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些,都已经是很遥远的往事了。
混混沌沌间,楚晏清昏睡过去,不知是因为烈酒暖身的缘故,还是因为丹药聊胜于无,他难得睡了个整觉,直到东方吐白仍未醒来。
依稀间,他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用看也知道,准是羽萧。楚晏清用被子将自己包裹严实,安心假寐,可羽萧却火急火燎地跑进屋来,见他还在睡觉,便上前用力摇了他两下,“师父!师父,江师叔怎么还在院外守着?”
楚晏清被羽萧吵得头疼,本想继续装睡,可谁知羽萧竟要掀他被子,楚晏清连忙伸手摁住羽萧,睁开双眼,佯怒道,“大早晨的,你急急忙忙,见鬼了?”
羽萧急得跺脚,“师父!三清派的江师叔,在院外等了您一晚上!”
楚晏清悠悠瞥了羽萧一眼,冷笑一声,故意说道,“那江衍如今已经半只脚跨进了元婴期了,难道在我苍玉院外守这一夜还能要了他的命不成?”说着,楚晏清朝窗外微微一瞥。
春生秋杀,寒蝉凄切,江衍眼眸低垂,正立在飞旋的落叶间,不知是在看身侧如火的枫叶,还是在想让他苦等之人。
楚晏清神色淡然,没什么感触,只是一瞬便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羽萧素来知道自己师父是个什么脾气,他支吾半天,“只是……只是,江师叔远道而来,我长澜自当好生招待,怎能把人拒之门外呢?这若是被掌门师伯知道……”
想起李恕的经世学问,楚晏清不由得皱起眉头,过了半响说,“嗯,羽萧,你说得对。”
羽萧长舒一口气,正欲将江衍从院外请进来,却听到楚晏清幽幽来了句,“你快去把他撵走,记得让他走后山,别被师兄撞见了。”
羽萧瞠目结舌,“师父,这……这这这不好吧?”
楚晏清躺在榻上,柔顺的墨发如绸缎一般,他随意摆弄着发丝,透过窗户又看了眼院外的江衍。
一阵秋风呼啸而过,枯叶便落在江衍的肩上,不过一会功夫,就像个稻草人似的,说不出的滑稽可笑。
于是,楚晏清轻声笑了两下,漫不经心地说,“有什么不好?为师说的还能有错?快去吧。”
江衍早已结丹,修得“耳清目明”,屋里师徒二人说了些什么,江衍自是一清二楚。
等到羽萧硬着头皮走到他面前,江衍便清了清嗓子,用略微嘶哑的声音说,“羽萧道友,劳烦跟你师父讲一声,江衍还有要事在身,改日再来拜访。”
话音落下,江衍把手中的青玉瓷瓶放在了苍玉苑的围墙上,接着,他朝屋内作了个揖,权当是道别了。
羽萧看着江衍远去的身影,终于松弛下来,等这人彻底消失在山云之间,才拿着青玉瓷瓶折回楚晏清身边,无奈地说,“师父!您老人家以后可别让我做这样的事了!要撵人,您自个儿去!”
说完,羽萧将瓷瓶塞进了楚晏清手里。
楚晏清看看羽萧,朝小白的方向努了努下巴,意思是,反正这昆仑仙露我也不吃,还不如喂给小白。
小白自幼被楚晏清灵丹妙药喂养者,早已通了灵性,读懂了主人的意思,立马摇着尾巴,乐颠颠地跑到了楚晏清脚下。
楚晏清伸手揉揉小白柔顺锃亮的毛发,冲羽萧道,“快给我啊。”
羽萧无奈道,“师父!您可着点调吧!这次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答应您,把仙丹喂给小白了!”说着,羽萧郑重其事地将青玉瓷瓶收进自己的怀中,再不理会这一人一狗了。
小白“嗷呜”一声,委屈巴巴地把脑袋贴在楚晏清的脚上,那表情仿佛在摇尾乞怜。
楚晏清神色温柔,伸出食指点了一下小白的脑袋,“你啊,倒是会装可怜,就跟江衍厮一样。”
第6章 诡气
秋意渐浓,雨仍淅淅沥沥地下着。寒气顺着窗户丝丝扩散。楚晏清半仰在榻上,身上盖了厚厚的被子,手中抱着汤婆子,浑身的骨骼却还是冷到发麻,连骨缝都被寒意侵蚀。
饮罢烈酒,楚晏清生了几丝困意,左右闲来无事,他闭上眼睛,任由神识逐渐模糊。
一片白茫茫的混沌中,陡然生出一片阴霾,这阴霾逐渐扩散开来,裹挟着风声雨声、哭声叫声,摧枯拉朽一般席卷着楚晏清脆弱的灵魂,他仿佛看到无间结界内,无数个鬼魂在相互撕扯、啃咬,看到无数双干瘪枯槁的手向他伸来,直欲将他拖入地狱,他看到万鬼冲撞,带着毁天灭地的仇恨,用扭曲的身躯,一遍遍撞击着无间结界,直到血肉模糊,仍是前仆后继。
天地间,无间结界金光微弱,摇摇欲坠。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放我们出去!”
……
那声音越来越大,逐渐撼天动地、震耳欲聋,周遭诡气腾升,楚晏清只觉体内碎裂的金丹正隐隐发颤,他倏地惊醒。醒来后,金丹的颤抖而后灵力的激荡非但没有停息,反而愈演愈烈。
这不是他第一次梦到这个场景,也不是第一次察觉诡气的踪迹。
百年前,天下百姓苦妖魔侵袭,昆仑圣君连同四派八门,将天地间的妖魔一同打入丰都无间地狱,而昆仑圣君以金刚不败之肉身化为无间结界,保卫人间,从此魔道销声匿迹,直到十二年前,无间结界出现裂缝,万鬼将出。然当初的那场浩劫,已被楚晏清一行人化险为夷,无间结界确然被他修补完好。
既如此,天地又怎么会有诡气升腾呢?
大抵是当初被无间诡气伤的太重,出现幻觉了吧。楚晏清自嘲地想着。
楚晏清复又闭上眼,本想找回刚刚的睡意,可每每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便是无间结界内、地狱之火上,万鬼冲撞嚎叫的场景。
怎会如此!
楚晏清起身下榻,顾不得冷雨绵绵,随意披了件裘衣,打了把油伞便唤了羽萧直奔长澜主峰而去。
长澜主峰乃长澜灵气最盛之地,平素乃传授弟子功法、处理门派事务之所。这些年,楚晏清既疏于修行,又从未过问过门派政务,想来已经多年未曾踏足于此了。
师徒二人穿过苍玉峰的半山长廊,转过弯便是长澜主峰。
修行场内,萧桓正在训练新弟子,见到楚晏清师徒后,怔了几秒钟,没想起向楚晏清行礼,反而问道,“师叔,天气渐寒,您怎么不在苍玉苑好生休息?”
几位新入门的弟子小声嘀咕,“师叔?这人是谁啊?”话音还未落,就被几位入门早的人拉住,“在这长澜山上,萧师兄还能有哪个师叔?这位,就是当年名满天下,拯救苍生的楚师叔!”
楚晏清淡淡地看了萧桓一眼,悠悠说道,“在这长澜山上,什么时候有师叔做事,要向师侄报告的说法了?”
萧桓脸色大变,立马躬身下去,双手作揖,向楚晏清行了个礼,“弟子不敢,师叔恕罪!”
楚晏清冷冷地“嗯”了一声,却没让萧桓起身,径直带着羽萧向前走去。
略过修炼场,师徒二人拾级而上,再向上便是李恕的平日生活起居的长澜院与处理门派事务的政务坊。楚晏清没时间与师兄寒暄,一路直奔峰顶而去。
长澜峰顶的登仙台为白玉打造,是长澜的最高点,也是灵气最为丰饶之地。
羽萧停下脚步,楚晏清一人登上登仙台,他解下狐裘,闭目打坐,调动体内破碎的金丹。
当年修补无间结界时,他体内灵力与诡气纠结良久,是以对诡气异常敏感。登仙台正是天下灵力最为富饶清透之地,不为世间污浊之气干扰,最便于他发现诡气。
他神游四方,细细搜寻,可那股诡气却不甚明了,时而在西境,时而在东境,时而是来自昆仑无间道,时而又像是在这天下无孔不入。楚晏清一时分辨不清。
寒气丝丝侵略着他的躯体,由于调动功力,破碎的金丹在体内横冲直撞,痛得他汗流浃背,可事关重大,他不敢掉以轻心。
“晏清,听桓儿说你一大早就来登仙台修炼了,你肯重拾修行是好事,只是切记不可伤神过度啊。”
李恕的声音乍得在身后响起,楚晏清一分神,本就难以控制的灵力便四下流窜起来,他忙念口诀,运行了几个周天,这才缓和下来。他睁开眼睛,没多计较,直言不讳道,“师兄,我感受到诡气了。”
李恕的表情有些微妙,他捋了捋胡子,“唰”地展开静水流深扇,“魔道销声匿迹已有百年,那丰都无间结界更是你亲自修补完好的,怎么会有诡气呢?”
楚晏清摇摇头,“我不知道,但刚刚在这登仙台上,我明显感受到了。”
李恕扇了两下扇子,踌躇片刻,说,“晏清啊,自从十二年前的浩劫结束后,无间结界便由四派八门轮流把守,若是真出了问题,他们又怎会不知会大伙呢。”
说着,李恕掐指一算,脸上露出一抹轻笑,“更何况,这个月是江河亲自镇守无间结界,你与他那样熟悉,就算信不过别人,他你总该了解吧?”
“我想啊,大概是无间诡气伤了你的金丹的缘故吧。”
听到江河的名字,楚晏清稍稍撇过头去,他深吸一口气,压下了隐隐的反胃。
他虽对这莫名产生的诡气也不甚明了,但体内的直觉告诉他,一切绝非如此简单。于是,他摇摇头,说,“师兄,我现在还不能确定到底是什么情况,我再试试。”
李恕皱起了眉头,似乎有些为难,“晏清,你如今身体这般虚弱,在登仙台太久恐怕会伤及根本。我看啊,你还是先回去休息休息,等来日再试试。你看如何?”
说着,李恕看了眼羽萧,神情颇为怪罪,“羽萧啊,你到底是怎么照顾你师父的?”
羽萧连忙低下头,说,“掌门师伯,是羽萧的错。是羽萧疏忽了。”
楚晏清轻声叹息,却终是没说什么。
如今,师父已然仙去,曾经被他视为道侣的人,也早已分道扬镳,那些过去的朋友,已然渐行渐远,成为不可触及的角落。他在这世间的亲人就只剩下了李恕这么一人。
于是,他没有忤逆师兄的意思,更没有拆穿师兄的心思,只答了声“师兄说的是”。
这天晚上,狂风骤雨席卷整个长澜,楚晏清做了一整晚的噩梦。
他梦到万鬼叫嚣,嘶喊着他的名字,告诉他,他们就要出来了。他梦到自己再次踏足丰都,走到无间结界,无间诡气裹挟万千怨恨,将他冲击得粉身碎骨。
那感受太过于真实强烈,以至于梦中他都在颤抖战栗,每一寸肌肤,每一个骨骼,每一块破碎的金丹,都传递着剧烈的疼痛。他拼命想要睁开眼睛,却是于事无补。
“楚晏清,你的功夫白费了,我们就要出来了!”
“楚晏清,我们就要来找你了!”
“楚晏清,你已经是个废人了,还能拿我们怎么样?”
“楚晏清,不会有人相信你的!”
直到东方吐白,连日的秋雨稍作停歇,楚晏清才终于清醒过来,他浑身酸痛欲裂,一身的汗水,像是刚从湖中打捞出来。
他不顾寒冷与疼痛,推开房门,任由秋风卷起落叶,吹的满屋。
来不及也不愿再去登仙台,于是楚晏清走到院中,他席地而坐,静静感受。诡气愈发浓烈了。
这天下,恐将有大乱了。
第7章 出山
羽萧刚做完早课,见楚晏清一身单衣坐在院中,竟吓了一跳,大老远便喊道,“师父,您老人家不好好待在屋里,怎么突然在院子里打起坐来?”
楚晏清没时间与羽萧细说,他睁开眼睛,脸上的表情是少有的严肃认真,“羽萧,来,你过来,替我换上道袍。”
羽萧一愣,“道袍?师父,您这是要去哪里?天色还早,您老人家不睡回笼觉了?”
楚晏清受伤的这十多年,再不必修行练功,也没有什么要事缠身,每日不是吃了睡、就是睡了吃,一天十二时个辰里,至少有十个时辰是在这床上、榻上度过的。
楚晏清摇了摇头,他眼神笃定,“羽萧,我要去见掌门师兄,你也随我一起去吧。”
羽萧怔了几秒。拜师这些年,他还从未见过楚晏清这般正郑重其事的样子。他连忙“哎”了一声,去房间换好了衣服,又将楚晏清的道袍妥妥帖帖地捧了过来。
凡长澜弟子,正式拜师后都要穿长澜道袍。每年,俗事坊的小道童都会为每位长澜弟子量体裁衣,起先几年,小道童每每还会特地来苍玉峰求见楚晏清,为他做一身新衣服,只是后来,他不常离开这苍玉苑,而俗事坊的小道童们也渐渐将他遗忘。
楚晏清的指尖划过道袍,长澜道袍以典雅精致著长,可几年未着,这洁白的长袍如今已经隐隐泛黄,连金线都露出线头。他轻声叹了口气,对羽萧说了句,“走吧,羽萧,随我一起去政事坊”