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士?”玉岭问, “就是天上的仙师吗?”
在凡间流传着关于仙师们的传说,脍炙人口,连三岁稚子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传说在头顶的苍穹之上,另有一片天地。那里的人都能飞天遁地, 喷火召水, 是天庭的神仙。
裴明光笑了笑, “嗯,凡人确实都这么称呼我们。不过, 我们还远远够不到成仙的境界。”
玉岭踟蹰了下,小声问:“那……我可以吃饱吗?”
裴明光微笑:“自然。”
从那天开始, 玉岭就跟在裴明光的身边。
他是来人间收魔的,路见不平,看玉岭可怜,才将他带回了上界。
裴明光本打算带着玉岭住在裴家,但是裴家很排外,对于一个脏兮兮的来路不明的小孩,他们并不愿意接纳。
没办法,他只能带着另外找了个地方安置。
裴明光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抱歉,我的钱不是很多,只能住这样的房子了。”
在裴家少主眼中,这房屋逼仄狭小,家具粗陋,简直入不得眼。
但在风餐露宿的玉岭眼中,这里温暖明亮宛若天堂。
他认真地说:“我会报答你的。”
少年笑了。
裴明光说:“我帮你,不是为了获得什么报酬。”
玉岭不解,在他幼小但已经初步形成的世界观中,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哪里有人会施恩却不求回报呢?
他问:“那是为什么?”
裴明光摸摸他的头,说道:“小孩子不要老是皱眉头,等你长大就自然明白了。”
裴明光教他识字,教他读书,教他懂做人的道理。
玉岭满七岁的那日,他开始教他如何修行。
也是幸运,玉岭竟然颇有几分天赋,很快就正式迈进了修士一道。
那时候玉岭以为日子就会这么波澜不惊地过下去。
他拥有了新的人生,懵懵懂懂地懂了裴明光的理想抱负,并将继承且发扬光大。
听着旁人用钦佩的语气谈起裴明光的时候,他总会跟着骄傲地抬起小脑袋。
裴明光对于玉岭而言,如师如友。
等他十八岁的那年,已经长成了高高瘦瘦的少年模样。
裴明光跟他半道出家的不一样,是纯正的仙门血脉,年龄的计算也跟凡人不同。
他的容貌依旧保持还是一如初见时的那般年轻,他们两人并肩站着跟兄弟似的。
“一晃眼竟然都长这么大了。”裴明光破有些孩子养成的感慨。
“你马上就能突破到金丹境了吧,”他说,“我有个家族任务要出远门,等我回来,就为你好好庆jsg祝一顿。”
玉岭应道:“好。”
想了想,他又说:“注意安全。”
裴明光笑道:“放心吧,不过是个小任务罢了。”
他走的时候,玉岭就扒在门框旁边看着他的背影。
眼尾低垂,像只等待着主人出门归来的幼犬。
裴明光回过头,冲他招了招手。
那时,他们都不知道,那是这辈子最后一次再见面。
数月以后,玉岭没能等到裴明光回来,反而等到了裴家少主身亡的消息。
他不敢相信。
那么强的裴明光,还有许多理想没能实现的裴明光,怎么会就那么死了呢。
直到玉岭亲眼所见裴明光的尸首。
惨白着脸躺在地上,那双灿若朝阳的眸子再也不会睁开了。
周边的人感慨地说着可惜,他却只是紧紧盯着裴明光的脸看。
忽的,他突然差距到了什么,猛地抬起了眼。
那个方向——是刚刚转身离开的裴殊光。
不,更准确地说,他看的是裴殊光走过去的那条路上,尽头站着的女子。
离得有些远,女子头上带着藩篱,白纱遮住了面容。
他没能看清她的脸,只能隐约辨出袅娜的美人身姿。
但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玉岭从她的身上感受到了属于裴明光的一丝气息。
很浅很淡,但他就是感受到了。
那来自于抚养他教导他长大的裴明光,他绝对不会认错。
女子站的地方是个角落,裴殊光快步走过去,先看了看周围,发现没有人注意以后才松了口气。
他皱起了眉:“你怎么出来了?”
女子一双没有焦距的眼睛望了过来,她微微一笑,柔声道:“我来找你呀,阿光。”
她声音既柔且媚,听得裴殊光心头一酥。
他喉头滚动,没再说什么,只道:“你看不见,日后还是不要出院子为好。”
玉岭隐在暗处,看着裴殊光将那女子带回了裴家最为偏僻的院子中。
他想不通那女人究竟是谁,身上为什么会有一丝属于裴明光的气息,又为什么跟裴殊光那般亲密。
她和裴明光的死到底有没有关系?
于是从那时起,玉岭就在暗中调查着关于这个女人的一切。
裴明光平时教他术法的时候,多以裴家的来举例。
所以玉岭虽然没有在裴府中待过一日,却对裴家的法阵了若指掌。
他轻而易举地避开了负责巡逻的修者,慢慢接近那个陌生女子。
裴殊光将她看得很紧,只能在那个小院子里面活动。
玉岭暗中观察,发现那女子虽然行动自若,但双目无神。
他试探地在她必经之路上放了一道障碍,女子毫无所觉地被撞倒。
她皱了皱眉,似乎对此感到不解。
显然是个目盲之人。
或者说,是个瞎眼的妖。
每到月圆之夜,玉岭就会看见那女子走出房门,到了院子里,吸收吐纳自然灵气。
只有妖族会这么修炼。
而在她的身后,隐隐有条青绿的蛇尾露出来。
裴殊光前段日子来得很勤,过了些时候便渐渐遗忘了这个角落。
只有蛇妖如同望夫石般,日日夜夜地都“望”着院门的方向。
她手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腹部,轻声叹道:“宝宝,你爹爹怎么还不来看看我们呢?”
是的,他们有了一个孩子。
玉岭轻嗤。
裴明光的理念是众生平等,鼓励仙家百门和妖族和平往来。
裴殊光对此一向嗤之以鼻,还曾说过他痴心妄想,信誓旦旦地说妖族都有异心,不是好东西。
现在自己却爬上了蛇妖的床。
真是可笑。
玉岭只是将将接近金丹境,但裴殊光已经是元婴境。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本想隐匿在暗处,慢慢地探查真相。
这些日子他已经隐约窥见了一点真相,傅家和裴家联姻,裴殊光登上少主之位,迎娶傅瑶清。
傅瑶清进门没多久就诞下一子,显然大婚前就已经有所勾结。
玉岭曾经跑去过据说是裴明光“意外身亡”做任务的地方看过,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这不是裴殊光一人就能做到的事情。
这事背后,傅家肯定掺了手。
说不准,还有坐视不管持默认态度的裴家族老。
但玉岭始终没有证据。
直到有一日,那蛇妖再次在月下进行修炼的时候,结束以后并没有直接回房间。
她从怀中掏出了一块成色极好的玉佩。
玉佩两面分别刻着“裴”和“光”字,她摩挲着那个“光”字,神色晦暗幽怨。
玉岭猛地睁大了眼睛,再也忍受不住地跳了出去:“这玉佩是你从哪里得到的?”
蛇妖似乎惊了惊:“你是谁?”
玉岭却不管不顾,他上前,掐着蛇妖的脖子,双眼通红:“玉佩!”
他从牙齿间挤出一句问:“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
那是他曾见过无数遍的玉佩,连上面的每条纹路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是裴明光的。
现在玉岭终于清楚知道了为什么在这蛇妖身上,会带着一丝裴明光的气息。
蛇妖被他掐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妖族怀孕的时候,腹中的胎儿会汲取母体的修为,是最虚弱的时候。
何况本来她的妖力就不怎么深厚。
“这是……”她断断续续地艰难说,“是,咳咳,是阿光给我的……”
“不可能!”玉岭断声道。
“裴明光怎么可能给你这玉佩,他说过,这是他阿娘给他的,对他很重要。”
蛇妖重重咳嗽了几下,她猛地摇着头:“不是不是,是阿光。”
她说:“他叫裴殊光。”
一瞬间,玉岭似乎懂了什么。
他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指尖发颤,因为觉得太过荒谬语气都变了调:“你说,这玉佩是谁的?”
蛇妖不解地搜了搜发疼的脖颈,无辜又认真地说:“阿光,裴殊光。”
玉岭忽的笑了起来。
他肩头耸动,笑得越来越大声,眼角却有泪珠落下。
“这块玉佩,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主人。”
他说:“那个人的名字,叫裴明光。”
-
从回忆中醒过神来的玉岭,松开了握得极紧的掌心。
指甲在不知不觉间掐出了一片血红,他却毫无所觉。
不重要了。
蛇妖已经死了,裴家也完蛋了。
下一步,就该轮到这个肮脏的世界。
他要用这片天地,去祭裴明光。
从裴明光死的那天开始,对玉岭而言,这世间唯一一抹干净的颜色就已经消失了。
少年教导他多年,试图将他从以前的泥泞中拉出来,走到光明底下,做个光风霁月的君子。
可他生来就是披着人皮的恶鬼。
是,这世上还有许多无辜之人,但那些人的生死又跟他有什么关系。
裴明光难道就不无辜吗?
玉岭只想毁灭一切,便是他自己也要随之烟消云散,也无所谓。
修仙界讲究身死道消,在人间却有转世轮回的传说。
哪怕知道不可能,但玉岭还是希望死后能再见到裴明光一眼。
他想告诉裴明光,他为他成功报仇了。
可玉岭不想带着满身鲜血与罪孽地去见裴明光,裴明光不喜欢这些。
所以,他决定借刀杀人。
裴离,就是那把被选中的“刀”。
谁让她是蛇妖跟那个裴殊光的女儿。
玉岭慢慢睁开了眼,眸中情绪复杂。海浪层层涌起,最终归为一片平静。
若是如那个幻境之中,她是“裴天”的女儿,或许,他还舍不得将她拖下水。
可惜了。
幻境只是幻境。
她生来就带着裴殊光丑恶的血脉,所以她必须得死。
玉岭默然地抬动手,掌心中多出了半颗妖异红色的内丹。
快了。
很快,他就会将这半颗内丹送到裴离的手边。
裴离以为她能够就此摆脱体内的诅咒,但是绝不会想到,这反而会带来更大的灭亡。
……
……
当玉岭正在暗中进行自己的计划时,此时此刻的裴离,才刚刚回到天光院。
她坐到桌边,脑海中突然想起了小花妖说的那些话。
有些想笑。
她第一次没有回来的第一时间就开始修炼,而是掏出联络灵符。
指尖在绿色叶片上打转,像是在昭显着主人内心的不平静和纠结。
裴离在想,要不要给小花妖发去传音。
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但她就是想跟她说些话。
不论什么都好。
裴离施动术法,叶片上光芒忽闪忽闪,如同她的心跳,跟着起起又浮浮。
或许过了许久,又好像只是一个呼吸的时间。
叶片那头传来了女孩子清脆的声音:“裴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