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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卫昂首挺胸地站着,长久没有松懈过的身体酸痛无比,但他连打个喷嚏都得再三斟酌,因为总司令大人就在附近。
地牢旁边的空气似乎更阴冷一些,守卫的视线总是不自觉往希莱斯身上飘,盯着总司令一呼一吸间吐出的白雾,以及那双被雾气模糊的、沉浸思绪中的眼睛。
希莱斯确实是在思考一些事情——竞选大会结束,灰影当中存在着一些古怪而尖锐的声音:有一些人在大肆唱衰骑士团的未来,特别是对他个人的指向性极其明显。
像士兵之中冒出无数只手,互相踩踏攀登,竭力想捉住他的衣角,把他从总司令之位拽下深渊。
原本部分军官认为,每届竞选后的动荡时刻是必经阶段,晾一晾就好了。
但是,不管那些人的论调如何,这样不见消减,反而愈演愈烈,丝毫没有颓势的舆论走向,显然是有人在刻意引导,希莱斯不能置之不理。
现在他的首要目的,便是揪出所有引导者,趁事态尚在发展阶段,掐断蛮横生长的幼苗,稳固灰影内部。
光有计划肯定不够,必须立即展开对策。
只不过前步兵将领海勒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再问不出什么话。好在尸体也是有用的:海勒的死亡有效地震慑了一些不明真相,偏听偏信,瞎凑合事的士兵,让他们看清楚叛乱叛逃的下场。
由于海勒不仅是索伦的追随者,也曾是后者的下属,因此将二人捉拿回营之后,塞伦便替他常常往地牢里跑,审问索伦,并调查一切可能涉及保守立场的军官或士兵。
前方晃过几道人影,士兵们的问候声传来,希莱斯抬起头,一一颔首回应。接着看向紧闭的黑铁门,那里是从地面通往地牢的大门。
他在等塞伦,等他的龙与索伦确认情报,把消息一并从地牢里带上来。
纯黑色的铁门轰隆隆作响,积雪吓得抓不住房顶,扑簌簌滑落。
希莱斯看着高大俊美的龙族从门内闪身而出,向他迎面走来。如果这时候雪花飘零,落在塞伦的眉眼上,估计停留不到一瞬便会融化成水。
发现塞伦写在脸上的愉悦,希莱斯一边与他并肩而行,一边问:【审出什么来了?】
【你猜。】
希莱斯侧头看去,见对方那卷翘的银白睫毛轻轻眨动,像雪片凝结在上面,欲要藏住底下的一块蓝冰;鼻头被冻得有点红,微微翘起来的唇角和眉梢都在极力展现着一股得意劲儿。
像一只尾巴快翘到天上去的白猫,明明高兴得很,还要故作倨傲。
【哦,那我回头去问索伦。】
塞伦实打实地愣了一下,小骄傲一扫而空,转回一张有点不解,又有些难以置信的脸,仿佛在质疑希莱斯为什么不搭他的茬。
【事情确实和阵营里的保守派有关,包括后勤那边也掺和在内。】但他还是说了,说得脸色有点臭,而且显然还有后话。
希莱斯逗猫有一手,顺猫毛也有一手。隔着一层厚斗篷,他用紧挨在塞伦那一侧的五指慢慢伸过去,小心地碰了碰对方的小臂。
塞伦的手臂同样垂在斗篷底下,和表情一样纹丝不动。
【继续说。】希莱斯嘴上示意,试探的动作也在悄悄进行着。
当找到塞伦左手的方位,他张开手指,像以往无数次十指相扣那样贴上塞伦的手,尽管有斗篷隔着,极难抓握。
塞伦目视前方,状若无事,一副丝毫没有察觉到搭档的小动作的神态。
然而透过厚厚的布料,希莱斯却发现自己可以成功裹住他的手指。这下说什么他都不放了,一下子攫住塞伦的手。
心声几乎就在下一秒响起。
【根据索伦昨天提供的线索,还有安德烈探查到的情报,可以确定后勤部门里,参与散播言论的人是布洛迪的手下。】
闻言,希莱斯轻轻挑眉:【布洛迪自身难保,向你表忠心都来不及,竟然还有闲心执行阿莱克西的任务?】
【所以我并不认为这是布洛迪干的,至少,不是他的命令。】
希莱斯瞬间意会塞伦话里的含义:这场没有硝烟的动乱,依然有塞伦的三哥,也就是阿莱克西从中作梗。
【他就像一头猪,见了泥坑就想爬进去滚一滚。】塞伦皱了皱鼻头,厌恶道。
希莱斯有点想笑,即便是骂人,这个比喻在小少爷的词典里肯定也十分不雅,而正是因为会被认为粗俗,所以眼下还拿猪来比喻阿莱克西,可见有多讨厌他的三哥。
不过话又说回来,近些年,阿莱克西的势力着实令人厌烦。自打塞伦跟他坦白秘密后,他自然要密切关注着除了灰影之外的势力动向,结果一看才知道,他们简直跟无孔不入苍蝇一样,赶不开,还难缠。
但这一次的搅局显然有所不同:作为卧底势力的头领,布洛迪很可能没有参与行动。
如果当真如此……为什么不愿意让布洛迪知道呢?是他现在不得不在总司令眼皮子底下做事,所以觉得危险,还是另有原因……
【总之,还需要去确认一下情况是否属实,希望布洛迪一无所知。这样一来,我只要稍微做点手脚,就能把他们一网打尽了。】
【这么有信心?】希莱斯轻笑出声。
塞伦的猫尾巴不知不觉中又翘了起来:【那是自然。等尘埃落定,灰影里那些叽叽喳喳的叫声也能减弱许多……】
二人在宽敞的城道中心行走,沿途路过的士兵逐一向他们的新任总司令行礼问安。
当大家抬起头,总能将希莱斯总司令脸上挂着浅浅的、温和的笑意尽收眼底。
他们继续用心声悄悄交流,在彼此的脑内说着旁人无法窥听的话。
身影掠过一座座屋子,掠过无数士兵。众人只看得见两件宽大的斗篷快拖到地面,在行走间不断摇曳,时而碰撞分开,时而紧密贴合。
唯独看不见斗篷的遮掩下,两只互相紧扣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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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洛迪抚摸心口,胸前好像哽了一团什么东西,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一天天积攒的不安。
这种不安有两个来源:一是源自于他向阿莱克西少爷那边报告近况,讲述现在的境遇,包括他决定暂时求救于塞伦等内容之后,那头便再也没有给过任何一个回复,更别说接下来要进行什么任务。
二是因为布洛迪有所察觉,他的一名下属似乎在背着自己做些某些事情——他可不是索伦。特别是干卧底的,下属的一举一动都需要了若指掌,方能完成隐蔽。
另外,今天中午还发生了一件事,使他加深了第二种不好的直觉。
最近灰影舆论动荡,他倒没怎么在意。前几天才侥幸免受追责,一时的安稳又不代表永恒的安全;是生是死都拿不准,骑士团事务又繁多,哪有闲心管这些玩意儿?
但一名后勤部门就职,职位虽不高,却因当年在旧营的资历而颇有些德高望重的老兵找上门来,旁敲侧击地告知一些消息——
——普通的士兵们在闹腾,人人皆知有人领头,可那些领头的人藏匿其中,所以总司令都在暗中关注调查。
最最重要的一点:其中一个发号施令的,可能和后勤部门有关。
一旦和后勤扯上关系,那一切性质将大有不同。
正头疼该怎么获取塞伦的信任呢,多么重要的过渡期,哪能出岔子?!
不管是为了提前做清查,还是保住自己的命,稳住塞伦对他的信任,他决定亲自探寻究竟。
人群是最好的藏身之处,布洛迪进入橡子塔,与众多上下奔忙的文员摩肩接踵,最终停留在负责后勤事项的一层楼内。
他没有引起太多注意,只有几个文员认出了他的身份,其余的要不伏案书写,要不忙于整理并运送文书……军队不养闲人,再加上希莱斯上任后改革的决策良多,光前期准备便把文员们忙得晕头转向,根本无暇抬头,仔细打量来人是谁。
因而当他来到下属的空桌前,把书桌里里外外搜索一通时,基本无人关注。
布洛迪当然也了解下属的习惯,顺利从一堆或无用,或作废的信件当中认出那个普通却独特的火漆印,将它一把抽出。
眼睛先往周围转一圈,确认四周暂时无人经过后。他翻出本就被撕开火漆印、还没来得及销毁的信件,眼珠左右活动着。
当看到一行字时,他的瞳孔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布洛迪面色煞白,微不可查地抽一口气,原原本本地放好东西,已经把所有内容记在脑海——虽然他根本不想相信里面的内容。
风风火火地回到寝房,他大力关上房门,迅速落好门闩,接着浑身体力被抽走一般瘫软在墙边上。
毋庸置疑,信是阿莱克西大人一边寄来的,化成灰他都认得花押长什么样,怎么辨别真伪。
那一行行的字句看似简短,其实在墨水印于纸张之上的那一刻,他的生死早已被另一头的“主人”定夺……
第一、他的下属确实是这次动乱的指挥者之一;
第二、那是越过他本人,然后交代给下属的任务;
第三、阿莱克西大人让这名下属远离塞伦……
对此,他一无所知。
所有的命令都在一堵墙背后照常进行着,只有自己不知道。
脑内一团乱麻,布洛迪在昏暗中不知站了多久,他连呼吸都捋不顺,何谈在短短时间里想出解决之法?
但必须要想,必须!该怎么做才既能稳住塞伦,又向组织证明他只是寻求自保,让阿莱克西大人看见自己的价值?
老子为他们干了那么多年,说放弃就放弃,凭什么?!他不免产生愤懑,焦虑地咬起手指。
心烦意乱的时候,一茬又一茬的问题如雨后春笋冒出来,比如为什么他们要让下属远离塞伦。寄过去的信里早就讲得清清楚楚,塞伦不过就是希莱斯身边的一个龙族搭档,到底是对什么放不下心?
他啃手指的动作一停,眉毛越拧越紧,似乎正要从烂泥一样的思绪中捞出什么的前一刻,房门乍然被人敲响。
本来被打断思路,心情已经够糟糕了,布洛迪打开门,看见一名后勤士兵杵在门槛外,沉默地往斗篷里掏出一袋用牛皮纸包裹着的东西。很薄,大概是文书一类东西。
他立马反应过来,交接在寂静中完成。士兵一言不发地离开,布洛迪多打量几眼对方,也没多做别的——这名同为卧底、专门做信使任务的人有点面生。经过仔细回想,确认眼前也见过这信使后,他就打消了渺不足道的怀疑。
迅速合上房门,他拆纸的动作匆忙又激动,把薄薄一沓纸倒去桌上,像饿了好几天,在一片池子里摸索那条唯一可以果腹的鱼。
终于摸到“鱼尾”,布洛迪如愿以偿地咧开嘴,笑容狰狞而松快。看来只是自己多虑了,那边的回复这不就来了吗!
他甚至等不及检查火漆,直接撕开封口阅读内容。
越读,布洛迪的笑容便越发僵硬,最后凝固在脸上。
信不是写给他的,根本没有什么回复,兴许从今往后都很少能收信了,直至他被彻底淡忘,或者死在灰影的地牢里。
布洛迪的眼睛倒映着羊皮纸上的一行行黑字,里面的信息再明显不过——采纳那名下属决定弃用他的建议。
我要被阿莱克西大人抛弃了。
恐慌如潮水般冲破窗口,淹没整个房间。
……
酒香诱人,分量却少得可怜,味道灌满整间屋子。然而气味什么的都是抽象的玩意儿,不及布洛迪酝酿整整一夜的焦虑的万分之一。
他眼神涣散,嘴角流着一点涎液,对着壁炉、夜空和星星发了一晚上的呆;最后看得心烦意乱,一头栽进床褥里,把那张羊皮纸从毯子底下翻找出来,瞪着仇人似的瞪着它。
他想把纸嚼碎咽进肚里,却又觉得限制军官酒水的希莱斯比较可恨;想了想,似乎那个建议放弃自己的下属更让他咬牙切齿,然后是……对阿莱克西恨之入骨。
多年尽忠效力,当卧底当到后勤部长的位置,换谁能有这个本事?可以说,如果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势力规模,否则,根本不可能跟德米特里公爵有抗衡之力。
向塞伦“投诚”,只是想活下去而已,想活命又有什么错呢?
怎么这会儿就想着要换人取代了,老子立的功还不够多吗?
布洛迪今夜买醉——虽然平时因为限酒根本喝不醉——不可能只是在发泄情绪,埋怨不休。难过之外,更重要的是在想,阿莱克西到底为什么要抛弃他,哪个环节出了错,以及思考解决办法。
思来想去,对于前两个问题,啥也没琢磨出来。
他不认为塞伦可能有什么问题,毕竟若真有什么异常,那这么多年观察,他早该发现了;况且当真如此,塞伦怎么可能把他留到现在。
照目前所有的分析来看,不过是他事先预想的那样:阿莱克西大人忌惮塞伦是希莱斯总司令的搭档,权限高,相应地代表权力大,可以控制多方面的人力物力。
思及此,布洛迪的眼皮猛地抽了一下,紧接而来的便是一个长长的嗝,把闹哄哄的想法吐个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