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萧的眉心顿时皱成了个“川”字,他硬着头皮说,“师父今天喝多了酒,明早怕是起不来了。”
江河神态坦然,神情沉静,“不碍事,等他醒了、想见我了再来也没关系。我一直等着,多久都可以。”
话说到这个地步,再推脱便不礼貌了,羽萧只得接过纸条与长剑。等他打完热水回到房间,一边伺候楚晏清洗漱,一边说道,“师父,江掌门给您留了张字条,说是明早要跟您在茶室一聚,不见不散。还有这把剑,也是他托我转交给您的……”
夜凉如洗,万籁皆静。楚晏清瞥了一眼江河送来的字条与长剑,不由得心房一颤,他没说话,只深深吸了口气,继而将脸整个埋进了水里,片刻过后,他起身甩了甩脸上的水珠,傲然道,“不见。”
第44章 澄明
夜阑寂静,唯有风声吹动树叶的沙沙声时不时响起,楚晏清此时虽是头晕脑胀、困倦得厉害,却偏生翻来覆去睡不着。进了后半夜,天气渐凉,秋风顺着窗缝钻到屋里,丝丝吹进人的骨头缝里,楚晏清被凉意激得醉意阑珊,神志也渐渐归拢。
今晚的庆功宴上,云鹤道人的话说得真诚感人,想来若是师父还在,也必将为他而感到骄傲吧。
思绪一路飘摇,略过了南境的大江大河,吹向东镜的群山峻岭。楚晏清自幼无父无母,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在他六岁那年,大地经历了一个百年难遇的寒冬,百姓饥不果腹,到处饿殍满地。那日他正沿街乞讨,师父陆庭枫慈悲胸怀,看他年少可怜又根骨极佳,便将他捡回了长澜山。
他生来无牵无挂,未尝被人疼爱过,自从拜师以后,便将长澜视为自己的家,将师父、师兄视为自己的亲人。他刻苦勤奋,只想有朝一日能夺得昆仑试练头筹,扬长澜雄威,报答师父的恩情。
陆庭枫向来最疼他宠他,就连师兄也得排在后面。而他又着实天赋异禀、惊才绝艳,十二筑基,十七结丹,十八自创碧华剑法闻名天下。人人都以为他会一举夺得昆仑试炼的头筹,握玄冰长剑在手,将碧华剑法与长澜修为发扬光大,而陆庭枫更是把他当做长澜派的下任掌门来培养。
那时,“东镜双杰”声名鹊起,他们一个放纵不羁、鲜衣怒马,一个温润如玉、稳重成熟,撑起了整个修真界的脸面。
他正如所有人想的那样,胸怀天下、慈悲心肠,更要紧的是剑法所向披靡,人人称道。可让所有人想不到的是,百余年来安然无恙、保世间太平的丰都结界竟发生异动,结界将碎,而那时刚刚二十一岁的楚晏清竟义无反顾地舍命修补。
再往后的故事,便是所有人都未曾想到的了。说书人是怎么讲的,“金丹碎裂仙路断,一代少年英雄从此落幕”。
故事本该在世人的热泪盈眶中结束,可他偏偏还活着。
那段日子,他过得寥落痛苦:修为失了大半,从此前途尽毁。人人都知金丹一旦碎裂便再无修复的可能,人人都知道他楚晏清不会再有什么未来。可偏偏人人都要告诉他:你要坚持下去,你要努力修行,你要要创造神话。
明明所有人都知道他从此便与废人无异,明明全天下都早已为他判定死刑,却又偏偏看不惯他从此沉寂,一个个的唉声叹气、欲言又止。
世人口中的叹息不过是在提醒他,你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了,你已经是个废人了。
可他又何尝想要变成废人?曾经他以为做英雄的代价不过是一死而已,死后他便可以流传青史,可故事可以结束,他却仍旧活着,他活得苟延残喘、生不如死。
他何尝想要整日窝在那苍玉苑以酒度日?可比起荒废时日,他更不想看到旁人同情的目光,不想见到那一声声真假难辨的惋惜。
他于天下有恩,他是拯救世界的不二英雄,可他已经没有明天了。人们只会对死去的英雄顶礼膜拜,却不会崇拜落魄的陌路英雄。当虚伪的惋惜稍纵即逝,难以报答的恩情便从此成为负担。
人们最初感激他、崇拜他,渐渐地却忌讳他、甚至是鄙夷他。
所以他便只能从此消沉下去,沉湎于自己伪饰的不屑一顾,沉浸在酒精缔造的虚幻欢愉。
然而酒精能解一时的痛苦与严寒,却于他的身体大为不利。陆庭枫接受不了楚晏清丝毫不顾及自己的身体与清名、整日喝得酩酊大醉,从此一蹶不振,便几次亲自劝诫,然而楚晏清伤痛缠身、愁肠百转,宁可饮鸩止渴也万不愿放下酒壶。
从苍玉苑回到主峰后,陆庭枫心痛难当,隔日清晨运功之时,竟含恨而终。
因为陆庭枫的意外离世,李恕与楚晏清凭生隔阂、日渐疏离,曾经最亲近的师兄弟,最后竟走到了相顾无言、两不相知的地步。直到今晚,直到云鹤道人提起师父的名讳,师兄弟二人终于放下对彼此的芥蒂,会心一笑。
师父仙逝已有七年,楚晏清不再沉沦于个人的悲欢困苦,再次将天下装进自己的胸怀,成为让师父骄傲的人,而他们师兄弟也总该走出来了。
那么江河呢?
十二年前的真相已然无从得知,可他宁愿相信江河并非有意而为之。他了解江河,他知道江河最是温柔善良之人,他知道江河与他一样的心怀天下。他更加知道昨晚面对走火入魔的宋余白时,江河下意识地挺身而出、以身犯险是做不得假的。
鲜血直流的沟壑下隐隐露出的白骨还历历在目,他又怎会忘记江河对自己的重视与保护呢?
转眼间,东方既白,黎明是最锋利的宝剑,劈开了夜幕厚重的衣衫。
楚晏清捏了捏怀中雕刻着江氏族徽的玉佩,他想,纵然自己与江河今生已然做不成道侣,纵然他们找不回这逝去的十二年的时光,可他们从来都不该是仇人,更不该从此陌路。
最起码,他们还可以以老友的身份喝一杯茶,重话并肩作战时的风云往事。
于是,他慌忙地洗漱、换了身妥帖的衣衫,提了壶酒便直奔云川茶室而去。
天色渐明,远处传来阵阵鸡鸣。穿过迂回曲折的长廊,经过前院的时候,楚晏清突然眉心一皱,他停下了脚步,正欲折回去,却被熟悉的声音叫住了。
“晏清仙君让我等的好生辛苦!既然来了,就请快快出招吧!”那人神清气爽,目光炯炯,正是“武痴”周尚光。
楚晏清倏地想起自己昨夜情急之下对周尚光做出的承诺,只是如今还有更要紧的事情等着他,正当他茫然无措、进退两难之际,楚晏清的丹田处竟突然传来绵密的疼痛!
楚晏清一怔,不动声色地将手按在了长剑之上,只见周尚光的眼中冒出狂热的光芒,他拔出长剑,步步朝自己紧逼。与此同时,一股阴森诡谲的气息像是从地狱冒了出来,将楚晏清团团围住!
第45章 武痴
楚晏清目光如炬。周尚光举止怪异已非一次两次,却次次都藏在了“武痴”的名号之下,如今总算忍不住漏出了马脚,楚晏清又怎会轻易放过?
他缓缓拔剑出鞘,手食指与中指并拢,由剑尖向下,缓缓擦过。崭新的长剑剑气森森,在朝阳的映衬下散发出微微寒光,虽比不上昆仑玄冰、玄铁炼制的兵器,却仍属稀释珍品。
他用了近二十年的佩剑已在剿杀宋余白的那晚被江河的玄冰剑震碎,想来这把宝剑必是江河愧疚之下的补偿,却不知这么短的时间,江河又是从何寻来了这把宝剑。
此时,院落中寒风阵阵,落叶飞旋,楚晏清微微抬起下巴,傲然道,“既然周兄如此兴致,出招吧。”
周尚光喜上眉梢,他大呵一声,快步上前的同时手腕翻转,舞出一串流利干脆的剑花,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向前一刺。楚晏清脚尖离地,向后退了几步,与周尚光双剑相接的刹那,两把稀世宝剑发出“嘶”的刺耳声响。
楚晏清虎口被震得生疼,剑在手中不由得一颤,他不仅感叹这周尚光不愧为修真界人尽皆知的“武痴”,想来这些年定是苦心钻研,当真是好强的剑气!他手腕一压,找准时机收回长剑,脚尖一转,灵活地绕到了周尚光的身后。
他不急于取走周尚光的性命。一来此处与茶室不远,楚晏清只盼两人打斗的声响会将江河引来,不过,如今这云川派上下住着几百人,就算江河未曾察觉,也总有人能看到;二来陈逾静、赵秀林师徒死前并未透露太多有用的线索,而那宋余白更是魔修修成了傻子,更未提供出什么信息,如此一来,魔道诡术的线索便断了。
如今,他能把握住的唯有眼前的周尚光了。
几十招过去,周遭已是诡气密布,黑雾迫近,丝丝缕缕透过皮肉骨骼钻进楚晏清脆弱的丹田中,在他的金丹内搅弄作恶。而周尚光剑法强劲,灵力深厚,更是让他片刻不敢掉以轻心。
百余招后,楚晏清便深感体力不支,他的招式逐渐放缓,气息凌乱,大有颓败之势。而周尚光则越战越勇,势如破竹,长剑威武有力,分分毫毫向他逼近!
在诡气的影响下,渐明的天色竟变得晦暗阴沉,阴风阵阵,空气中弥漫着腥臭的气息。楚晏清四下张望,心中大惊,这样下去,那些功力浅薄的炼气期、筑基期修士定会再次被诱导魔化的!
他能等,他能拖,可那些修为低微的修士却等不了。未免一波方平,一波又起,这场仗楚晏清必须要打赢,而且越快越好!
楚晏清的丹田处传来阵阵刺痛,持剑的臂膀与手腕也变得酸软发颤,而周尚光却神色狂热,犹如着魔,丝毫不知疲惫,他手中的招式越来越快,逼得楚晏清接连后退,大口喘息。
越是危难紧要的关头便越要沉着应对。这些年来,周尚光醉心武学,苦心修炼,博采众家之长,剑法比昆仑试练之时还要精进不少。更何况,周尚光如今还有魔道诡术相助!而楚晏清自知灵力与耐力都大不如前,此时的他若想与修炼了魔道诡术的周尚光一战,便唯有速战速决。
想到这里,楚晏清清啸一声,他屏息凝神,一边观察着周尚光剑法中的破绽,一边使出碧华剑法。他调动经脉中全部的灵力,孤注一掷,将所有的力量灌输于剑刃之上。他招式凌厉霸道,如行云流水,一环紧扣一环,让周尚光目不暇接,一边接连后退,一边还直呼“好剑法!当真是好剑法!”
“呵”,楚晏清不由得冷笑。事到如今,还要伪饰到何时?
两人都使出了全部的技法与灵力,较量愈发胶着,双剑发出“诤!”、“诤”地声响。
楚晏清几乎是豁出去了全部的灵力,在他势不可挡的攻势之下,周尚光的剑法逐渐凌乱,终于被楚宴清发现了破绽。楚晏清伸出腿来,一个飞旋踢在了周尚光的腰上。周尚光后退几步,呕出口鲜血,而楚晏清攻势不剑,他长剑刺去,周尚光只得奋力抵抗,却暴露出更多的弱点。
楚晏清深吸一口气,他一鼓作气,手上招式干脆狠辣,竟有招招致命的架势,将周尚光打的接连后退,如今两人胜负已然知分晓,楚晏清眼神冰冷,他厉声问道,“周尚光,你这魔道诡术究竟从何处学来?”
周尚光本就艰难应对,听到楚晏清的话,他眉心一拧,迟疑中,手上功夫更是破绽百出。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一听便是轻功精妙之人朝他们的方向奔来,弹指间,便有低沉的声音传来:“晏清!周兄?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只见江河面色迷茫地望着眼前的楚晏清,大惊失色。
听到江河的话,楚晏清不由得眉心一紧,似有疑惑,只是他此时实没功夫理会江河。他见周尚光迟迟不答话,冷笑着说,“周尚光,你几次三番挑衅于我,前天夜里人荒马乱之时更是谎称赢过了江衍硬要逼我与你比试,你做事不干不净,上不得台面,早该想到会有今天!”
四下诡气森森,楚晏清没时间恋战,他不顾江河的劝阻,长剑猛地向前刺出,霎时间,眼前招式迟缓、勉强抵抗的男人终于滞住了。
于此同时,江河放声的喊叫回旋在整个云川,“——晏清!你在做什么!”
楚晏清眉心紧蹙,他剑法极快,一招刺入周尚光的心脏,一时间,周尚光竟未觉察到死亡逼近时的疼痛。他睁大了眼睛,视线却愈发模糊,耳边江河的声音不断地扭曲、放大,他下意识地低头望向自己的胸腔,却发现楚晏清的长剑已经刺进了自己的身体。
恐惧终于袭上心头,尖锐的刺痛在此时终于显露,周尚光双腿一软,踉跄了几步,正欲摔倒在地的时候,却看到楚晏清眼神冷漠如冰。
“晏……晏清仙君……”周尚光颤抖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密布的诡气骤尔消散。
凌乱急促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那声音阵阵逼近,紧接着,便看到有十几群雄闻风赶来。人们一时搞不清状况,见状皆惊,一个个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彼此。
“这是怎么回事?”
“晏清仙君这是……这是要杀了周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