,越野车引擎咆哮,车如一支射出的箭,在无人的公路上割开空气。
风刮过车窗,发出呼呼的声响。
他不在乎被抓住,甚至,被抓住,是他为自己预想的结局中,属于比较好的那一个。
白夜在实施绑架计划之前就评估过,以他目前的个人力量和拥有的工具,是绝对不可能一个人逃过所有追捕,带着“苏亦”成功远走高飞。
绑架计划的关键,不在于结果,而在于过程。
发现“苏亦”失踪的过程,需要时间,查医院监控的过程需要时间,查地库监控还需要时间,报警也要、警方查主干路监控还是需要时间,追上来一样需要时间。
小时候听,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今时今日,白夜深刻地体会到了。
时间差,就是他能赢的最大底牌。
他看向后车镜,身后的公路暂时还没有红灯呼啸的警车。
到目前为止,很顺利,顺利得超乎白夜的想象,他屏住气息,幸运之神现在暂时站在他这一边,不知道还能支撑他多久。
这辆车是买来带苏亦去旅游的,这条路也是旅游做攻略时找到的路,没想到,最后都用来绑架苏亦。
路快开到头了,尽头处,笔直的一条路,分叉成两条。
白夜踩了下刹车,车速逐渐降低,停在了岔路口。
他摇下车窗,清透冷冽的空气钻入。
白夜看了眼身旁的“苏亦”,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他拨通手机,打了人生中最后一个视频通话。
叮铃声响过三下,对面接起来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方玉石泡茶桌,他爸端着紫砂壶,正把手机架在支架上,懒洋洋地问:
“什么事儿?今天竟然打视频电话过来,真是稀奇。”
白夜爸爸正坐在洋楼别墅的花园里,不远处,两个小男孩正在树荫下打闹,是白夜同父异母的弟弟。
很快,屏幕里出现了蒋阿姨,正将茶叶递给父亲,柔声问要不要帮他泡,转头看到手机里的白夜,温和地笑着跟他打招呼。
父母离婚后,爸爸跟M国华裔蒋阿姨结婚,生了一对双胞胎,也组建了和睦的新家庭。
“你这是开车去哪呢?”白父一边泡茶,一边随口问。
白夜:“圣吉尼山。”
“喔——”白父想了一下,想起了M国这个地方:
“那可是个雪山!小苏刚做完心脏手术,你就带人爬雪山?你这臭小子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小苏呢?出来看看……”
“他睡着了。”白夜轻描淡写地带过身旁被绑起来的人质,转而说:
“没爬山,这里不还有个滑雪场吗,就开车带他在这附近转转,看风景而已。”
“小苏是刚恢复好的病人,你可得照顾的仔细一点。什么时候学校放假?带他也到这边来玩玩,你那两个弟弟吵着要跟你打游戏呢。”
“嗯。”白夜应了一声。
手机那端响起了熟悉的铃声,他爸的工作专用手机响了。
“行了,没事我就先挂了,有电话进来,替我向小苏问好。”
白夜点点头。
屏幕里,父亲还没有挂断,他沉默了一瞬,又再开口说:
“对了,开车,记得开慢点。”
白夜僵了一瞬,眼睛有点酸,他维持着正常的声线,应道:
“…好。”
嗒——
视频挂断了,手机恢复成一片黑屏。
四周静谧,车的前方,灰色公路蜿蜒,蓝天下,屹立着圣吉尼雪山之巅。
见完父母最后一面,看见爸爸妈妈的生活亦如平常,在各自的新家庭里过的很好,白夜心里感觉到久违的平静。
小时候,班级同学大多数都是独生子女,一家三口牵着手,在校门口、在游乐园。
他们是父母的唯一,父母的全部生活精力似乎都在围着这一个孩子转,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一直在一起,他们也对这样的关系感觉到自然、正常、普遍。
而家庭情况和他们不太一样的白夜,从很小就明白一个道理:
父母是不会围着孩子转的。至少他家的不会。
十二岁的时候,离完婚的妈妈郑重地向他告别:
“白夜,妈妈准备去英国了。”
“公司派我去总部,算是升迁了。”
十二岁的白夜违心地说着:恭喜。
妈妈意识到了他不满的情绪,耐心地对他说:
“爸爸妈妈虽然分开了,但还会像以前一样爱你。”
——小白夜心里感到不屑,他有一种被抛弃的背叛感,都要走了,还说这种场面话,这就是大人的体面吧。
“不过……”
妈妈坐在他身旁,柔声说道:
“虽然爱你,但爸爸妈妈也有自己的人生,有不一样的人生选择,你能理解吗?”
少年白夜低着头,不说话。
顿了半晌,他问:
“我以后…也会有自己的人生选择吗?”
“当然!”
妈妈似乎觉得他这个问句很好笑,她笑着对他说:
“总有一天,你也会像妈妈一样,遇到选择自己人生的重要时刻。”
白夜:“…如果那时,选错了,要怎么办?”
“这个嘛,人生又不是你考试做的选择题,很多时候并没有对错可言,只要你选的不后悔,也能够自己承担一切后果,那就是正确的选择。”
眼前的岔路口,一条继续向前,绕过皑皑白雪的圣吉尼山,继续通往前方平坦的旷野。
而另一条,一路向上,盘绕着层叠起伏的山脉,是世界上最危险、也是最壮美的公路之一:圣吉尼雪山公路。
白夜握紧了方向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