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被捆绑之人是如何挣扎、用力,火烧、刀剪,甚至是缩骨、变幻,这捆仙绳都能根据所捆绑之人的变幻而变幻。
当初刚上长澜山时,他就时常偷偷溜下山去,为此没少被师父、师兄责罚。
那时,他的师父润泽仙君总是会拿出捆仙绳来,将他绑在政务厅或是练功房里,晾他个一天半日。于是,楚晏清很快便学会了化解捆仙绳的秘法。
而这些,就连师父与师兄都不曾知道。想来,这妖道也是算误打误撞了。
楚晏清捏了个口诀,捆仙绳便倏地松弛下来,软趴趴地缠绕在他身上,只随意拨弄两下便脱落下来,看上去宛如一段寻常麻绳。
只是,他虽得了自由,周遭却只有一片黑暗,身体也愈加虚弱起来。
体内的疼痛仍在加剧,他能感受到生命如沙漏般一丝丝流走,血液从口中不断溢出,而体内薄弱的灵力则抑制不住地外溢。
随着灵力的奔泻,楚晏清更加无法抑制金丹伤口的疼痛,还有离魂丹不断释放的毒性。
实在太疼了。他闭紧眼睛,声音愈加粗重起来,他浑身紧绷,用力抵抗着四面八方、奔涌而来的痛楚,纵然咬紧牙冠,仍无法抑制地大声喘息。
这疼痛愈加剧烈,他辗转反侧,握紧地拳头不断颤抖,眼角滑落出生理性眼泪。
他忍不住在地上翻滚起来,胸前突然被一个硬物硌住,意识迷离间,他模模糊糊地抓住了胸前的玉佩。
这玉佩本是他行走江湖时,在人间的摊贩那里随便买来哄江衍开心的。
玉非好玉,却是他当初用心头血沁润又灌注灵力化作的通灵玉佩。那时他将这玉佩一分为二,一半送给了江衍,一半自己留着,只要手握通灵玉、用心感受,便可以向对方传递信息。
当初,江衍很喜欢这小玩意,总会借着通灵玉佩向他传递话语。
只是后来,他在丰都身负重伤,对江家兄弟彻底寒了心,从此便再没收到过江衍传来的信息。
这玉佩只是人间凡物,需要定期注入灵力方可发挥作用,楚晏清这些年闲来无事,总有意无意地将灵力输入这通灵玉佩中维持灵性。不过,想来年轻气盛、意气风发的江衍早把它抛在脑后了吧。
楚晏清摩挲着手中的玉佩。如今,他扪心自问,自诩从未真正怨恨过江衍,可他毕竟不是圣人,做不到不迁怒于他。所以他们之间也只能做陌路人。
只是……
只是在这生命的最后关口,往日种种如走马灯般一幕幕回旋,原以为那些肆意的青春岁月早已卷进了长澜萧瑟的秋风里、淅淅沥沥的冷水中,如今终于一一涌现。
他想起杨城的飞花与落叶,想起玉翎酿造的美酒,想起第一次见到江衍时,清瘦少年眼神中的倔强干净。
后来的迁怒是真、陌生是真,可当初一起走过的路也是真,曾经的情谊更是真。
他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这些年里,他真的很想念江衍。
混沌间,楚晏清突然感到一汩温润的灵力从胸前回荡,糯种的通灵玉佩在黑暗中发出隐隐的白色光芒,楚晏清将通灵玉佩捏在手中,恍惚中,他仿佛听到江衍在千里之外急切地叫着他。
“哥哥,哥哥。”
“晏清,你到底在哪?”
楚晏清体力和灵力几乎消耗殆尽,神识愈发模糊,他的眼前突然显现出一片白光,而在这白光中,江衍的身形愈发清晰起来。
他不知自己是在做梦,亦或是已经堕入地狱,他的理智在剧烈的疼痛中逐渐消退,意志在故人的关切中土崩瓦解——
“江衍……”
“阿岩,阿岩,我现在,真的好痛啊……”
楚晏清记不得自己浑身冷汗地昏死过去多少回,直到一阵震天撼地的轰隆声将他从杂乱的梦境中惊醒,直到天光终于照进地牢,直到血腥之气塞满鼻腔——
楚晏清强忍着眼皮的酸涩撑开眼皮,洞口外,他看到江衍一袭青衣被染得血红,那一身的腥甜直冲楚晏清的鼻腔,而后,江衍一跃而下地同时,将他从冰凉的地面捞起。
就着洞外的光亮,楚晏清看到了江衍硬朗英俊的脸,还有那双清澈明亮、唯有在梦中才能见到的眼眸。
他微微扯了扯嘴角。
江衍来救他了。
他伏在江衍的身上,细密的疼痛让他死去活来,浑噩与清醒交错间,他分辨不出自己究竟是庆幸多一点,还是遗憾多一点。
直到江衍的灵力源源不断地输入楚晏清的体内,他才总算找回了自己断断续续的理智。他看着江衍,勉力发出声音,“你流血了?”
江衍深吸一口气,他用力摇了一下头,说,“不是我的血。”
“哥哥,是我大开杀戒了。”
第14章 求医
楚晏清兀自笑了两声。烧灼般的疼痛刺激着他近乎于油尽灯枯的身体,额间汗水密布顺着下颌成股流下。他表情有些狰狞,看着江衍写满懊恼痛苦的脸颊,思绪不由被拉回到许多年前。
霎那间,回忆倒灌。
眼前,江衍的身型样貌逐渐模糊,楚晏清失神片刻,分不出今夕何夕。他神色柔和,苍白的嘴唇勾勒出勉强维系的笑意,顾不得自己的伤痛,反而安慰起江衍来,“不要怕,阿岩。”
江衍不敢看楚晏清毫无说服力的笑颜,更加不敢细看他浑身密布的伤口。他将楚晏清抱在怀里,声音颤抖,“我来晚了,对不起,我来晚了。”
意识归拢的刹那,楚晏清皱皱眉头。他想对江衍说,不要对自己道歉,更不要为自己难过,这些年来他经历了百般苦楚,能够得到解脱是好事。不止于他是好事,甚至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件好事。
可他的眼睛却越来越涩,眼前的景象也渺渺茫茫,紧接着,他的头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竟又昏死过去。
失去意识前,楚晏清忍不住想,江衍怕是要吓坏了吧。
楚晏清觉得自己仿佛掉进了一个很长的噩梦中,怎么都醒不过来。
他看到丰都结界内,无数妖魔鬼怪面目狰狞,或是扭曲地在地上翻滚爬动,或是相互撕扯着彼此的头发与四肢,他听到此起彼伏地哀嚎声,那声音回旋在整片大地。
他感到有只无形的大手,猛地将他推进这深不见底的结界,晦暗之中,唯有无尽的血色。刺鼻的血腥之气将他包裹,耳边尽是哀嚎与尖叫,有无数双大手在他身上撕扯,更有似人非人的怪物扯住他的四肢用力拉扯。
他听到魔鬼在他耳边絮语,“楚晏清,楚晏清……我们马上就要来找你了。”
“楚晏清,我们马上就要出来了。”
“楚晏清……”
他拼命想要挣脱,可体内灵力空空,一丝法力一丝力量都使不出,他想要放声大叫,可嗓子却像糊了砂纸,只是大口喘气便疼得他打颤。
他闭紧眼睛,明知是梦魇,是心魔,是戾气诱导,是中毒所致,可偏偏无计可施,只能更深地跌落进这无尽的陷阱之中。
从头到脚,楚晏清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每一个骨骼,每一片皮肤都叫嚣着针扎、火燎一般的疼痛,他只能拼命的喘息着,浑身紧绷着,抵抗难以忍受的剧痛。
他不知道这样的折磨究竟要到什么时候。
不知过了多久,楚晏清渐渐从噩梦中清醒过来,他听到耳边传来江衍的声音,他听到江衍正叫着他的名字,“晏清……”
“醒来吧,晏清。”
“求求你,再坚持一下吧。”
他感受到一双干燥的大手,正在源源不断地向自己体内输送着灵力,那灵力淳厚温暖,给予他足以抵抗疼痛的力量。
不知江衍究竟向他输了多少的灵力,楚晏清终于睁开了眼睛。
“江衍……”楚晏清声音嘶哑。
发现他醒了,江衍立即握住楚晏清的手,“你感觉怎么样?”
楚晏清眼前一片模糊,他努力看了江衍许久,才看到江衍的嘴唇苍白,眼下一片乌青。楚晏清不由得眼睛酸涩,他合该告诉江衍,别白费力气了,更加不要有什么期待,此番他必死无疑。
可当他看到江衍腥红的眼眸,对上他炽热的眼神,楚晏清喉头一紧,酸胀一路从喉咙蹿到心间,最后只说出句,“我好多了。”
江衍递来杯水,用勺子小心翼翼地喂进楚晏清嘴里,他不再叫他晏清,“哥哥,我快要吓死了。”
“我真的……快要被吓死了。”
楚晏清皱紧了眉头,一种庞大的悲哀与无力感将他笼罩,他呆呆地看着天花板,悠悠说出残忍的真相,“江衍,我吃了离魂丹,无药可解。”
江衍怔住了,他咬紧牙关,用力从唇齿间挤出几个字来,“离魂丹?无药可解?”
说着,他轻笑一声,装出一副不在意地表情,可慌张惶恐却从眼神中泄露,“我不信。这世上不会有治不好的毒药。”
楚晏清长长叹了口气,他太虚弱了,每说出几个字来就要喘息一阵,“江衍,你听我说,每一个人都会死的。哪怕是金丹修士,哪怕是元婴大拿。”
“修士的寿命会延长,可人终有一死。”
江衍握着楚晏清的手倏地收紧,片刻过后,又唯恐自己会抓疼他,于是颤抖着将他的手松开。江衍用力做了几个深呼吸,却仍旧无法压抑自己反复翻涌的感情,“不能是现在。”
“不能是现在。”
楚晏清的视线愈发模糊,他的身体就像个漏了的沙袋,他能够感受到江衍输进自己体内的灵力正在飞快流走,不过须臾,便丝毫不剩。
于是,他眼前便只剩下了一片黑暗,凄厉的嚎叫在耳边响起,千万只鬼怪卷土重来。他再次跌入了这无间噩梦。
楚晏清断断续续地清醒了几次,每当他看到江衍欣喜若狂的模样,心里只觉得无限悲哀。他不为自己悲哀,他只为江衍感到难过。
再次醒来,楚晏清看到江衍正抱着自己御剑而行,他们一同在云海间飘荡。
江衍察觉到他苏醒过来,“哥哥……我带你去神医谷,你一定会没事的。”
“什么?”楚晏清迅速在江衍的话中捕捉到了重点,他不确定地问。
江衍神色笃定,“我带你去神医谷,我去求医仙沈烨来医治你。”
楚晏清的头“轰”地一声,连疼痛都忘了,脑海中就只剩下了三个字,神医谷。
许多不容忘怀的回忆便走马灯似的在脑海中回旋,只是这些却实在不好与江衍说起。
楚晏清喘息片刻,佯装镇定,“神医谷就不去了吧。”
江衍面露茫然,一边施动口诀调转长剑,一边问道,“为什么?沈仙君医术天下无双,定能救你。”
楚晏清知道江衍向来是个一条道走到黑的倔脾气,他不由得眼前一黑,“其实我……也不是非要解毒不可。”
江衍没听清楚晏清的话,问,“你说什么?”,下一秒,他便操控长剑,穿过云层,几秒过后,两人稳稳落地,而长剑则被江衍收回剑鞘,行云流水。
“我们到了。”
楚晏清定睛一看,铜门之上的牌匾上,正是沈烨的墨宝,龙飞凤舞地写着几个大字,“神医谷”。
他深吸一口气,眼前一黑,又晕了过去。
第15章 拒绝
江衍眼见楚晏清晕倒,连忙把他抱了起来。
他用内力敲击大门,铜门发出沉重的“咚”、“咚”声响。不过一会儿,一个扎着两个小髻、身着白色长衫,满脸稚气的小药童打开门,清了清嗓子,学着大人模样问道,“不知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江衍此时正抱着楚晏清,不便作揖,便朝这小药童微微颔首,“我乃三清派江衍,求见沈烨前辈。”
小药童仰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又问,“我神医谷有三不医,不知阁下知不知道?”
自打十二年前丰都大劫,江衍全心扑在了修炼上,从那以后极少出山,是故对神医谷的印象还停留在许多年前,未尝听闻神医谷三不医的说法。
于是他问道,“敢问小先生,沈老前辈都有哪几样不医?”
小童伸出手指头,“一,凡是邪魔外道、作奸犯科者,不医。”
“二,凡是不仁不义、假仁假义者,不医。”
江衍微微舒了口气,心道楚晏清既然非邪魔外道,又是当今世上一顶一的英雄,断然不在这“三不医”的范围之内。下一秒,却听到小道童清脆的嗓音说道——
“三,长澜楚晏清,不医。”
江衍表情一滞,还未来得及说话,小童就问,“江仙君,不知你怀中抱着的病人名唤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