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烨不想再任由他丢人现眼,于是又唤药童煮了碗安眠汤,亲自扼住他的下巴逼他喝了下去。
不出一盏茶的功夫,药效便上了头,沈千山的咒骂声愈来愈小——
“楚晏清,你妈……”
只听沈千山最后一句话还没骂出口,便忽然眼皮一翻,昏睡过去。
为给楚晏清治病,沈烨从漏尽更阑熬到东方吐白,又从红日当空苦耗到残阳如血,心间总算有了计量。
推开医室的木门,“吱呀”声如乌鸦嘶哑,屋外正是落日如金,光芒如射,然而只是穿过回廊的功夫,再次抬头时,已是薄暮冥冥,天光晦暗。
身为医者,沈烨一生救死扶伤无数,可天道有数,多的是人力所不能及、回天乏术的。到如今,可谓见惯生死。
可想到楚晏清,沈烨仍不由得怅惘:如此光明磊落,浩然正气的青年才俊,却没想到璀璨光华如昙花一现,灿烂转瞬即逝,最后竟落得如此命运。
金丹碎裂,本已是死不了、活不好,如今又添离魂之毒。莫说天下间岂有愿意为旁人倾尽灵力之人,就算有,一次两次愿意,可若是十次、八次,十年、八年,又怎会心甘情愿?
更何况,就算有人感念楚晏清救世之功,只怕楚晏清自己也不愿成为他人的累赘吧。
想到这里,沈烨不由得满目愁容,一边思索着如何与二人解释,一边推门进屋,却看到江衍仍守在楚晏清的病榻之前。
沈烨并非冥顽不化、古板顽固之人,十余年间,神医谷来来往往的病人又何止千百,只是一愣神的功夫,沈烨便想到了江湖中有关楚晏清与江氏兄弟沸沸扬扬的传闻。他沉思片刻,心生一计。
或许,楚晏清并非只有死路一条。
“你怎么还不去休息?连你都累倒了,谁来照顾他啊?”沈烨佯怒道。
江衍回过神来,连忙站起身,“沈前辈,怎么样?您可找到解毒之法?”
沈烨走到楚晏清榻前,见楚晏清肤色苍白,不着血色,不由得叹了口气说,“离魂丹无药可解。”
江衍身子一颤,险些没站稳,他用力扶住案几,直到手背上的青筋暴起,仍是无法稳定心神。他自然不肯相信这世上有无药可解之毒,可倘若这话是医仙所说的呢?
他阖上眼睛,做了几个深呼吸,勉力维系着自己的冷静,“沈前辈,那在下就不打扰了。就算我走遍四境八域,也一定会找到救他的方法。”
沈烨闻言捋了捋胡子,微微一笑,“我只说这毒无药可解,却未曾说过不能救他。”
江衍的眼神中“蹭”地冒出火光,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沈烨,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怎么救?求前辈一定要救他!”
沈烨叹了口气,说,“事到如今,清仙君能不能活下来,不在于我,而在于你。”
江衍一愣,不明白沈烨话中的意味,“前辈但说无妨,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在下亦在所不惜。”
沈烨一笑,心想果真没有看错这人。
“离魂之毒确实没有解药,却可以灵力压制。”
江衍疗养之功平平,对沈烨的话仍一知半解。
沈烨娓娓道来,“清仙君所中的离魂之毒,如今已入侵经脉,尚未攻入心肺。昨晚我为清仙君施针,封住其督、任、冲、带、阴跷、阳跷、阴维、阳维,八脉,可抑制毒性扩散攻心。”
“只是,单单以银针封脉,只能抑制离魂之毒三日不扩散,而频繁施针,更有损经脉。”
“可若是以灵力为媒介,运功为其抑制毒性、清理经脉,不止每次可维系一月,还对经络大有裨益。如此过个十年八年,恐怕离魂之毒便能彻底清除。”
说到这里,沈烨不由得唏嘘。离魂之毒并非无解,只是世间又有几人能为他人做到如此境地?
江衍尚不知这疗法厉害之处,只知楚晏清从此便有救了,不由得舒了一口气。
沈烨长叹一声,将其中利害和盘托出,“只是,这运功之人非得是当世大拿才行。若是他灵力尚不及清仙君,恐怕会引发离魂之毒顺着灵力倒灌,届时非但清仙君会毒火攻心,连为他运功之人也会深中此毒。”
“如此一来,这世间能救清仙君的,不过几人耳。”
江衍心知肚明,沈烨话中虽说的是几人耳,可在这些人里,肯为楚晏清劳心费力的,恐怕就只有自己一人了。
江衍义不容辞,连忙问,“请问我需如何运功以灵力抑制?求前辈明示。”
沈烨闭上眼睛,淡淡地说,“这功法不难,只需两句话便可说清,可古往今来却从未有人做到。”
“这功法需你每月倾尽灵力,循环往复,不容有失。”
江衍一怔,弹指间便已然有了决断,“在下谢过前辈。我一定能做到。”
沈烨的眼眶倏地湿润了,他睁开眼眸看着江衍,平静地问道,“江衍,我信你此时的决心。”
江衍长长呼了口气,他看着楚晏清的睡颜,心中灌满了失而复得地惊喜,只是,沈烨幽幽一句话,便将他打回冰窖。
“只是……就算你此时决心救他,难道他就愿意靠你的灵力苟延残喘么?”沈烨看着江衍,眼神无奈而惋惜。
沈烨自然早知道想要做到这些难上加难,人间俗话也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可面对楚晏清这样的绝世英豪,沈烨又怎么舍得连一条活路都不指给他?
万一他们能做到呢?
江衍愣住了。庞大的悲哀与深刻的恐惧从心间蔓延,不过刹那,便浑身冰凉。
他只顾自己愿不愿意付出,却没想过楚晏清愿不愿意接受他的付出。
这十二年于楚晏清而言已是牢笼般的日子,依附旁人的灵力而生对楚晏清实在太过残忍。
而他明明知道,楚晏清不会愿意的。
第19章 决心
江衍看着楚晏清的睡颜,五脏六腑像是被人丢进了炼丹炉里煎熬。
他想起许多年前自己与楚晏清的第一次见面。
早在十多年前,他还不叫江衍,更不是三清派高高在上的仙君。
那时的阿岩只是一个农家子,过着安贫乐道的生活。他自幼与母亲相依为命,既没有父亲,也没有其他亲人。他的母亲安秀娘操劳过度,年纪轻轻便得了一身病。于是,他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养家糊口,打猎、捕鱼、去集市上叫卖,换了钱给母亲买药吃。
在他十二岁那年,母亲终于重症不治。
如今,江衍几乎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面对至亲的死亡。母亲病了太久,久到为母亲抓药、熬药早已成了习惯,久到他已经用漫长的孩提岁月来担忧这天的到来。
正如同噩梦中无数次见过的那样,母亲渐渐吃不下东西,灌不下汤药。阿岩自知母亲时日无多,他不再出去打猎,也不再寄希望于药石,每天只是蜷缩着身子,坐在母亲床前的青色石砖上,安静地守着自己唯一的亲人。
没过多久,母亲的神志开始混沌不清,她一天里要有一半的时间在昏睡,另一半的时间则用来讲述那些小阿岩未曾听过的古老故事。
阿岩耐心地听着母亲的话,听她讲自己的年少时代,讲自己慈祥的母亲、严厉的父亲,讲她安静的姐姐和活泼的弟弟……
也讲起那位身披霞光、从山林间走出来仙君。
那仙君身着青衫、腰挎长刀、剑眉星目、英俊非凡。
年轻的仙君遇见俏丽娇娘,很快就熟络起来。他们在林中嬉戏,在水间唱和,他们情投意合、亲密无间。
只是,仙君的世界很广阔,有仙山、有修行、有比试、有整个天下。而安秀娘的世界很小,只有一艘小船,一个银钗、一把血肉、一腔真心。
所以,仙君不常来见她,只赠予玉佩、赠予情诗、赠予热烈的云雨一梦,而安秀娘却唯有等他,等他下山,等他垂爱,等他衷肠不变。
仙君的将来很长,他有漫长无边的岁月,凡人的年华于他不过是须臾之间,而安秀娘的时间很短,短到穷尽一生,都再没等来自己挚爱的仙君。
安秀娘珠胎暗结,她又惊又喜,手捏玉佩,无数次向上苍祈求,让她的仙君快些回来。可所有的欣喜与希冀终是一场空。她的肚子越来越大,却没有等到她的仙君下凡,只等来了父母将她扫地出门,姐姐将她视为祸害,弟弟更将她当做耻辱。
她想去寻她的仙君,只是她既不知道仙君究竟是在哪座仙山,也不知道他的名讳。
安秀娘一介女流,被父母赶出门后身无分文,只得在河边寻了间破屋,靠帮人洗衣度日,直到生下儿子。
她识得的字不多,唯独希望爱子可以像石头般坚强无畏,因此给他取名叫阿岩。
有了阿岩后,安秀娘做过乳娘,做过帮工,日夜操劳,身体从此落下了病根。
她看着镜中自己粗糙的双手,染霜的鬓角,沧桑的面容,从此不再提起自己的仙君,旧事伤人心,她不再回忆起那人从暮云中走来时的鸾姿凤态。她只想好好将阿岩养大。
直到弥留之际,落日的回光终于拨开往事的重雾。安秀娘让阿岩取来柜中玉佩。时隔十余年,那玉佩通体发白,散发着温润的光芒,确不似凡间之物。
阿岩从未见过安秀娘佩戴这玉佩,这些年里,就算是他们母子最艰难的时刻,安秀娘都未曾想过要把这玉佩典当出去,而是用了绣花的手绢,用心地包好,放在柜子的最里面。
不曾触及,也不曾放弃。
安秀娘看着玉佩散发出的隐隐光芒,脸上露出一抹沉静的微笑,就仿佛这些年的苦,这些年的难统统可以抵消。
阿岩年纪尚轻,描述不出心里的感觉,只是在这一刻,他几乎有些不忍心看母亲眼中放射出的温柔了。
安秀娘抬起手臂,轻轻抚摸着阿岩的发丝,“阿岩,娘没有本事,走不出这里,你拿着玉佩,一定要找到你的父亲啊。”
他蹲在床前,无声地点头,而后他听到母亲手臂垂落的声音。
“娘,你后悔么。”
只是,安秀娘不会再回答他了。他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没有了。
不同于梦魇中的痛彻心扉,这一天真正到来时,阿岩反而很平静。
他埋葬了母亲,却没有佩戴父亲的玉佩,照样过着打鱼、捕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
他不识字、没听过太多道理,没养成什么野心,不想找什么仙山,寻什么父亲。他只想守着母亲的坟墓,守着这间破屋,安安稳稳地过下去。
直到不知所谓的战争之火点燃了这片大地,铁骑踏遍山河,他们烧杀掠夺,无恶不作,百姓流离失所。
消息灵通的一早就举家搬走了,而小小的阿岩却不想走。
他无处可去。
于是他照样打鱼、捕猎,过自己的日子。
铁骑没有因为他对故乡的眷恋而对他开恩,一个寂静得过分的午后,阿岩嘴里衔了根草,正躺在院中懒散地晒太阳,一阵突如其来地马蹄声吵醒了他的睡梦。他来不及躲闪,只见来人纵马而来,烈马扬起长蹄,踏破了阿岩破旧的木门。
来者骑马上前,抡起长枪,阿岩无处可躲,他下意识地闭紧双眼——
想象中的疼痛没有落下,耳边却传来“噗通”一声巨响,接着便是那士兵呼痛的声音——
“啊!救命啊!你是什么人!”
阿岩心想若非是有神仙来救自己了?
他睁开眼睛,看到光晕之下,有一白衣胜雪的仙人从天而降,他手持长剑,风袖飘飘、发丝飞扬,稳稳落在自己身前。
阿岩怔住了。他知道,他遇见了自己的仙君。
时过境迁,曾经傲视群雄、以一当百的仙君陨落了。而他只不过是楚晏清随手救下的小小凡尘罢了。
这些年来,他没有一刻不在想念着他的仙君、痴迷于他的仙君。纵然大多时候,三清派江仙君对那段往事已经无从提起、无法提及,可那却是他生命当中,就算不曾触及也无法放下的热忱。
他看着尚在昏迷的楚晏清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轻声对身后的沈烨说,“前辈,无论如何,我们总该试一试。”
第20章 试炼
沈烨虽不知命运将会把二人带往何处,但有希望总比没有要好。想到这里,他的神情陡然变得严肃起来,“江仙君,事不容迟,你既然下定了决心要尝试,那我们就开始吧。”
江衍将楚晏清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而后盘腿而坐。他随着沈烨的指挥,将灵力源源不断地传入楚晏清的体内。
身为三清嫡系弟子,江衍与堂兄江河一样,尽得江长鹤真传,刀法磅礴,灵力淳厚。他温润的灵力缓缓注入楚晏清的体内,顺着他的经络游走。
十二年来,这是江衍第一次清楚楚晏清的经脉情况,他也终于懂得了十二年前当他第一次参加昆仑试练时江长鹤发出的那声叹息。
“天妒英才,从今往后,他便是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