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质疑也不是没有来源。”老兵约翰取过那只碗,不顾卢克滋儿哇乱叫,也给自己来了一口。
指令下达当天,这片要塞里的一部分人产生了一些疑问:算不上异议,也没发酵得多么猛烈,毕竟士兵的职责就是听命,执行才是第一要务。
修建防御工事绝对没什么问题,但怪就怪在规模巨大,防线总共铺设了整整五条!
两条防御阵线之间大概相距五英里左右,保留足够空间,骑兵能在大原野上尽情发挥。可一旦兵力扩散,补给线也得跟着分散。
再通俗直白点讲,就是一条线被打穿了,那可真就是彻底破了,不一定有机会反攻回来。只能盼着后方坚持下去,严防死守。
众人的疑问无非就在此处:他们担心兵力这样分散,没办法一条线集中,少部分去应对大部分,究竟能不能硬扛到底?
当信心不足,很容易埋下忧虑的种子。
而这次水淹狂沙士气大涨,成功为大家送来一颗定心药,起码让士兵们不再进一步深陷忧愁里去,相信指挥官们的决策,有信心对待手头的工事。
绿洲阵营响应得也非常及时,士兵们眼中,是阵营高层知晓那场夜袭之后,为战区送来大批物资进行援助。
事实上,阵营的回复比想象中更加迅速,从批准、复函,再到送回的时间来看,阵营高层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直接认同了垂暮之地的战略安排和补给需求;
还额外补充,说补给将默默进行,保证未来的增援会尽量跟上,要他们坚持守下去。
彼时,希莱斯正在巴克利伯爵领地筹谋部署,等待放开水库的时机。
收到这封天壤堡送来的手抄回复后,他和塞伦相视无言了许久,最后做出和维勒主帅一样的结论:阵营高层从最初的最初,就已经把垂暮之地看作重要战区了。
派三军驻扎,既是因为这里地域较为辽阔,需要加大人马来驻守,更是为了边境线不被突破,保护后方的战略要地。
或许高层也曾不太确定,狂沙会不会选择垂暮之地作为突破目标,所以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夜袭猛攻的事实摆在眼前,于是他们当即批准决策,并且低调运送物资。
不论阵营一开始是打算静观其变,确认了之后再做决定;还是不想直接兴师动众,以免打草惊蛇……
总之,有很多战士牺牲在了那个激烈的晚上。这样的损失到底有没有必要,有多少价值,希莱斯不好评价,千言万语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返回天壤堡的前一天,巴克利伯爵高兴得设宴款待众人。乐声持续至天色渐暗,长笛与琴声还在悠扬地起伏。
城堡已点起烛灯,透过一扇扇窗户往外挥散光芒。金黄之中,一道影子在窗前浮动。
“出奇制胜并非偶然,也绝非必然。为将之人皆是赌徒,然而众所周知,赌徒不可能一帆风顺。”
希莱斯眉目低垂,挥动笔杆,在册子上写下这样一段话。
“如何使长线尽量稳妥地发展下去,把胜利一点一点握在手中,才是需要充分考虑的问题。”
“在一切未下定论之前,每一场战斗,都只是开始。”
第131章 旭日床弩
日暮山谷的高智狂沙歼击成功后,垂暮之地安静了半月有余。趁着狂沙暂时消停,没来进攻,众人大兴修筑壁垒。
从空中往下俯瞰,平原上方印出五条长线,互相之间间隔很远,又往里凹陷,好像猫爪在大地上挠出的深深血痕。
凹陷乃是士兵们挖出的壕沟,由于地面主要为平原作战,跟狂沙多数是短兵相接,想在堑壕里面奔走战斗,没有太大起效。挖土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在后方修墙。
用石料和土块堆出来的墙,不可能像其他城防那样固若金汤,但能挡则挡,只要可以拦住一部分狂沙,消耗一部分敌人,尽量发挥出效用就好。
最前端,也就是第一道主要防御带,投入力度最大,速度自然也最快。其他防线还在挖土,第一防御带的士兵们已经开始砌墙。
维勒总司令将手从墙上抽回,搓了搓指头,扫去尘灰,感受着指尖残留的硬度。
放眼望去,太阳底下的士兵各个挥汗如雨,上午专心训练,下午投身工事。如此分批轮换,练兵和修造两不耽误。
他身旁围着文员和军官,边走边汇报各项事宜,从天壤堡出来考察,也是一刻都歇不得。
维勒主帅定睛一看,捕捉两道显眼的人影,周围还停着许多辎重车。他迈开步子,直直往那边走去。
今日来第一防御带,除了察看修建进度,便是亲自验收圣雷岛运送来的一份“大礼”。
维勒主帅许久以前就听希莱斯提过此物,带给他的震撼,不亚于当初第一次得知羽篷问世。
而不论是羽篷,还是今天送达前线的这东西,全都出自同一人之手——工匠大师厄舍。
他健步如飞,随行的人追在后头,两条腿都快抡不过这位头发半白的老将。塞伦很快注意到后方传来的动静,主动让出一个位。
“怎么样啊?”维勒主帅按捺不住上扬的语调,向塞伦问道。
“辎重队十分谨慎,东西几乎没有磕碰损坏。等下施用检查,如果发现有其他问题,工匠也能按照图纸进行修补。”
塞伦说时,先是看向被搬下马车的庞大物件,而后错开目光,落在几步之外,希莱斯专注认真的侧脸上。
希莱斯手拿图纸,身边簇拥着以一众工匠师傅,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琢磨,不时指向那几台大型武器。学徒们绕着武器团团转,看口型就知道,嘴里的话满是稀奇和赞叹。
众人热火朝天地讨论着,没能发现维勒主帅早已接近身后。
维勒听了一阵,才在某一时刻忍不住出声感叹:“这么大的威力,不足几十人,恐怕拉不开弓吧!”
工匠师傅们惊了一跳,却见主帅大人摆摆手,表示浑不在意,转头询问希莱斯。
“这就是你之前在信里说的,可让三支巨箭齐发的床弩?”
“没错,大人。”希莱斯将图纸递给维勒主帅,灰眸闪耀着与众不同的光彩,“它是厄舍大师研发出来的武器,在‘破日’床弩的基础上加以改进,不久之前才试验完成,最终有了成品。”
他继续补充讲解道:“您看它的威力和结构,在攻城战中使用最合适。但用来对付狂沙,也不失为一件利器……”
可以放三支巨箭,而且在同一时刻瞬发射出,如果用于进攻城池,简直是大杀器:不仅能反复打击城墙,然后将其摧毁,士兵还能借着插在墙上的巨箭进行攀爬,更快更便捷地攻城。
那这床弩又该怎么对付狂沙呢?
方法很简单,朴素到了极点:用蕃石制成的巨箭,往狂沙堆里瞄准。
这样看,似乎有些“大材小用”了。
但不要小瞧覆盖性的伤害——例如投石机,现如今依然是后方的主要军械力量。投石机装载的也不完全是真石头,而是同样材料特殊,混合蕃石与狂沙骨灰的石块。
当然,论打击角度和灵活性,床弩肯定跟投石机有着很大差异。
举个最朴实的例子,要是一头狂沙巨龙成了漏网之鱼,飞到阵线后方,即将破坏后面的城池……床弩就能在这时候派上大用场,找准角度和时机,朝半空中的狂沙巨龙来上三箭。
能不能射中,会不会当场致死不一定,至少后方将士不再束手无策,有一定还手之力,总比根本没有要好。
维勒主帅举起图纸,跟眼前实物相对照,满脸洋溢着喜悦。
为将多年,他虽不像工匠师傅们,一眼便能看出武器制作有多精巧,但他很快想通了其中玄妙,意识到旭日床弩在战场上的效用。
这也是为什么绿洲阵营得知武器问世后,动工速度超乎想象地快;能做多少是多少,以求尽快投放到各个战区手中,哪怕眼下每个战区只够分到一两台。
“厄舍大师给它起的什么名?”维勒主帅突然问。
希莱斯眼眸变得深邃,陷入短暂的回忆之中。
……
接到绿洲通讯员传讯的那一天,厄舍的求见也传入了希莱斯耳朵里。
他没有多耽搁,当天便和塞伦一同前往圣雷监狱。
大概是制出羽篷的关系,即便手脚束着镣铐,厄舍的穿着不再像一名普通囚犯:人和粗布衣裳一样,虽然简陋朴素,但干净整洁,精神面貌更是不同以往。
工匠大师似乎找回了以往的骄傲,被巨龙振翼的风迎面刮过,立在原地的身影也纹丝不动。
那份骄傲不是浮于表面,而是凝聚在炯炯有神的眼睛里。
他带着那件由自己、由慕名前来,愿意协助他的所有工匠们,一起合力研究的成果,亲自交到希莱斯手中。
当床弩推到跟前,目睹三支箭矢飞越而出时,希莱斯满腔的震惊无法言表——它们像流星一样硕大迅疾,好似能穿透云霄,毫不费力地击碎一切!
若世间真有神,那神祇使用的箭矢不过如此。
厄舍抬起一只粗糙又丑陋的手,正是这只手,曾缔造出许多“奇迹”。他轻轻抚摸床弩,就像抚摸着自己引以为傲的孩子。
“它叫什么名字?”
彼时,希莱斯问出了和维勒主帅一样的问题。
“旭日。”
“好名字。‘破晓’之后,‘旭日’东升。”
“是的,希莱斯大人。”厄舍侧过身子,镣铐和锁链相互碰撞,叮铃哐啷作响。
此时听来,却犹如工匠挥起锤子,倾尽心血去敲打制作,只为拿出一件永远胜于昨日的作品。
锤子便是他们的武器,奏响属于万千工匠的战歌。
他目光如铁,口吻坚定。
“‘旭日’将代表我,代表所有工匠,代表边境线后的所有人民出战!”
-
旭日床弩架在车上,从小兵卢克头顶缓缓驶过,车辙碾向远方,他的脑袋也跟着转动,目送这台大型武器远去。
卢克着迷地看了一阵,那传说中的大家伙已经“站”在了主防御带上,威慑力十足。
听说刚投用不久,就射下了两头狂沙巨龙,令屡次来犯的狂沙闻风丧胆。
新武器亮相,成功为前线添上一把猛火,取得了非常好的成效。有这么个大家伙坐镇,后排再也不怕被狂沙巨龙从空中骚扰,打仗都有底气了。
不过,随着狂沙恢复进攻,第一防御带的修建进度尚未完成,只能边防边建,前段时间才得以竣工。
想到这儿,小兵卢克不由得叹口气,这声叹息似乎惊扰到什么,一粒小石子旋即崩到头上。
他捂着脑袋仰头看去,见是老兵约翰扔的石子,想控诉,却在对方的眼神示意下委委屈屈地噤了声。
“发什么呆,快接着干活。”约翰蹲在壕沟边上,居高临下地提醒。
老兵约翰如今是他们这支小队的队长,自打被骗到打仗队伍里,经过一夜激斗后,他顺势被分配进了前线行列。巧合的是,队伍按老兵带新兵来编组,他正好跟约翰分配在一块儿。
小队的其他成员还有巧舌和木头。
巧舌经常闲不下嘴,老爱说些逗趣的话来让大家开心,卢克最喜欢和他聊天;木头虽不善言谈,但会默默照顾他。
总的来说,卢克感到很幸运,因为他喜欢跟现在的战友们相处,其中也包括严厉还嘴硬的老兵约翰。
他低下头,尽力忽视越发暗黄的天空,让身体重新动弹起来,继续在壕沟底下铺设尖刺陷阱。
巧舌同样站在坑底,似乎也刚从某种状态中抽离出来,眸中的情绪沉浮不定。他接过一根半人高、顶部削成尖刺的木棍,一面和卢克配合着往地里埋,一面幽幽地开口。
“老实说,我特别想见识一下旭日床驽有多厉害,但是又不想看到它真正使用的那一天,毕竟……”
巧舌的话断在风中,那未说尽的言语分量太重,挤占了空气,叫众人憋闷得喘不过气。
因为,时至今日,第一防御带的情况已是不容乐观。
即便有利器震慑和消灭狂沙,但治标不治本,活死人来势汹汹,终归抵挡不住一波一波的攻势。
前边打得有多激烈,他们身处第三阵线的人完全能够想象得到,偶尔靠昏暗的天空就能直接判断出来。大家多么期望佳音吹到后方阵线,可惜日子一天天过去,随风一起捎来的,只有风沙。
尤其是昨天,不知道哪个孙子传出消息,说第一防御带撑不了两天了。
军纪严令禁止散播谣言,影响士气,那可是死罪。当然了,也不准私下斗殴,于是他们一忍再忍,没去偷偷把那个人揪出来,然后一顿暴揍。
不论消息或真或假,打人确实不对。可为什么生气?生的又是什么气?
要知道,有时候恐惧到一定份上,就会用暴力来做情绪发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