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晏清倒吸一口凉气,他这半生重伤无数,几次三番死去活来,看惯了自己负伤在身,以至于到了习以为常的地步,却偏偏唯恐身边之人受伤。他叹了口气,轻声问道,“怎么伤口又流血了?为什么不跟我讲?”
江河只是微微一笑,他眼神澄明,凝望着自己身前之人。
楚晏清皱皱眉头,故意做出副嫌恶的姿态,“你看,这下好了,就算遇上什么危险,怕也要我保护你了。”
江河失笑,他轻轻耸肩,神色坦然,“不过是点小伤罢了,若是遇上危险,定能护你周全。”
明明是两人之间的玩笑话,楚晏清却听得心头一暖,他合上江河的衣衫,缓了缓心神,而后才淡淡地说,“回去吧,回去找寻冬师妹为你重新包扎。”
两人并排而行,因着江河身上有伤,而楚晏清也因为今晚消耗过多而渐渐困倦,两人走走停停,肩膀蹭在一起,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靠近山脚,林木渐渐稀疏,远处可以看到云川院内的点点灯光,还有云梦泽那几叶木舟,正随着微风飘荡。江河突然放缓了吧脚步,他轻声说,“晏清,当初我对你是真心的。”
楚晏清的脚步一顿。心间那些原以为早就愈合的痛楚,再次裂开细微的伤口,冒出丝丝缕缕的酸水。他垂下眼眸,过了许久,终于闷声道,“我知道。”
青春少年、比肩而立,曾经他们自以为走遍万里山河、到处行侠仗义便是经历了风霜,其实不然,那时的快意江湖不过是人生长河中的走马观花罢了。
在他们少年心性的炽热年华里,江河待他自然是真心的。可那又如何呢?彩云易散琉璃碎,年少时美好的感情最是难以留住。
见楚晏清不再言语,江河停下脚步,他紧紧盯着楚晏清的眼眸,双眼中荡漾的爱慕与痴迷,竟让楚晏清心神恍惚,分不清今夕何夕。
沉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说,“晏清,现在也是。”
不知是江河的眼神太过蛊惑,还是今晚的月色太过迷人,楚晏清的神志竟倏地宕住了,他嘴唇翕动,话到嘴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应该讥讽于他,他应该生气的,可他没有。无论是心间还是脑海,竟是一片无尽的空洞。
他紧蹙眉心,揉了揉自己的睛明穴,摇摇头,半天没说出话来。
见他这般模样,江河没再强求,只自嘲地笑着,“晏清,我知道你怀疑我当初有意斩断你与我们之间的灵力通道,害你金丹碎裂,功力大减,可你好好想一想,当初我们那样的情谊,我怎么舍得、怎么忍心看你一人面对?我只恨自己修为不到家,为结界所斥。”
“丰都结界何等玄妙,万鬼形成的诡气是何等凌厉,依雪他们将灵力传输于我,起先我尚且可以输送给你,可后来竟悉数被诡气化解,我拼了命要帮你,却徒劳无功。”
楚晏清阖上眼睛,江河说了许多不曾向他吐露而他自己却思虑过千万遍的的事情,可事已至此,真相早已碎在了丰都万年的冰沙之中,湮灭在岁月长河里。无论真假,他都将永远无从得知。
念及此,楚晏清只觉四肢麻木冰冷,他声音亦变得冷淡严酷,“你当初为什么不说。”
“我承认,是我懦弱、是我胆小,我知道你心里疑我、怨我,却一直不敢面对。晏清,这么多年过去了,可我还是骗不了自己”,天边寒光点点,江河露出一个惨淡至极的表情,他轻声说,“晏清,我心悦你,我想与你携手一生,这些从来没有变过。”
楚晏清心脏一缩,绵密的疼痛再次袭来,他有千百种理由感到愤怒,可他心中却只是空空落落的。
他想探明真相,却发现真相早已随风而逝,越是想看透人心,却发现人心深不可测。永远无法知晓的真相横亘在两人之间,越是不甘心,就越是只能得过且过。
或许,他们也只能这样了。
楚晏清加快了脚步,逃似的离开了。等他踏进云川派的大门,穿过曲折的回廊,终于来到自己房前,却看到江衍一堵墙似的站在门口。
更深露重,露水打湿了他的衣衫,显得整个人都湿漉漉的,像下雨天无处可去的可怜巴巴的小狗,见到楚晏清来了便摇尾乞怜,小心翼翼地问,“哥哥,我可以跟小白说说话么?”
第43章 捧杀
到底是自己带大的孩子,楚晏清见江衍可怜兮兮的,心当即便软了几分,嘴上却气恼他今早的莽撞无礼,故意出言抢白,“怎么,力大无穷的江衍仙君怎么不撞门了?这薄薄一扇木门怎么管得住你这铜拳铁掌?”说着,楚晏清打开屋门,他背对着江衍,既不进去,也不说放人进来。
江衍自然不敢动弹,他脸颊通红,奈何嘴拙,说不出更多的顽皮话来讨楚晏清的欢心,只支支吾吾地说,“我那是气急了,一时没忍住才贸然闯入。当初在苍玉苑外面,我不也老老实实地等了你一宿么。”
楚晏清歪着头笑了两声,旋即转过身来,“逗你的”,说着,他推了推江衍的肩膀,将人放了进来。
江衍悄没声地看了一眼这间房间,今晨楚晏清大怒之下击碎的木桌如今已经被人收拾出去、换了新的。
见此,江衍稍稍舒了口气,下一秒,楚晏清便转身丢了块帕子给他,问道,“你这是站了多久?”
接过手帕,江衍却没擦拭身上的水珠,只是用指尖轻轻摩挲着帕子细腻光滑的布料,过了半响,才听到楚晏清在一旁喊他,“还愣着干什么?快擦擦身上,再把这杯热水喝了”,说着,楚晏清朝他努了努下巴。
江衍一怔,他没动那杯水,却蹲在了楚晏清身前,抬头望着楚晏清小心翼翼地问道,“哥哥,你还生我气么?”
楚晏清一愣,他拿起江衍手中的帕子,轻轻在他脸上擦拭,等到将小狗打理顺眼了,才轻轻叹息,温声说,“江衍,你不是小孩子了,纵然你与江河是兄弟,我又把你当做弟弟,可我与你兄长讲话,你也不该随随便便地闯进来,是不是?”
瞧江衍不吱声,他循循善诱,“你们三清派门规森严,江氏又最是循规蹈矩,你兄长与叔父怜你早年流落在外,这才多次对你格外宽容,你如今已是手持玄冰的仙君了,往后啊,要懂分寸,知道么?”
江衍撇开头,似乎不以为然,楚晏清见他油盐不进自然气恼,正欲骂他几句,却突然自嘲地笑了出来:曾经鲜衣怒马、放纵不羁的少年,如今竟变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那类人,其实也不过是十二年的光景。
江衍哪里知道楚晏清在想什么,他只是仰起头久久地望着楚晏清,许久才挤出句话来,“我没法子看别人欺负你。”
楚晏清一笑,正想说自己不需要谁的保护云云,却突然想起几日前江衍曾对他说过的话。倘若这份保护是江衍需要的,倘若这于江衍而言是种救赎,自己又当如何呢?
小白的狗耳朵听到有人回来,便趁着羽萧不注意一溜烟地从耳房中窜了过来,扑进江衍的怀里。江衍正欲怪这只笨狗大煞风景,却突然想到自己还是打着小白的名号才得以进楚晏清的房间。于是只得抱着小白起身,与它大眼瞪小眼,真狗“汪汪汪”地叫个不停,假狗也有样学样,“汪汪汪”地回它。
楚晏清失笑,打趣说,“瞧你们感情不错,带它住两天吧,也好让我的徒儿歇一歇,只是别忘了还回来就好。”
这下,江衍没了留下来的道理,只得夹紧尾巴道了声“哦”,旋即不情不愿地抱着小白离开。
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楚晏清当真是困倦不堪。一连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刚走到院子里,便听到身着紫衣的云川女修喜气洋洋地对他说,“晏清仙君,今晚师姐要为您与江掌门摆庆功酒,您可要记得来啊。”
楚晏清一愣,“庆功酒?”
女修连忙说,“因为九如道人与白露的事情,大家心情低迷、心思涣散,这不昨夜您与江掌门剿魔大获成功么?我家掌门便想借此机会,鼓动士气。”
楚晏清“唔”了一声,答应了下来,可心情却丝毫高兴不起来。众人听闻此事后,一个个凑上前来攀谈,他兴致缺缺,懒得再与这些人斡旋,便回了屋,倒在床上,一直躺到了傍晚时分,才在羽萧的催促下走出房门。
一进了会客厅,众人便起身相迎,纷纷上前道谢,“晏清仙君,这次您又救了我们大家伙!”
“晏清仙君,我们翠微门上下无以为谢。”
“晏清仙君以后若是有时间,不妨来我们梵天门一叙,不,不不不,我赵如琢以后定要登门拜访!”
就连对楚晏清最为不屑一顾的谭珰也突然态度大变,她作了一福,掐着千娇百媚的声调道,“晏清仙君,日前多有得罪,还请您海涵。幸好咱们遇上了您,要不然昨晚宋余白必定酿成一场滔天大祸啊。”
……
云川前堂装潢雅致,白玉铺地、烛光明亮。楚晏清久不出山,近年来更是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体会了个遍,此时恭维之声不绝于耳,竟让他有些错愕不适。他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那熟悉的身影,在摇曳的红光中,他看到江河正站在人群之中,温柔地望着他。
不知怎地,楚晏清的心境竟豁然开阔。
想来,他人生的前半截最不乏的便是世人赞誉,什么“少年英雄”、“东镜双杰”一股脑的冠之于身,然而大多只是世人虚头巴脑的恭维,那时的他也不过是个修为稍强一些、天赋稍好一些的寻常少年罢了,实在受之有愧。
而当他修复结界、拯救万民于水火之后,自知当得起所有赞誉,可那些褒奖与感激也不过是镜花水月,与漫长的人生相比,再大的恩情都注定是稍纵即逝的烟花,而留下的满身伤痛,也唯有自己咀嚼。
然而,当恩情无法偿还,抛之脑后便对么?他做了这么多,理应被世人放在心上。
念及此,楚晏清心情坦然,大步迈过门槛,他扯扯嘴角,微微朝道谢之人一一颔首,“昨天能够马到成功,少不了江掌门与诸位的群策群力,晏清在此谢过了。”
侍女身形袅娜,将他引向上座,楚晏清并不推脱。方一落座,精美绝伦的菜品一一端上桌,美酒佳肴悉数摆上,更有云衫侍女频频倾酒。
翠微门云鹤道人生得仙风道骨,虽年事已高却精神矍铄,他站起身来,以茶代酒,敬向楚晏清,“晏清仙君实乃少年英雄,当年结界有损,若非你挺身而出,这世间指不定要乱成什么样子,如今魔道诡术横空出世,又是晏清仙君你出面化解。我云鹤一届老朽,当真自愧不如。”
说着,云鹤道人竟哽咽了,他仰天道,“庭枫兄有你这样的徒弟,当真是好福气啊!”
除了已逝的九如道人,翠微门云鹤道人是四派八门当中年纪最大又最为德高望重之人,见他如此说,众人纷纷附和。
许久不曾听到师父的名讳,楚晏清喉头一紧,他慌忙道谢,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抬起头的刹那,却看到一旁的李恕亦是红了眼圈。
“师兄……”,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唤着李恕。李恕神色温柔,“我在,师弟,这些年来,辛苦你了”。楚晏清闻言眼眶微胀,他匆匆摇头,轻声笑了一下,师兄弟二人的情谊与默契,都蕴藏在了这微微的一笑当中。
等到楚晏清收拾好情绪,江河亦站起身来,他环视众人,举杯朗声道,“晏清仙君为天下付出良多,修复结界是一,净化‘僵尸’是二,如今化解云川大难是三,我辈修仙之人,都当以晏清仙君为榜样,临危不惧、奋不顾身。”
众人纷纷叫好,更有几名三清弟子振臂高呼“我等必将以晏清仙君为榜样!”,声音未落,便又此起彼伏地响起,“以晏清仙君为榜样!”
眼见士气大涨,梅依雪也站起身来,高声道,“云川大难刚刚化解,青泽千岛之劫仍历历在目,我猜想魔道之事尚未解决,还请诸位道友谨记我辈修仙之人的秉性,坚守本心。”说罢,梅依雪将手中的酒饮尽。
“好!”众人一同高呼。
群雄激愤、兴致高涨,一时间,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无论是真是假,见四派八门百余人皆是斗志昂扬,大有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出使的架势,楚晏清心头大喜,自是来者不拒,喝得晕头转向,到最后竟有些飘飘然了。
夜渐深,杯盘狼藉,更有英豪喝得七仰八叉。楚晏清身子比不过旁人,趁大伙儿不注意,向羽萧使了个眼色,接着便在羽萧的搀扶下偷偷离开了。
师徒二人回到房间后,羽萧拿着木盆去院中打水,突然听到温润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羽萧,烦请您给晏清带个字条,还有这把剑,也请一并转交于他。”
羽萧心觉不妙,回过头来一看,果真是江河江大掌门。他目光向下,就着熹微的月色看到字条上遒劲有力的字体写着:晏清,明早茶室一聚,不见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