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及时打住,不再继续挑明。
人人皆有秘密,时机未到,与其晾阳光底下,不如留存阴暗潮湿的心底一角。
方才塞伦明确了他的贵族身份。养尊处优,但能打——一定受过良好的培养。
联想塞伦日常的贵族派头,希莱斯记起一件事。
军中一些看不惯塞伦作风的人,给他起绰号为“娇花”——带有明显侮辱性称呼。说他长着副女人相,连带相貌一并嘲笑。
一激动便容易落泪的芬顿,被人喊“泪壶”;
因民族习俗而被奚落的吉罗德,被人唤“赤脚佬”;
左眼有疾,佩戴眼罩避光的多米尼克,被人叫“独眼龙”……
希莱斯始终无法适应互起蔑称的氛围,兴许是没被长久熏染的缘故。
花几个深夜独自思考过这个现象,现今多少能够理解。
他认为:首先,随意起绰号,本质是种不尊重他人的行为。
特别里面潜藏着攻击性,多多少少会给别人造成伤害。
结合军中氛围和室友吉罗德描述的救济院情形,此类不善举措的含义里,多了一种东西。
独自思索时,希莱斯想破脑袋都不能摸透究竟具体是个什么东西。
他只明白,救济院的孩子,很长一段时间生活在外界刺激中。外人的眼光、父母的罪名、家庭的不幸……最后一点他倒感同身受。
凡此种种的尖刀利刃对向他们,救济院成了蚌壳。他们窝睡蚌肉,却坐立难安,因为蚌壳不能完全阻隔外界的声音。
被恶意言语浇灌长大,他们也遮蔽双眼,认为自己的的确确为所谓“罪人之子”,“体内流淌罪孽”。
禁闭室无事可做,希莱斯换个话题,便主动与塞伦探讨。
“他们好像用错了反抗的方式。”
“不仅方式错了,还搞错敌人。以为只要首先展示浑身尖刺,排外、伤害别人,就能得到心宽,再把受伤害的人纳入己方——渐渐形成不成文的规矩,属于蚌壳天地下的规矩。
“其实这何尝不是一种堕落、自暴自弃?”
希莱斯陈述完后,塞伦陷入长久的静默。
光线昏暗,他却清晰看见,塞伦静悄悄地望向自己。
那双摄人心魄的蓝眸深处,复杂的情绪渐渐满溢。
塞伦轻轻吐出一句:“很难说,以伤害取乐的时候,大概想踩在他人痛苦上面建立自尊。”
这句话霍然点醒希莱斯,他醍醐灌顶。
某样东西——那个他绞尽脑汁想要给出定义的东西,名为“自卑”。
……
诚然,塞伦一些无伤大雅的作派,没有影响到任何人。仅仅塞伦自己乐意,希莱斯同样觉得没什么。
有人当面用“娇花”叫过塞伦,他对此没作出任何表示,仿佛一秒不曾放在心上……不,准确说,不配落去他心头。
希莱斯有点弄不懂他。
这龙族大部分时候气量大得像海,十分符合贵族子嗣的身份。
遇见某些刁钻角度的问题,心气狭窄得穿不过一根头发丝。
还挺别扭。
恰如现在——塞伦去端水喝,途中“不注意”抖了抖手腕,洒落些干净水去希莱斯的空碗。
“你在愧疚,可不知道怎么跟我道歉,对不对?”希莱斯出声。
猛地一呛,塞伦剧烈地咳嗽。
趁对方不能发作,希莱斯接着说:“我一直想和你好好相处,尽管闹了许多乌龙。”
“无妨,你可以继续你的拐弯抹角,我会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你。”
不知咳嗽咳的,亦或别的原因,塞伦耳尖与双颊烧着热意。
塞伦喉咙发紧:“所以跟我谈那些做什么,展现自己聪明绝顶?”
“不会,我经常一个人想东想西。它们根本配不上思考。感觉进一层理解了骑士团的成员,方便以后更好地与其他士兵相处,仅此而已。”
“那为何找我?”
“不知道。感觉你是可以和我交谈这些的人。想着,便讲了。况且,我们是搭档。”
“……笨蛋。” 塞伦在心底暗暗道。
第16章 焦躁
养伤期间,希莱斯一直未能参加训练,马可教官安排他去藏书室,整理从旧营运来的书籍。
“独臂英雄”希莱斯近几日被派遣给威克利夫大学士打下手。
因为充当临时杂役,他多数时候往来会议大厅和藏书室之间,难免会碰上书记员。
这两天,希莱斯就常常和芬顿碰面。休息时一起闲谈,芬顿求他讲以前打猎的见闻。
即便自己用词再匮乏、干巴巴地,讲些芬顿或许完全用不着的技巧方法,对方也听得津津有味。
希莱斯很喜欢芬顿倾听时的神情——用一双灵动温和、深棕近黑的圆圆眼睛认真瞧着你,不管你是否看着他。
他会跟着你讲述的内容面露思索,从不突兀打断;等话语说尽,才表达困惑或看法。
这些一一表现在芬顿脸上。
他几乎很快和芬顿成为朋友,他们闲暇时段呆在一块,饭点一同前往食堂。
除了芬顿,多米尼克也常常撇下众多环绕身边的朋友,来藏书室探望希莱斯。
二人聊天中发现,彼此武艺上的缺点很相近。他们都不擅长近身作战,而弓箭拿手。于是主动交流着想法和见解,给双方带去不少启发。
“再过两天,就要举行旅伴契约仪式了。”多米尼克为希莱斯捎来消息。
“旅伴契约?是那个传说中人类和龙族互相约契的仪式?”芬顿好奇问。
“没错。”
希莱斯稍加思索,点点头,没有其他表示。
……
另一人却没那么淡定了。
“独眼龙,你的搭档还是索耶么?”吉罗德刚刚小憩醒来,朝正在收拾衣物的多米尼克问。
“是的。我问了一圈,要求更换搭档的请求比预想中更多,不过大多数还是选择原先的人。”
懒懒打个哈欠,吉罗德眯起眼,无端带着点凶狠。
他瞅着塞伦站在窗边,低头注视希莱斯的床位,不知想些什么。
“你这两天不是常往希莱斯那边跑动,”吉罗德接着问,“他有什么意愿?”
多米尼克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看他,但还是选择回答。
“谁知道呢,希莱斯没和我谈论此事……会提出也说不定。”
“塞伦,你想过换搭档吗?”吉罗德随口一问。
塞伦没听见似的保持沉默。
而多米尼克则意味深长地添一句:“正好,我一会儿得去澡堂外面洗衣服,希莱斯在那边。”
屋子静默一时半刻,突然,塞伦冲出寝门。
秋季的黑夜来得快,屋外空气遍布烧柴与劣烛的味道,混杂一点雨后的湿,闷而潮。
塞伦的步伐没有迟疑,直奔公共澡堂附近。
他急急寻找一个答案,比那天在紧闭室发生的还要紧迫。希莱斯最近没法回寝室睡觉,便碰不上对方。
其实只要有心,随时可以轻松找到;但塞伦知道自己在逃避:逃避答案,逃避心中的问责。
足足憋了三日,以为能够强压下去,结果仍不免爆发了——隔日即是旅伴签订仪式。
接近澡堂,正门没发现希莱斯。塞伦原打算直接进去找人,他身形一顿,转去墙角藏起来。
“……我的搭档,他……交换,希莱斯,你能否考虑……”
拐角处,一位人类新兵正和希莱斯谈论什么。离得有些远,交谈声比较模糊。
仔细谛听过后,塞伦确认内容大致围绕搭档和换人。
他半个身子隐在墙角,窥着那边两道身影。
希莱斯的神情变化一贯不是特别明显,可塞伦就是能感受到,对方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亲切温和的气场。
注视一段时间,塞伦掉头离开。
“喂,走路长点眼!”一名被他撞到的新兵不满嚷叫。
塞伦淡淡说声“抱歉”,径直擦肩而过。他面上没什么表情,用尽全力克制,不让郁气与烦闷溢出去。
纷乱的心绪一层一层冲荡全身,脚步变得飘忽。
不晓得该到哪去,他漫无目的地走着,总之不想回寝室,不想看见希莱斯。
不安充斥着心房,他不懂自己为何如此焦躁。不过寻求答案罢了,何至于达到这番程度。
整个夜晚,塞伦辗转反侧。
-
次日,龙骑士兵被召集进入比武场。
环形无顶的观众台环绕着众人。
天空无云,被拘于这座圆形建筑内;它比任何时候都要深远,高得令人胆寒生畏。
龙骑们纷纷寻找搭档,人群穿梭流动的间隙,希莱斯正欲找塞伦,他肩头一沉。
对方已不知何时走到自己身边,扶着他的肩膀,似乎不想让他再挪动半个脚跟。
二人一言不发,并肩站着,等待涌动停息。
“诸位——”马可教官提高嗓门。“今日,是你们结契之日。”
“何为‘旅伴’?人生为一场旅程,无人能够形单影只。人人皆需要羁绊,战争这根线绳将你们牢牢捆系一起。在这场赴死的旅途中,你们互作盾与剑、弓与矢,彼此信任,将后背交予对方!”
“我旁边摆放着誓水,但喝下之前,我得先提醒各位。”
马可教官话锋一转,眉眼凛然。
“想必你们当中大多数都听闻,龙骑士兵个个钢筋铁骨、身强力壮。你们可明白,如此体魄由什么换来?”
他手指点在桌边,陡然拔高声音。
“是举行仪式,然后饮入誓水,由你们的寿命换取!”
望着一片哗然的新兵,马可教官补充:“没有白来的馈赠,想要得到力量,必须付出代价。
“所以,现在,有人想要退出么?比武场的大门始终敞开,给你们最后一次放弃的机会。”
即便新兵们再讶然,中间也不曾有一人挪动脚步。
马可教官一个个扫过新兵的脸:这些如他们年龄一般青涩稚嫩的面孔,或懵懂、或仍存诧异的余韵……
他从中窥见希莱斯平静的神情。
人人虽面上不显,但马可瞧得出,他们神色各异的面庞,埋着一缕视死如归。
“很好。”马可教官赞许道。
“大人,我有一个疑问,是否能在这里问清楚?”一名龙族新兵开口。
第17章 旅伴契约
马可教官略一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要拿去我们几年寿命呢?我不怕,就是有点好奇。”
马可却轻轻摇头:“无人知道具体究竟得换多少寿命。有人活下来,寿终正寝;有人刚下战场,便猝然死去。”
那新兵作沉思状,他身旁另一名人类则开始打哈哈。
“管他拿多少,反正我就没想着能活着回来。挣得军功是最好的,至少可以试试把我老爹从牢里捞出去,以后也不用再被人叫‘罪子’或者‘孽种’啦。几年无所谓,划得来!”
旁的几名人类推搡他,纷纷笑着斥他。
而希莱斯垂下眼,和马可教官一样,胸中五味陈杂。
“好小子们。”马可教官拍拍手,“取你们的誓水吧,一对搭档一碗。”
在马可的指示下,众人抽出自己的匕首,划指腹一刀。
希莱斯行动不便,请求塞伦接过刀,替他割破食指。
他和塞伦的血液同时淌进水里,血液如丝絮般化开。
小碗中央躺着一枚叶片,希莱斯不认识。它的纹路十分特殊:比一般叶片繁复,色彩更为鲜艳。
将碗放去地面,希莱斯效仿前排人的动作,单膝跪地。
“我是无翼的鸟儿……”马可教官带领念出誓词。
“我是无翼的鸟儿……”人类新兵们沉声复述。
——“我是无翼的鸟儿,承着巨龙卷起的风,替人类触摸苍穹。”
尼古拉教官引领龙族接下誓词。
——“我是天穹的子民,以风为家,以雨为食,直至自由消亡之日。”
当人类与龙族的重叠交汇,誓词之声越来越响,阵阵回荡圆场,升入俯瞰众生的天幕。
“我愿恪守信条——不伤无辜、保护弱小、守卫全境,视死如归。”
“奉献生命,换取一簇光芒,永恒普照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